第90章 椰風不解愁

字數:4504   加入書籤

A+A-


    海南的日頭毒得能曬化石板路,筒子樓牆皮斑駁得像沈婉清褪色的綢緞青衫。三樓拐角那間二十平米的屋子,海風吹起窗戶來咯吱咯吱響,總讓她想起蘇州老宅簷角碎了的銅風鈴。
    "阿姐,米缸..."十二歲的沈墨白掀開青花瓷蓋,露出缸底淺淺一層糙米。孩子瘦得鎖骨能盛住月光,卻懂事地把碎花布袋裏最後兩塊椰絲糕推過來,"我不餓。"
    沈婉清塗著丹蔻的指甲掐進掌心。三天前她穿著這身蘇繡青衫去應聘文員,那南洋歸來的經理盯著她青衫開衩說"小姐該去舞廳找生計";昨日在碼頭倉庫登記貨物,工頭嫌她捧不動賬簿反而蹭髒了綢緞袖子。此刻隔著薄薄的木板牆,隔壁阿婆正用海南話罵孫女偷吃糯米雞,油腥味混著鹹濕海風從窗縫鑽進來。
    "墨白乖。"她抓起椰絲糕衝下樓,珊瑚耳墜在頸間晃成兩滴血。巷口茶攤的琉璃櫃裏,水晶蝦餃在蒸籠裏冒著熱氣,她咽著口水把糕點拍在櫃台上:"換一籠,剩下的記..."
    "沈小姐,您都欠八兩銀子了。"老板娘指甲縫裏夾著蝦殼,"不是我說,您當這兒還是上海百樂門呢?"斜對角裁縫鋪的夥計嗤笑出聲,驚醒了蜷在芭蕉葉下的野貓。
    沈婉清攥著滾燙的蒸籠往回跑,油漬在月白色衣衫上洇出梅花印。拐過晾滿漁網的巷口時,墨白的咳嗽聲像鈍刀割著耳膜。推開門的刹那,她看見弟弟正踮腳夠窗台那盆快枯死的茉莉——那是他們從天津登船時,娘親塞進她懷裏的。
    "阿姐最愛的..."墨白嗆著海風笑,指尖剛觸到發黃的花苞,整個人突然紙鳶似的栽下來。沈婉清撲過去時,蒸籠砸在地上,蝦餃滾進牆角老鼠洞,十二隻整整齊齊。
    此刻,駙馬府。
    "李長風!你壓著我頭發了!"
    "臣的鎧甲卡在公主的鳳釵上了...別動!這穗子纏住臣的護心鏡了!"
    描金拔步床晃得帳幔上鴛鴦都在打顫,門外捧著《彤史錄》的張公公愁得揪斷三根白須。聖旨賜下三月有餘,守夜的宮女都能把《孫子兵法》倒背如流了,偏這寢殿裏夜夜傳來些不著調的響動。
    "公主且忍耐些,"李長風單手撐在朱清漪耳側,另一手正跟纏成麻花的珍珠簾較勁,"當年臣在喜峰口大戰三天三夜,也沒這般費勁..."
    朱清漪扯過龍鳳被遮住半張緋紅的臉,抬腳踹在他玄色寢衣的狼頭紋上:"你當本宮是建奴大營呢?禮部送來的《春恩冊》三十六式,寧遠伯倒是照著練啊!"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李長風眼神驟凜,攬著公主的腰肢滾進百子千孫被裏,順手抄起青玉枕擲向房梁:"哪家探子這般勤快?本侯洞房也要觀瞻?"
    "是皇兄派來的暗衛!"朱清漪掐他胳膊,"你裝得像些!"說罷扯著嗓子嬌呼:"伯爺~~輕點嘛~~"
    正蹲在梁上的影衛腳下一滑,懷裏的《承寵時辰簿》啪嗒掉進鎏金狻猊香爐。李長風趁機咬耳朵:"公主這調子,倒比遼東軍營的夜梟還瘮人。"
    "總比某些人強,"朱清漪摸出袖中《嗣育錄》甩在他胸口,"太醫院說伯爺腎陽虛,讓您多吃鹿鞭膏。"
    "臣吃那玩意作甚?"李長風從床底拽出個檀木箱,嘩啦倒出二十八個青花瓷瓶,"您皇兄這月送的虎骨酒,夠泡澡了!"
    窗外突然傳來張公公顫巍巍的唱和:"寅時三刻——請貴人用送子觀音茶——"
    朱清漪抄起繡鞋砸向雕花門:"再灌水本宮要成太湖了!告訴太醫院,明兒改送能擦的送子油!"
    第二天,筒子樓。
    筒子樓晾衣繩上掛著的鹹魚撞上李長風織金箭袖時,沈婉清正蹲在門檻上剝榴蓮。海南的烈日把青磚地烙成鐵板,她攥著繡帕墊在掌心,鑲米珠的繡鞋尖挑著塊顫巍巍的果肉。
    "沈小姐好雅興。"李長風踢開滾到腳邊的果殼,鎏金食盒往破藤椅上一擱,"五芳齋新到的龍須酥,配冰鎮酸梅湯..."
    話音未落,那抹月白身影已旋風般卷來。沈婉清染著鳳仙花汁的指尖剛觸到食盒鎖扣,忽又觸電般縮回,挺直腰板撫了撫鬢角碎發:"寧遠伯是來瞧我笑話的?"
    李長風挑眉看著女人青衫下擺的補丁——上好的蘇錦竟用湘繡手法綴著木棉花,針腳細得能藏住傲氣。他故意掀開食盒,琥珀色的冰沙正滋滋冒著涼氣。
    "昨日鴻賓樓說有位穿緙絲坎肩的姑娘,"他慢悠悠夾起塊玫瑰豆沙糕,"賒了三屜蟹粉小籠,留的卻是遊擊將軍府舊址..."
    “我還得替你還債……造孽啊…”
    沈婉清喉頭動了動,突然扯過食盒往屋裏跑:"墨白!快嚐嚐這個!"珊瑚鐲子卡在門框上,叮鈴哐啷帶倒了一排藥罐。
    李長風踱進屋子時,正看見那孩子把糕點往姐姐嘴邊推。褪色的《邸報》墊著缺口的汝窯盞,沈墨白袖口露出的膏藥邊角,還印著同仁堂的朱砂印。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海南巡撫衙門的賬房缺個會打算盤的。"他拋著枚銀元在掌心把玩,"工錢夠你天天吃佛跳牆。"
    沈婉清突然把咬了一半的核桃酥拍在桌上,碎屑濺進酸梅湯:"伯爺當我是什麽?籠子裏的畫眉鳥?"她染著榴蓮黃的手指戳向窗外,"看見那棵椰子樹了嗎?上周我把我娘準備給我的嫁妝裏的東珠當了,換的銀元全喂了五髒廟!"
    李長風撚著沈婉清衣衫上脫線的珍珠: "沈家祖墳的鬆柏都夠蓋三間祠堂了,嫁我,這些珠子能換成夜明珠綴滿你的嫁衣。"
    沈婉清扯回衣角踢翻荔枝筐:"你們李家祖宗在詔獄逼我祖父吞金時,怎麽不說用夜明珠鑲棺材?"
    李長風劍穗纏住她發間銀簪:"上輩子他們欠的命,這輩子我拿南洋三十城給你堆胭脂山可好?"
    沈婉清笑著晃了晃鐵匠鋪工牌:"不用伯爺擔心我的生計,我昨天又找到工作了,王掌櫃昨日用炮彈殼給我煨了燕窩粥,他說要拿玄鐵給我打鳳冠——您家虎符鑲得進去麽?"
    李長風直撓頭: "跟你說實話,王掌櫃那人我認識,鐵匠心口的狼頭刺青會吃人,你猜他煨粥用的炮彈...炸的是大明的關還是海南的旗?"
    沈婉清將冰鎮荔枝貼在他喉結: "伯爺不如猜猜,昨夜他教我認軍械圖時...是先解的衣扣,還是先拆的火藥線?"
    李長風醋意大發:“我要見他!”
    鐵匠鋪火星子濺到李長風雲錦袍角時,沈婉清正攥著鐵鉗給爐膛添炭。海南七月的悶熱把她的縐紗旗袍糊在脊梁上,汗珠子順著珍珠項鏈往溝壑裏滾。
    "嫁給他?"李長風一腳踹翻淬火桶,滋啦白煙竄起來糊了滿牆劍坯,"就這莽漢能給你打金絲鳳冠?能讓你在百樂門跳狐步舞?"
    鐵匠王鐵牛從砧板後探出頭,古銅色膀子油亮得像抹了層蜜:"俺能給沈姑娘打純金的鍋鏟!昨兒個還給她鍛了支掏耳勺,簪子似的鑲著紅珊瑚!"說著舉起個精巧物什,尾端墜著的東珠晃得李長風太陽穴直跳——那分明是沈家祖傳的南海貢珠。
    沈婉清突然把鐵錘往水槽一擲:"寧遠伯是來看民女笑話,還是來攪黃民女姻緣?"她故意挽起袖子露出王鐵牛送的白銅臂釧,"昨兒鐵牛哥給我煮了佛跳牆,拿炮彈殼當砂鍋..."
    "他用的是老子的軍餉箱!"李長風扯過她腕子,拇指抹開煙灰露出臂釧內側刻字——"崇禎四年 崖州衛監造"。暗紋在爐火下泛著幽藍,正是軍械庫丟失的軍械。
    王鐵牛撓頭憨笑:"俺在榆林港撈的破箱子,墊桌腳都嫌沉..."話音未落,李長風的親衛突然從房梁躍下,劍鋒挑開他衣襟,露出心口狼頭刺青——與多爾袞肩上的一模一樣。
    沈婉清突然嬌笑著貼到李長風胸前:"伯爺不是說要把我捧成天上月?"染著鐵鏽的指尖劃過他喉結,"不如拿這建奴的奸細換三百畝荔枝園?"
    “好,我就給你三百畝荔枝園做嫁妝!”
    爐火劈啪爆開一朵金花。王鐵牛抄起燒紅的劍坯大笑:"朱家公主知道您在這調戲落難千金嗎?貝勒爺讓我來海南偷學你們造銃的技術,沒想到都被這個狐狸精攪黃了!"他突然吹響淬火哨,暗門內一下衝出十幾個後腦勺紮著豬尾巴的後金韃子。
    李長風攬著沈婉清滾進兵器架後,二十把陌刀應聲而倒。懷裏的女人卻摸走他腰間玉佩,紅唇湊在耳邊嗬氣:"伯爺,我送給你的投名狀,你還滿意嗎?”
    喜歡明風再起請大家收藏:()明風再起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