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耿仲明和尚可喜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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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有德被撕碎的景象,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鐵嶺城每一個幸存者的視網膜上,更深深烙進了靈魂深處。那慘白探照燈下上演的血肉盛宴,那山呼海嘯般的“殺韃子”怒吼,那被萬民撕扯分食的“恭順王”殘骸……這一切帶來的並非勝利的快意,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足以凍結血液的恐懼。恐懼如同最陰毒的瘟疫,在斷壁殘垣間、在傷兵哀嚎中、在缺糧的恐慌裏,瘋狂滋長蔓延。
    耿仲明的臨時行轅一處還算完好的富商宅邸)裏,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映照著耿仲明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他不再是那個蟒袍玉帶的“懷順王”,隻是一個被死亡陰影攫住的困獸。他焦躁地在冰冷的地磚上踱步,靴子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次城外的炮擊傳來,都讓他身體不受控製地一顫。
    “王爺…孔…孔王爺他…”一個心腹家將聲音發顫,欲言又止。孔有德的下場,已經成了所有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噩夢。
    “閉嘴!”耿仲明猛地轉身,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家將,聲音嘶啞尖銳,“老子不想聽!不想聽!”他神經質地搓著手,指甲縫裏還殘留著不知何時沾染的、早已幹涸發黑的血痂,“看見了嗎?看見外麵那座山了嗎?”他指著窗外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脊背般隆起的土山黑影,“等天一亮,等他們把最後那幾門炮推上去…這鐵嶺城!就是咱們所有人的大墳包!誰都跑不了!都得像孔有德那樣…被…被撕碎了喂狗!”他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的怪響,像是恐懼到了極致。
    家將麵無人色,噗通跪倒:“王爺!那…那我們…”
    耿仲明眼神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他猛地俯身,抓住家將的肩膀,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壓低了聲音,如同毒蛇吐信:“等!等到後半夜!人最困,守備最鬆懈的時候!召集咱們所有老營的心腹弟兄!隻帶細軟和快馬!從…從西門那個被炸塌的豁口衝出去!往西!往蒙古人的地界跑!能跑一個是一個!”他眼中沒有絲毫對尚可喜、對多爾博的顧慮,隻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記住!動作要快!要悄無聲息!誰敢走漏半點風聲…”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眼神陰鷙。
    與此同時,尚可喜的住處一座被征用的廟宇偏殿)裏,氣氛同樣凝重到極點。尚可喜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蒲團上,麵前供桌上的佛像早已蒙塵,金漆剝落,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麵目模糊,悲憫全無。他手中無意識地撚著一串冰冷的佛珠,指尖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孔有德血肉模糊的殘影,在他眼前不斷閃回。
    “王爺…”一個跟隨他多年的老幕僚聲音幹澀,“耿王爺那邊…怕是…”
    尚可喜猛地抬起頭,眼中一片死寂的空洞,隨即又化為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怕是什麽?怕他也想跑?嗬…跑?往哪跑?這鐵嶺城,就是一座冰做的棺材!凍住了我們所有人!”他猛地將佛珠狠狠摜在地上,珠子四散崩落,發出清脆又絕望的聲響,“老子…老子當年在皮島,好歹也算條好漢!怎麽就…怎麽就信了那幫韃子的鬼話!什麽王爵!什麽富貴!到頭來…全他媽是催命符!”
    他頹然地佝僂下身子,雙手痛苦地插進花白的頭發裏:“悔啊…悔不該當初…可…可老子不想死!不想像孔有德那樣…被…被那些泥腿子…生吞活剝啊!”壓抑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出,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悔恨。
    老幕僚看著他崩潰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憐的絕望:“王爺,留在這裏…必是死路一條。耿王爺那邊…或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尚可喜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掙紮,最終被更強烈的求生欲淹沒。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嘶啞而決絕:“去…去把咱們鑲藍旗的老底子都叫起來!馬喂足!刀磨快!後半夜…跟著耿仲明…衝出去!告訴弟兄們…想活命的,就都機靈點!”
    寅時三刻淩晨4點),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時刻。連日的鏖戰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守城的漢軍旗士兵疲憊到了極點。許多人倚靠在冰冷的城垛後,裹著單薄的棉衣,在刺骨的寒風中昏昏欲睡。城頭巡邏的腳步聲也變得稀疏而拖遝。
    西門附近,那段被紅夷大炮反複蹂躪、坍塌了大半的城牆豁口處,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在湧動。耿仲明一身輕便的鎖子甲,外麵罩著不起眼的灰色棉袍,腰懸利刃,在幾個心腹死士的簇擁下,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陰影裏。他身後,是數百名同樣輕裝、眼神裏閃爍著恐懼和瘋狂的精銳家丁,人人牽著戰馬,馬嘴被套上嚼子,馬蹄裹著厚厚的粗布。
    “動作輕點!跟上!”耿仲明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他緊張地環顧四周,確認沒有驚動城頭的守軍,猛地一揮手!
    “吱嘎——嘎嘎——”
    沉重的、鏽蝕的城門絞盤被幾個壯漢奮力推動,發出刺耳欲聾、足以撕裂寂靜夜空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淩晨,這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誰?!誰在開城門?!”城頭立刻傳來守軍驚恐的喝問和雜亂的腳步聲!
    “壞了!”耿仲明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恐懼瞬間化為歇斯底裏的瘋狂,“快!衝出去!衝啊——!”他再也顧不得隱蔽,翻身上馬,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臀上!
    “衝啊——!”
    “逃命啊——!”
    數百名耿部精銳如同炸了窩的馬蜂,嚎叫著,瘋狂地策馬湧向那洞開的城門豁口!戰馬嘶鳴,鐵蹄踐踏著凍土和瓦礫,發出雷鳴般的轟響!
    這巨大的動靜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早已如同火藥桶般的鐵嶺城!
    幾乎在耿部衝出西門的同時,東城方向也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和混亂的撞擊聲!尚可喜帶著他的鑲藍旗殘部,也選擇了在同一時間強行突圍!他們用巨木撞開了本就搖搖欲墜的東門,人喊馬嘶,亂作一團地向外湧去!
    “耿仲明跑了!”
    “尚可喜也跑了!”
    “城門開了!快逃命啊——!”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席卷全城!無論是漢軍旗的士兵,還是城內的滿洲旗丁,甚至是那些被強征來的民夫雜役,在得知兩位藩王率先逃跑的瞬間,最後一絲抵抗的意誌徹底崩潰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軍紀和恐懼!無數人如同無頭的蒼蠅,丟盔棄甲,哭爹喊娘,瘋狂地湧向西、東兩個敞開的城門豁口!城內的秩序瞬間土崩瓦解,徹底陷入無法控製的混亂!
    “回來!都給我回來!守住!守住!”多爾博的怒吼聲在城頭響起,但在這片末日般的喧囂中,顯得如此微弱而無力。他帶著僅存的親衛,試圖彈壓潰兵,堵住豁口,卻被洶湧的人潮衝得東倒西歪。
    “滾開!小王爺擋路!”
    “讓我們出去!我們要活命!”
    潰兵們早已紅了眼,哪裏還管什麽貝勒王爺!為了活命,他們甚至敢向阻擋他們的人揮刀!
    城外的李軍大營,如同沉睡的巨獸被瞬間驚醒!
    “敵襲?不對!是潰逃!是炸營了!”了望哨的嘶吼劃破夜空。
    “探照燈!全開!給我照!”
    “火炮!目標城門豁口!封鎖!”
    “騎兵!準備出擊!截殺潰兵!”
    冷酷的命令如同冰珠子砸落。瞬間,數道比之前更加粗壯、更加慘白刺目的巨大光柱,如同天神憤怒的巨眼,再次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這一次,它們精準地、無情地鎖定了鐵嶺城西、東兩個巨大的豁口!將那些如同決堤洪水般湧出的潰兵,連同他們臉上那扭曲的恐懼和瘋狂,照得纖毫畢現,無處遁形!
    “放——!”
    土山上,早已校準好的火炮發出了死亡的咆哮!霰彈如同鋼鐵風暴,狠狠掃向擁堵在城門豁口處的潰兵人群!血肉橫飛!殘肢斷臂在慘白的光柱下狂舞!城門洞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
    “殺——!”
    早已枕戈待旦的李軍騎兵,如同兩股黑色的鋼鐵洪流,從南北兩側營地咆哮而出!馬刀在探照燈下閃爍著冰冷的寒光,狠狠切入混亂不堪的潰兵隊伍!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牛油!
    屠殺!一場針對潰逃者的、效率極高的屠殺!
    慘白的燈光下,混亂被放大到了極致。耿仲明瘋狂地抽打著坐騎,肥胖的身軀在馬上顛簸,臉上涕淚橫流,早已沒了半分王爺的威儀。他身邊忠心護衛的家丁不斷被呼嘯而至的霰彈撕碎,被李軍騎兵的馬刀砍倒。一支流矢“噗”地一聲射穿了他的大腿,劇痛讓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險些栽下馬來。
    “王爺!撐住!”一個家將拚死護住他。
    “滾開!別擋老子路!”耿仲明卻像瘋了一樣,用刀背狠狠砸開家將,隻顧埋頭向前衝。他看到了生的希望——前方不遠就是一片稀疏的樹林!隻要衝進去…
    就在他距離樹林隻有幾十步之遙時,側翼突然衝出一隊李軍輕騎!為首的小校眼神冰冷,手中騎弓拉成滿月!
    “嗖——!”
    一支破甲重箭帶著淒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鑽入了耿仲明毫無防護的後心!
    “呃…”耿仲明渾身劇震,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沾滿自己熱血的鋒利箭頭。力量瞬間從身體裏抽離,他肥胖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從馬背上栽落,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近在咫尺的樹林,充滿了無盡的不甘和絕望,意識迅速沉入永恒的黑暗。他最終也沒能逃脫“恭順王”的命運。
    尚可喜運氣稍好一些。他的鑲藍旗殘部在付出慘重代價後,終於撕開了一個小口子,衝出了李軍騎兵的第一道攔截線。但代價是沉重的,身邊隻剩下不足百騎,個個帶傷。他伏在馬背上,劇烈地喘息著,肺部火辣辣地疼,花白的胡須上沾滿了血沫和冰碴。他不敢回頭,不敢看身後那片被慘白燈光籠罩的、如同地獄入口般的城門豁口,更不敢看那堆積如山的屍體。他隻有一個念頭:逃!逃得越遠越好!
    鐵嶺城頭,多爾博如同冰封的雕塑。
    他站在最高的敵樓殘骸上,任由刺骨的寒風卷起他染血的貂裘。探照燈那慘白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無情地映照著他腳下這片人間煉獄。他清晰地看到耿仲明中箭落馬,看到尚可喜狼狽逃竄的背影,更看到無數湧出城門的潰兵,在霰彈的金屬風暴中化為齏粉,在李軍騎兵的馬刀下身首異處,在互相的推搡踐踏中變成一具具扭曲的屍體,堵塞了逃生的通道……
    慘叫聲、哀嚎聲、絕望的哭喊聲、戰馬的嘶鳴聲、火銃的爆鳴聲、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無數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靈魂的恐怖聲浪,衝擊著他的耳膜。
    他看到了一個漢軍旗小旗官,被身後瘋狂湧上的潰兵推倒在地,瞬間被無數隻腳踩踏淹沒,隻留下一隻伸向天空、徒勞抓撓的手…
    他看到了一個滿洲白甲兵,驍勇地砍翻了兩名李軍騎兵,卻被第三名騎兵用長矛狠狠捅穿,釘死在一堆凍硬的屍體上…
    他看到了一個年輕的士兵,抱著自己被炸斷的腿,在雪地上無助地哀嚎爬行,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刺目的血痕,直到被後續潰逃的馬蹄踏成肉泥…
    他看到了無數雙眼睛,在慘白的光線下,充滿了極致的恐懼、絕望、瘋狂、怨毒…最終歸於死寂。
    混亂!徹底的、無法挽回的混亂!毀滅!冰冷的、高效的毀滅!
    這一切,都發生在他這位“守城主帥”的眼皮底下!而他,卻無能為力!他精心構築的防線,他賴以支撐的藩王軍隊,在死亡麵前,如同沙堡般瞬間崩塌!他所堅守的“忠義”,他所效忠的“大清”,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虛無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多爾博。憤怒?悲傷?恐懼?似乎都沒有了。他隻覺得前所未有的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靈魂被抽空的疲憊。他緩緩抬起手,扶住冰冷的、布滿刀痕箭孔的敵樓殘柱。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實的東西。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越過城內燃燒的廢墟和四處奔逃的人影,最終落在一處相對完好的院落——那是蘇泰所在的臨時醫館的方向。火光映照下,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信念徹底崩塌後的萬丈深淵。
    鐵嶺城,這座曾經堅固的堡壘,在內外交攻的混亂與絕望中,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發出無聲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