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孔有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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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嶺城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炮火的日夜蹂躪下發出痛苦的呻吟。城牆千瘡百孔,新壘起的沙袋和拆下的門板勉強堵住幾處巨大的缺口,如同醜陋的補丁。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煙、血腥和屍體腐爛的惡臭。城內,糧食告罄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傷兵營裏哀鴻遍野,缺醫少藥,絕望的呻吟和痛苦的嚎叫日夜不息,匯成一曲末日的挽歌。
孔有德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他身上的恭順王蟒袍早已被汗漬、血汙和灰塵糟蹋得不成樣子,緊緊裹著他日漸臃腫的身體。他焦躁地在臨時充作指揮所的地窖裏踱步,靴子踩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發出令人心煩的“吧嗒”聲。每一次沉悶的炮擊,都如同重錘敲在他的心口,震得頭頂簌簌落下塵土。那城外不斷增高的土山,像一個巨大的墳塚,正一寸寸地吞噬著他們所有人的生機。他仿佛已經能看到,當最後一門大將軍炮被推上那座土山之巔,冰冷的炮口對準城內時,將是何等毀滅的景象——無處可逃,玉石俱焚!
“王爺…城西糧倉…被一發開花彈正中…燒…燒沒了…”一個親兵踉蹌著衝進來,聲音帶著哭腔。
孔有德猛地站住,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那親兵,臉上的橫肉不受控製地抽搐著。他喉嚨裏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一張瘸腿的破桌子!桌上的油燈“哐當”摔碎在地,微弱的火苗舔舐著潑灑的燈油,瞬間燃起一小片詭異的藍火,映亮了他扭曲猙獰的臉。
“燒!燒!燒!都給老子燒光才好!”他嘶吼著,唾沫星子噴了親兵一臉,“困在這鬼城裏當縮頭烏龜!等著被李蠻子當王八一樣煮熟了扒殼嗎?!”他胸膛劇烈起伏,一股暴戾的凶性壓倒了殘存的理智。他受夠了!受夠了這無休止的被動挨打,受夠了多爾博那小子看似沉穩實則束手無策的指揮!他要衝出去!他要撕開一個口子!哪怕死,也要像個將軍一樣死在衝鋒的路上,而不是在這陰冷的地窖裏被炮轟成渣!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被恐懼和絕望燒灼的腦海裏成型,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熾熱——夜襲!趁著夜色,傾巢而出,打李蠻子一個措手不及!隻要衝散他們的築山民夫,燒掉他們的攻城器械,或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去!”孔有德猛地抓住那個嚇呆的親兵,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的皮肉,“傳令!召集天佑軍所有能拿得動刀的!三更天!從西門…不!從北門那個塌了一半的缺口悄悄出去!目標——城外土山!給老子燒光!殺光!”
“王爺!這…貝勒爺那邊…命令是小規模襲擾土山。”親兵驚恐地試圖提醒。
“閉嘴!”孔有德厲聲打斷,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老子才是恭順王!多爾博?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麽!快去!誤了時辰,老子先砍了你!”
午夜,寒月如鉤。
慘淡的月光艱難地穿透濃厚的硝煙,吝嗇地灑在死寂的鐵嶺城頭。北城牆那段巨大的、用木石和屍體勉強填塞的缺口處,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在湧動。孔有德全身披掛,提著一柄沉重的鬼頭大刀,親自壓陣。他身後,是他賴以起家的三千“天佑軍”精銳,人人銜枚,馬裹蹄,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聚集在缺口內側的陰影裏。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味、鐵鏽味和一種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緊張。
孔有德最後看了一眼身後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獸般蟄伏的死城,又望向城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巨大土山,眼中閃過一絲狂熱和決絕。他猛地一揮手!
“殺——!”
沒有預想中的震天怒吼,隻有一片壓抑到極致的、如同潮水湧動般的腳步聲和甲葉摩擦聲!三千天佑軍,如同決堤的黑色濁流,從城牆的豁口處洶湧而出!他們目標明確,直撲那座在月光下泛著慘白光澤的土山!孔有德一馬當先,肥胖的身軀此刻爆發出驚人的速度,鬼頭大刀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近了!更近了!土山腳下那些簡陋的窩棚、堆積的木材、尚未架設好的拋石機輪廓已清晰可見!甚至能看到幾個歪倒在篝火餘燼旁打盹的李軍哨兵!
孔有德的心狂跳起來,血液衝上頭頂,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意。成了!李蠻子毫無防備!他仿佛已經看到火海衝天而起,李軍驚慌潰散!
就在天佑軍前鋒距離土山腳下不足百步,孔有德甚至已經能看清哨兵臉上睡夢中的表情時——
“咻——!”
一聲極其尖銳、撕裂夜空的銳響驟然劃破寂靜!
緊接著!
“嗤啦——!”
一道無法形容的、熾白到令人瞬間失明的巨大光柱,如同天神睜開了憤怒的巨眼,猛地從土山半腰一處不起眼的掩體後射出!光柱粗壯如龍,霸道無比地橫掃過整片黑暗的原野!所過之處,黑暗如同脆弱的幕布被瞬間撕裂、蒸發!
“啊——!”
“我的眼睛!”
“什麽東西?!”
衝在最前麵的天佑軍士兵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比正午陽光還要強烈百倍的白光狠狠刺入雙眼!劇烈的灼痛和瞬間的失明讓他們發出淒厲的慘叫!許多人下意識地丟掉武器,雙手死死捂住眼睛,痛苦地翻滾在地!原本井然有序的衝鋒陣型瞬間大亂!
孔有德同樣被那強光掃中,眼前一片恐怖的熾白,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針紮般的劇痛!他驚駭欲絕,肥胖的身軀猛地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他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光!這根本不是人間的火把!
“不好!中計了!”一個恐怖的念頭如同冰水澆頭,瞬間熄滅了他所有的狂熱!
“放——!”
一聲冷酷到極致的命令,如同死神的宣判,從土山頂端清晰地傳來!
“砰!砰!砰!砰!砰——!”
“咻咻咻——!”
震耳欲聾的火銃齊射聲!密集如蝗的箭矢破空聲!瞬間取代了短暫的慘叫!被強光鎖定、如同靶場上的活靶子一般的天佑軍士兵,成片成片地被彈丸和箭矢掃倒!血霧在慘白的光柱下爆開,如同詭異的紅梅!
“開炮!”冷酷的命令再次響起。
“轟!轟!轟!”
土山各處預設的炮位同時噴吐出耀眼的火光!霰彈如同死神的鐮刀,狠狠掃入混亂擁擠的天佑軍人群!殘肢斷臂混合著內髒碎塊,在熾白的光柱下狂舞!
屠殺!一場在“白晝”之下進行的赤裸裸的屠殺!
孔有德被親兵死命護著,連滾爬爬地向城牆缺口方向退卻。他一隻眼睛暫時失明,另一隻眼睛也被強光刺激得淚水橫流,視野模糊不清。耳邊充斥著部下絕望的慘叫、垂死的哀嚎和彈丸撕裂肉體的悶響。恐懼徹底攫住了他,什麽王爺的尊嚴,什麽衝出去的豪氣,全都煙消雲散!他現在隻想逃回那個他痛恨的烏龜殼裏!
然而,晚了。
“殺韃子——!”
“報仇——!”
山崩海嘯般的怒吼從四麵八方響起!那不是訓練有素的軍陣呐喊,而是無數個聲音匯聚成的、飽含著血淚和滔天恨意的複仇風暴!
土山上下,如同沸騰的蟻巢!無數憤怒的身影從掩體後、從溝壑中、從窩棚裏衝了出來!他們不再是白天那些沉默勞作的民夫!他們是手持鐵鍬、鋤頭、草叉甚至隻是尖利木棍的複仇者!是臉上帶著鞭痕的漢子,是失去兒女的母親,是餓死了爹娘的孩子!他們的眼睛在探照燈那慘白的光線下,燃燒著比火焰更熾烈的仇恨!
“孔有德!漢奸!賣國賊!”
“抓住他!別讓這狗賊跑了!”
“撕碎他!給死去的鄉親報仇!”
憤怒的狂潮瞬間吞沒了潰退的天佑軍殘部!一個天佑軍士兵被七八個紅了眼的民夫撲倒在地,鋤頭、石塊雨點般落下,瞬間將他砸成了一攤模糊的血肉!一個試圖反抗的軍官,手中的腰刀被一個白發老農用草叉死死架住,旁邊一個半大少年嚎叫著將削尖的木棍狠狠捅進了他的肚子!慘叫聲被淹沒在更瘋狂的怒吼中!
孔有德被幾個忠心耿耿的親兵簇擁著,拚命向城牆缺口方向擠。他肥胖的身軀成了累贅,幾次險些被混亂的人流衝倒。他驚恐地看到,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他依稀記得是某個被他下令屠戮村莊的幸存者的壯漢,正揮舞著一柄染血的殺豬刀,嚎叫著衝破親兵的阻攔,朝他撲來!那雙眼睛裏的恨意,幾乎要將他生吞活剝!
“保護王爺!”親兵隊長嘶吼著擋在前麵。
“滾開!”刀疤壯漢一刀劈翻親兵隊長,血濺了孔有德一臉!
溫熱的、帶著濃烈腥氣的液體糊在孔有德臉上,瞬間擊垮了他最後一絲理智。他發出了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爬爬地向前撲去,肥胖的身軀在地上蠕動,蟒袍被撕扯得破爛不堪。
“狗漢奸!還我爹娘命來——!”一個瘦小的婦人,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繈褓裏麵或許隻是塊石頭),如同瘋虎般撲到孔有德背上,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狠狠咬在他肥厚的脖頸上!
“啊——!”孔有德發出殺豬般的慘嚎,劇痛和極致的恐懼讓他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猛地將婦人甩開。他手腳並用,涕淚橫流地向前爬著,嘴裏語無倫次地哭喊:“饒命…饒命啊…我是王爺…我有錢…都給你們…別殺我…別…”
他的求饒聲被徹底淹沒。
更多的身影撲了上來!無數雙沾滿泥汙、布滿老繭、帶著刻骨仇恨的手抓住了他!撕扯著他華麗的蟒袍,抓撓著他肥胖的臉和脖頸!鋤頭砸在他的背上,鐵鍬砍在他的腿上,草叉捅進他的肚子…他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武器落在了自己身上。劇痛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視野被鮮血和瘋狂扭曲的麵孔填滿。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被無數雙手撕裂、扯碎…
“呃…嗬嗬…”孔有德最後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氣音,肥胖的身軀如同被扯爛的破布口袋,在無數雙憤怒的手中被高高舉起,又在無數道仇恨的目光中被狠狠撕扯、摔打、踐踏…最終,化為一攤難以辨認、混合著泥土和雪沫的汙濁血肉。
鐵嶺城頭,多爾博如同被釘在了冰冷的垛口上。
當那道撕裂夜空的恐怖光柱驟然亮起時,他瞳孔驟縮,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那是什麽?!這絕非人間的光明!是李蠻子的妖法?!
緊接著,在光柱無情地掃過那片黑暗原野的瞬間,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孔有德和他那三千天佑軍,如同被剝光了丟在砧板上的魚肉,在慘白的光線下暴露無遺!他們臉上那瞬間從狂熱到驚駭再到絕望的扭曲表情,纖毫畢現!然後,便是屠殺!一場在“白晝”之下進行的、殘酷到令人靈魂凍結的屠殺!
火銃的齊射,箭矢的破空,炮火的轟鳴…這一切都發生在刺目的、靜止般的光明之下,每一個細節都被殘忍地放大!他看到士兵被彈丸掀飛了天靈蓋,看到人被霰彈攔腰撕裂,看到斷臂殘肢在空中飛舞…這景象比任何噩夢都要恐怖百倍!
而當那山呼海嘯般的“殺韃子!報仇!”的怒吼響起,當無數憤怒的民夫如同決堤的黑色怒潮,從土山的陰影中、從大地的裂縫裏咆哮著湧出,瞬間吞沒了潰散的“天佑軍”時,多爾博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幾乎要將他凍僵!
他看到那個臉上有刀疤的壯漢,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劈翻了孔有德的親兵;看到那個抱著繈褓的婦人,像瘋狗一樣撲上去撕咬孔有德的脖子;看到無數雙沾滿泥汙的手,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恭順王”抓住、舉起、撕扯…他看到孔有德肥胖的身軀在無數雙手中被拉扯變形,華麗的蟒袍變成破布,血肉如同被丟棄的垃圾般飛濺…他甚至仿佛聽到了骨骼被生生扯斷的脆響!
“嘔——!”
多爾博再也無法控製,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城磚,劇烈地幹嘔起來!胃裏翻江倒海,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苦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浸透了他的內衫,冰冷的鎧甲緊貼著濕冷的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他渾身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
那不是戰鬥…那是獻祭!是憤怒的民眾對壓迫者進行的、最原始也最殘酷的血祭!孔有德,這個叛明降清的“恭順王”,最終被他曾效忠的主子所驅使,又被他曾背叛的同胞撕成了碎片,成了這場血祭最醒目的犧牲品!
城下,慘白的光柱依舊冰冷地籠罩著那片修羅場。屠殺已經接近尾聲,狂怒的民眾仍在搜尋著漏網之魚,發泄著積壓了數十年的血海深仇。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被寒風卷上城頭,濃烈得令人窒息。
多爾博艱難地直起身,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他扶著冰冷的垛口,目光空洞地投向那片被強光照亮的人間地獄。城磚上傳來的冰冷觸感,也無法平息他靈魂深處的劇烈震顫。蘇泰的話語,城外民夫的控訴,城外那座吞噬一切的土山,還有此刻這慘白燈光下上演的、孔有德被萬民撕碎的恐怖景象…無數碎片在他腦海中瘋狂旋轉、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他賴以支撐的信念高塔,正在這轟鳴聲中寸寸龜裂、崩塌!
耿仲明和尚可喜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城頭,站在多爾博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兩人同樣麵無人色,耿仲明的手死死按在腰刀柄上,指節捏得發白,身體微微顫抖。尚可喜則失魂落魄地望著城外孔有德消失的地方,眼神裏充滿了兔死狐悲的恐懼和一種更深沉的絕望。兩人目光短暫地交匯了一下,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驚惶和動搖。孔有德的下場,如同一麵冰冷刺骨的鏡子,清晰地映照著他們可能的未來。為滿洲人陪葬?像孔有德一樣被憤怒的漢民撕成碎片?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他們的心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