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張二狗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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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塔的鹿皮靴踩在鬆針上寂靜無聲,我卻能從背後飄來的白芷草香氣分辨出她的靠近。這個丘馬什族少女總在我輪值炊事時出現,用柳條筐兜著剛采的雪莓,赤腳蹲在灶台邊看我用鐵鍋翻炒醃肉。
"張,火。"她伸出被樹汁染綠的手指,在虛空中畫出上升的螺旋。我教會她第一個漢詞那天,她用鮭魚皮給我縫了雙貼腳的新靴——針腳細密得讓王鐵柱都咂舌。
真正獨處是在淘金渠決堤那夜。暴雨衝垮了杉木水閘,我扛著沙袋往缺口衝時,撞見阿塔正用骨刀割斷纏住崗哨的藤蔓。她濕透的發辮貼在脖頸上,月光下能看見那些閃電狀戰紋在雨水衝刷下泛出靛藍。
"危險!"我拽著她往高地跑,她卻突然轉身撲向搖搖欲墜的祭壇柱。當十丈高的紅杉轟然倒下時,我懷裏抱著她從山坡滾落,她護在胸前的樺樹皮筒裏灑出彩色細沙——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族人的魂歸土。
我們在山洞裏烤火時,她的手語比劃出整個部族遷徙史。當她模仿候鳥展開雙臂旋轉,獸皮裙上的貝殼串發出環佩叮當,我突然想起濟南府元宵節跳儺舞的巫女。她指尖在我掌心畫出波浪線:"丘馬什,海之子。"
交換信物是在擊退西班牙人偷襲後的清晨。阿塔解開腰間綴滿月長石的腰帶,我摘下娘親給的桃木護身符。王鐵柱撞見時,正嚼著的煙絲差點嗆進氣管:"二狗子要當番駙馬啊?"
呂千總默許了這場無聲的婚約。當阿塔帶著族人幫我們重建棱堡時,她教我辨識能解火藥灼傷的鼠尾草,我給她看《農政全書》裏的桑蠶圖。最年長的丘馬什祭司用鮫人淚其實是鮑魚珠)為我們祝禱,老趙翻譯的祝詞帶著膠東口音:"...願海浪不吞沒遠航者,願篝火永照異鄉客。"
離別比雨季來得更急。當濟州島的快船帶來寧遠侯鈞令時,阿塔正在給我染製丘馬什婚袍。她用赭石、鐵杉果和鷗鳥血調出的朱紅,比水師旗幡還要鮮豔。
"留下。"她第一次完整說出漢話,手指深深掐進我胳膊。我望著港口正在裝船的金錠,突然看清了自己在侯爺宏圖裏的位置——不過是枚用過即棄的彈丸。
啟航那日,她在崖頂吹響海豹骨哨。我懷裏揣著她塞的樺皮信,上麵用炭筆畫著三十道波浪線。王鐵柱抱著酒壇撞我肩膀:"等侯爺在舊港設了衛所,老子替你討個調防令。"
但我們都清楚,濟州島不會為個小兵的兒女情長派出第二條船。夜航時,我常對著月亮擦拭月長石腰帶,那些鑲嵌在麂皮上的乳白色晶體,像極了阿塔教我辨認的北太平洋暖流。
我蹲在金山衛新建的烽火台上,海風裹著紅杉樹脂的氣息灌進鼻腔。腳下三十丈處的灘塗上,阿塔正帶著族人架設捕鮭魚的柳條堰。她的小腹已有微微隆起,獸皮裙換成了漢式粗麻褶裙——那是用我三套裏衣改的。
"二狗哥!"新兵趙滿倉順著繩梯爬上來,腦門上還沾著夯牆的泥灰,"什長讓你去驗新鑄的龍洋。"這山東娃子才十六,總學王鐵柱朝海裏吐煙渣,卻次次被嗆出眼淚。
走在夯土壘就的街巷裏,我聽見鑄鐵坊傳來熟悉的叮當聲。兩個月前從濟州島運來的水力錘正在鍛壓銀幣,寧遠侯的飛虎紋在坯料上若隱若現。王鐵柱叼著銅煙鍋,正用遊標卡尺量幣緣:"成色差半分,把這爐倭匠全換了!"
"這是給土人的工錢。"他彈了枚滾燙的銀元給我,虎紋被浪花纏作一團,"比紅毛番的十字錢實在。"我摩挲著錢幣邊緣的鋸齒,突然想起阿塔族人用作貨幣的鮑魚珠——那些泛著虹彩的貝殼如今堆在庫房角落,覆滿蛛網。
爭執起在春分祭那天。丘馬什長老捧著熊頭骨來到棱堡,要求我們停止在聖溪上遊淘金。通譯老趙的樺皮紙記滿紅叉:"他們說河神發怒了,今春鮭魚群少了七成。"
呂千總解下佩劍拍在案上,劍鞘磕飛了半塊虎符:"告訴長老,明日派二十青壯來領鐵犁。"當夜我在溪邊看見阿塔蹲在祖父跟前,老者用骨刀在地上劃出深深的血溝,月光下像條盤踞的蛇。
衝突爆發得比雨季雷暴還突然。那日我正帶人在北坡燒荒,林子裏突然射出十幾支骨箭。衝出來的丘馬什戰士臉上塗著黑泥,為首的竟是教過我捕鹿的卡瓦。我的燧發槍卡殼瞬間,阿塔的標槍擦著我耳畔飛過,將卡瓦的皮盾釘在橡樹上。
"走!"她拽著我往海岸跑,掌心全是冷汗。身後傳來火繩槍的爆響,混著垂死者的嗚咽。我們躲進海蝕洞時,她突然抓起把海沙按在我滲血的胳膊上,嘴裏念的咒語和止血草一樣靈驗。
呂千總在晚霞裏擦拭佩劍:"卡瓦的人頭掛上寨門。"我盯著案頭染血的請願書,那上麵按著三十八個血指印——都是想要鐵器種田的丘馬什青年。王鐵柱把酒碗砸在箭垛上:"這他媽比遼東還渾!"
阿塔失蹤在滿月潮汐夜。她常坐的礁石上留著半串碾碎的雪莓,還有用炭灰畫的三十道波浪線。我駕著舢板找到她時,她正跪在祖靈岩穴裏,麵前擺著我們的桃木護身符和月長石腰帶。
"孩子,要呼吸鹽的風。"她握起把摻雜金砂的海沙任其流瀉,隆起的腹部在月光下泛著珠光,"你,回,大明。"斷續的漢話混著海豹哀鳴,岩壁上祖先的彩繪正隨潮氣剝落。
今晨濟州島來船帶來了寧遠侯手諭。呂千總召集百戶以上軍官時,我聽見"築城屯田土司"等字眼不斷蹦出營帳。王鐵柱掀簾出來時,把個青布包袱塞給我:"侯爺要給金山衛配五百戶軍眷。"包袱裏是阿塔的珍珠腰帶,沾著鹹澀的水痕。
夕陽下,新鑄的龍洋被搬上福船。苦力中有個丘馬什少年衝我比劃手勢,那是阿塔教我的漁汛暗語:三十日,大潮,東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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