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小花和小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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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花是被地窖裏的慘叫聲驚醒的。她貼著潮濕的磚牆挪動,鐵鏈在青磚上拖出暗紅的血痕。月光從頭頂的氣窗漏進來,正照在小翠和她父親蜷縮的身影上。
    "求您...寬限半月..."小翠父親幹裂的嘴唇翕動著,腕間的麻繩深深勒進潰爛的皮肉裏。趙老爺的鹿皮靴碾過他的手指,鑲著翡翠的煙槍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寬限?"紫檀木椅發出吱呀聲,趙老爺俯身時,長衫上盤金繡的蟒蛇鱗片折射出森然的光,"李木匠,你女兒當掉的那支銀簪子——"他忽然扯開父親染血的衣襟,枯瘦的手指按在鎖骨處的烙印上,"可不夠利息。"
    小翠劇烈顫抖起來。三天前當鋪櫃台後,趙家管家撥著算盤說簪子是鍍銀的,那時她就該察覺這是個圈套。記憶裏母親臨終前攥著簪子的手突然清晰起來,青白的指節抵著烏木床沿,像要抓住最後一點人世間的暖意。
    "爹!"她撲過去時鐵鏈驟然繃直,腳踝傳來皮肉撕裂的劇痛。家丁揪著她的頭發往後拽,銅盆裏的炭火劈啪爆開幾點火星。
    趙老爺的冷笑在地窖裏回蕩。他取下火盆裏燒紅的鐵鉗,暗紅的烙鐵頭緩緩逼近小翠父親胸膛。小翠看見父親渾濁的瞳孔裏映出跳動的火光,就像那年元宵節,他舉著兔子燈在雪地裏追她,棉鞋踩碎冰淩的脆響混著溫熱的米酒香。
    "畜生!"父親突然暴起,拴著鐵鏈的右腿橫掃向趙老爺。鐵鉗當啷落地,濺起的火星落在周小花的粗布裙上。
    暴怒的趙老爺一腳踹翻炭盆,抄起鐵鉗直刺進父親大腿。皮肉焦糊的滋滋聲裏,小翠聽見自己喉嚨裏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趙老爺揪住她的發髻往血泊裏按,濃烈的酒氣噴在她臉上:"小賤種看好了,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當燒紅的"趙"字烙上她腳踝時,小翠咬破了舌尖。血腥味漫過齒縫的瞬間,她看見氣窗外掠過一隻夜梟,暗青色的尾羽掃過殘缺的月亮。
    從這一日起,小花和小翠就一起在趙家當丫鬟。給惡人當牛做馬,挨打受罵是免不了的,好在兩個小姐妹能在一起起互相幫襯。
    這一天,寅時三刻,祠堂的青磚地冷得像塊寒鐵。小翠跪在趙家祖宗牌位前,單薄的夏衣早被冷汗浸透,月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她發抖的脊背上織成蛛網。
    "咳...咳咳..."她慌忙用袖子捂住嘴,攤開時一團暗紅在月白粗布上洇開。身後傳來環佩叮當,趙夫人拈著三炷香邁進門檻,檀香混著廣藿香的氣味刺得人鼻腔發疼。
    "晦氣東西,衝撞了祖宗靈氣。"鎏金袖口劃過小翠凹陷的臉頰,趙夫人突然掐住她右手小指,"昨兒給小姐繡的並蒂蓮,怎麽少繡了一瓣?"銀針紮進指甲縫的瞬間,小翠聽見自己喉管裏擠出的嗚咽,像極了去年冬天被活埋的那窩狸花貓。
    卯時的梆子聲驚醒了蜷在柴堆裏的小花。她摸索著藏在稻草下的半塊硬饃,昨夜的鞭傷在腰後突突地跳。穿過遊廊時,她看見小翠正在井邊浣洗衣物,十根手指腫得像水蘿卜,浸在漂著冰碴的木盆裏泛起青紫。
    "翠兒姐..."小花剛張開嘴就被掐斷話頭。趙老爺的鹿皮靴碾過她露著腳趾的布鞋,銅盆裏的熱水潑在青磚地上騰起白霧。"偷懶的賤蹄子!"滾燙的銅盆突然扣在她手上,小花跪倒在地,看著自己的掌紋在通紅的銅器上滋滋作響。
    她們常在深夜溜到後廚。小翠從灶膛灰裏扒出烤得焦黑的土豆,掰開時金黃的內瓤像暗夜裏的月亮。
    "我爹說槐花開的時候..."小翠忽然劇烈咳嗽,指縫滲出絲絲縷縷的紅,"說要把我贖回去..."話音散在穿堂風裏,簷角鐵馬叮咚作響,蓋過了柴房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
    暮春的雨來得急,小翠跪在繡樓前接雨水。趙小姐的繡鞋踏過她痙攣的手指,"這蜀錦是要送知府千金的,你倒好,咳血汙了祥雲紋!"戒尺劈開結痂的指尖時,血珠濺在小姐石榴裙上,像極了她們被發賣那日,趙家車轅上甩落的野莓汁。
    小花在柴房數著牆縫透進的光斑,腕上鐵鏈磨出的傷口生了蛆。昨夜小翠偷塞給她的槐花還揣在懷裏,已經碾成淡綠的泥。她想起上元節那晚,小翠指著星空說北鬥第七星叫破軍,"等槐樹抽新芽的時候..."話音被更夫的梆子敲碎在雪地裏。
    臘月十三那夜,小花蜷縮在柴房角落數窗外的雪粒。小翠被大少爺帶走已經三日,她臨走前塞給小花的銀鐲子還帶著體溫,此刻卻冷得像塊寒鐵。外頭忽然傳來雜遝腳步聲,小花透過門縫看到管家提著燈籠匆匆走過,雪地上蜿蜒著暗紅痕跡。
    那是小翠的簪子。
    三個月前立秋那日,小花和小翠正在西跨院晾曬綢緞。小翠踮腳去夠晾衣繩時,不小心將趙夫人的玉鐲碰在竹竿上,裂開道冰紋。趙夫人當即讓人抬來銅盆,要她跪在青石板上浣洗滿盆紗衣。深秋的井水寒得刺骨,小翠十指凍得發紫,小花偷偷往盆裏兌熱水時被王嬤嬤逮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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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個吃裏扒外的東西!"鑲銀的拐杖砸在小花肩頭,"去佛堂前跪著,什麽時候悟透了規矩什麽時候起來!"
    小翠要來扶小花,被趙夫人用茶盞擲中額頭。血珠順著她秀氣的眉骨滑落,在月白衫子上洇出紅梅。那日小花和小翠在佛堂跪到三更,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將十八羅漢的影子投在小花和小翠的背上。小翠忽然輕笑:"你看這菩薩,怎麽比厲鬼還嚇人?"
    第二次是在臘八節。大少爺從省城回來,說要考校丫鬟沏茶的手藝。小翠端茶時袖口沾了點爐灰,大少爺突然掀翻茶案,滾水潑在她繡鞋上。小花永遠記得她單腳跳著後退的模樣,像隻折翅的雀兒。後來小花才知道,大少爺早就在垂花門後盯著小翠梳頭時墜馬髻上的銀流蘇看了半晌。
    最後一次是除夕守歲。小翠被喚去書房研墨,回來時發髻散亂,襟前盤扣少了兩顆。她整夜縮在床角發抖,小花摸到她後背全是鞭痕。正月裏大少爺突然說要收房,趙夫人嫌小翠八字衝撞,命人將她關進後罩房西耳室。那間屋子朝北的窗欞釘著木板,小花送飯時總聽見裏頭有瓷器碎裂聲。
    驚蟄那日晌午,管家帶著人把西耳房圍了。小花躲在芭蕉叢後,看見他們抬出個蒙白布的擔架。春陽照在那隻垂落的手腕上,裂成三段的玉鐲正在滲血,新抽的柳條拂過她青紫的指尖,像是在替誰拭淚。
    三日後趙府辦了場冥婚。死去的小翠被許配給城南棺材鋪死去的傻兒子,合棺時小花瞧見小翠被換上大紅嫁衣,嘴角用胭脂畫著詭異的笑。夜裏小花摸到祠堂後院,月光下那株老梅開得正豔,樹根處新土鬆軟,混著幾縷帶血的頭發。
    小花攥著銀鐲跪在梅樹下,忽然想起去年中元節,小翠偷了供果給小花,說死後定要化作厲鬼索命。此刻冷風穿堂而過,滿樹白梅簌簌作響,倒像是她在笑。
    蟬鳴最盛那天,小翠被抬出趙府後門。小花從灶上偷了把生石灰,混著眼淚抹在潰爛的膝蓋上。後花園的槐花忽然簌簌地落,蓋住了角門外那卷破草席露出的一綹黑發。
    周小花想逃……再不逃,她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小翠。
    三更的梆子剛敲過兩下,小花用生石灰燙爛了腳踝的鐵鏈。月光在遊廊的方磚上投下青白網格,她數著第七塊活動的磚——那是小翠生前用咳出的血浸鬆的磚縫。後門鐵鎖掛著霜,指尖剛觸到門閂,突然亮起的火把映出趙老爺扭曲的臉。
    "賤種也配走正門?"鹿皮靴碾過她掛著鐵鏈碎片的腳背,小花聽見自己腳骨碎裂的脆響。六個家丁舉著白燈籠圍成圈,趙夫人裹著狐裘站在月洞門下,鎏金護甲撥弄著懷裏手爐的銅絲罩。
    祠堂的柏木梁垂下八條麻繩,小花被倒吊在祖宗畫像前。畫像裏的老太爺握著玉如意,朱砂點的眼睛在燭火裏泛著紅光。"跑?"趙老爺抽出浸過鹽水的牛筋鞭,"你可是你爹欠了我二十兩雪花銀抵給我的。你跑了,我跟誰要錢去?"第一鞭抽在舊傷綻裂的膝窩,小花看著自己的血珠飛濺到"仁德傳家"的匾額上。
    卯時雞鳴穿透窗紙時,小花被扔進祠堂後的石槽。結冰的汙水漫過潰爛的傷口,趙小姐提著鸚鵡金絲籠經過,忽然抓起把粗鹽撒進槽裏。"可別學小翠那個短命鬼。"她腕上的翡翠鐲子叮當亂響,"那日抬她出去時,肚子裏鑽出的蛐蛐足有半掌長呢。"
    當夜飄起鵝毛雪,柴房破窗漏進的風卷著槐樹枯枝。小花蜷縮在黴爛的稻草堆裏,忽然摸到牆角青磚上的刻痕——是五道深淺不的劃痕,旁邊歪歪扭扭刻著個"逃"字。她將額頭貼在冰冷的刻痕上,恍惚看見三年前吊死在馬棚的春杏姐,被大少爺強娶過門,出嫁那日她鬢角簪的槐花白得晃眼。
    五更天巡夜家丁打盹的間隙,小花用牙齒撕開裙裾纏住血肉模糊的腳掌。東牆狗洞的積雪下埋著半截生鏽的剪刀,小翠說這是當年春杏姐剪嫁衣用的。當她爬過結冰的陰溝時,忽然聽見祠堂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接著是趙夫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天光大亮時,趙府正門掛起白燈籠。小花縮在城隍廟破敗的神龕後,聽見香客們竊竊私語:"趙家大少爺今晨暴斃,說是被祠堂祖宗的牌位砸碎了天靈蓋..."她低頭看掌心攥著的染血布條,上麵歪斜的"逃"字浸透了冰碴,倒像是開在雪地裏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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