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順清死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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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軍立馬就把柵欄給砸爛咧,加勁往裏衝。劉體純帶人打頭,劉汝魁帶人壓後,一夥人就闖進清軍大營咧。按事先說好的,分成幾十股子,鑽到清軍營地裏頭,見人就砍,見帳篷營房就放火!清軍大營裏頭喊殺聲震天,到處都著得紅堂堂的。
劉汝魁闖進去的是清軍頭子努山的前鋒營。努山白天剛把大順軍幾百號挑戰的人馬給殺敗咧。他心裏頭日怪得很:這幾天大順軍小股子挑戰就沒斷過,自己帶人一往上衝,對方立馬就撤,就是交上手也是碰一下就垮,這是想磨掉咱大清兵的勁兒麽?
這天晚上,努山心裏頭毛躁得很,還有點不踏實。定更過後,他跟往常一樣,帶人在營區裏轉了一圈,各處哨位、防守都瞅咧,沒啥麻達。回來躺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覺得哪搭兒不對。這幾天乏得很,折騰咧半天,才迷迷瞪瞪睡著。
感覺剛合上眼,就聽見牛角號“嗚——”地叫得瘮人!他身子一挺從床上蹦下來,抓過長刀,奔出帳篷。周圍當兵的也都往他帳子跟前聚,沒一會兒就聚咧幾百號人。努山把刀一舉在前頭,帶人就往喊殺聲最大的地方衝!
劉芳亮的大軍其實早就摸到清軍大營邊邊上咧,悄沒聲息地等劉汝魁跟辛思忠把路趟開,殺進清軍營裏。他們選的是清軍大營靠著南邊土塬那一麵。這一麵,平時守營能得土塬上駐軍的幫襯,清軍就守得稀鬆。
六千人馬分成三股:劉芳亮帶三千騎兵衝進去,直搗多鐸的中軍大營;劉體純帶兩千騎兵把前頭幾個營攪爛;後頭一千人用土把溝再填出兩條道兒;劉汝魁在後頭接應。不管偷營得手沒得手,劉芳亮都能囫圇撤出來。
劉芳亮領著三千騎兵,跟刮風一樣衝過去,把努山的前鋒營攪得稀巴爛!
努山帶人趕到時,劉芳亮的大隊騎兵早衝過去咧。努山剛想帶人攆,後頭劉體純的兩千騎兵又到咧,“呼啦”一下就把努山帶的幾百人衝得七零八散。
幾十個清兵護著努山退到個稍微安生點的地方,後頭營裏幾百個清軍騎兵披掛好趕上來咧。努山一把抓過兵娃子牽來的馬韁繩,翻身上馬,掄起刀就奔劉體純殺去!
劉體純正帶人到處攆著清兵砍,忽聽側麵“轟隆隆”馬蹄子響,大隊清軍騎兵殺過來咧!他立馬扯開嗓子喊:“放箭!放箭!”事急咧,也是習慣,他喊“放箭”其實就是連火器一起招呼。箭雨跟彈丸子鋪天蓋地就朝清軍騎兵來的方向潑過去!
努山正打馬飛跑,突然飛過來彈丸跟箭,立馬就著咧!事出突然,努山沒顧上穿綿甲,也沒拿盾牌,傷得重得很,在馬上晃咧兩晃,險乎栽下來。他親兵趕緊護著他脫離咧戰場。
劉芳亮帶三千騎兵,直撲中軍大營,中間碰上幾股子步騎兵攔擋,都叫他們殺過去咧。按老經驗,防守最嚴實的營地,肯定就是敵軍主將的老窩!
正往前衝呢,猛地被一道楯車牆擋住咧路。這車牆是用木頭榫卯連死的,車跟車中間基本沒縫兒。劉芳亮立馬斷定前頭就是多鐸大營,叫人拿大斧頭、大錘砸楯牆的連接處。沒一會兒,楯牆就叫砸開咧。楯牆剛被推開,牆後頭“嗡”地射出來密匝匝的箭雨,箭雨裏頭還夾著火器“轟轟”的響!虧得劉芳亮他們有防備,提前把盾牌舉到前頭,叫箭跟彈丸打翻的兵娃子不多。
在劈頭蓋臉的箭雨彈丸子雨中,大順軍三千騎兵舉著盾牌、挺著長槍衝進去咧!大營裏頭黢黑,隻有兩邊騎兵馬頭對馬頭咧,才能模模糊糊看清清軍騎兵的樣兒。所以大順軍好些個長槍衝刺,都叫清軍擋開或者躲過去咧,可清軍的長槍倒是準得很,槍槍要命!
這就是多鐸的鬼精處。營裏頭黑,營外頭有火光,大順軍騎兵衝進來,清軍騎兵看得真真的,所以開頭大順軍吃咧大虧。大部分大順軍騎兵朝著前頭好像有人的地方,跟投標槍一樣把長槍“嗖”地撇出去,然後從搭在馬背上的羊皮搭包裏抽出錘、鐧、鞭這些砸人的家夥。黑天看不太清,這號家夥什兒最管用!
兩軍絞到一塊兒後,形勢就慢慢變咧。多鐸帶人立馬在黑影地裏觀戰其實啥也瞅不清),沒一會兒,他就覺出不對咧。兩邊打到對方身上的聲兒,都是“嘭嘭”的悶響,刀子砍到人身上的“嚓嚓”、“哢哢”聲少得很,可被砸中後慘叫罵娘的聲兒,多半是清兵滿人的調調兒。
他覺著不妙,趕緊下令:“掌燈!”就幾分鍾功夫,大營裏頭的火把、燈籠都亮咧!這時候,觀戰的清將們才看清:大順軍騎兵都戴著塗成白色的鐵麵罩,右胳膊上纏著白布左手拿盾牌,把左胳膊擋住咧)。黑地裏兩邊一湊近,大順軍能麻利分清敵我,清軍騎兵稍微一愣神,就被砸人的家夥打下馬咧。
周圍的火把把大營照得通亮,清軍人多,沒一會兒就占咧上風。兩邊又拚殺咧一陣,劉芳亮看斬殺多鐸的機會沒咧,再打下去自己吃虧,就下令大順騎兵邊打邊退,打算撤回去。
多鐸看出劉芳亮想溜,心說:進來容易,想走?難咧!他命令清軍騎兵死死咬住不放,不叫他們脫身。這時候,周圍的清軍不斷往這搭兒湧,越聚越多,眼瞅著有被包圓兒的危險!劉芳亮挺著鐵篙槍在前頭開路,可清兵死戰不退,咋也突不出去,形勢越來越緊火危急)……
黨守素帶咧五百人,從秦家溝側坡上去,又爬咧兩級坡,才上到塬上。他們接著往東摸,彎彎繞繞走咧老半天,才繞到清軍大營附近。
黑地裏帶路的本地人也繞糊塗咧,弄不清到底在哪搭兒,可從右邊黃河“嘩嘩”的急水聲判斷,應該是在清軍大營的最東頭,按方位算該是潼關縣陳家寨。陳家寨裏頭住滿咧清兵,他們繞到清軍大營的後背咧!
一挨近清軍大營,就聽見前頭像炸咧鍋一樣,亂成一鍋粥咧!黨守素知道前頭清營叫突破咧,正混戰哩。這是個機會!在黑向導引路下,五百人從塬上往下摸進寨子,見人就殺,見房就燒,殺出寨子又殺進大營。正殺得美,後頭又殺來一股人馬,派人一問,是白鳴鶴帶的一千人。兩下裏合到一處,一股勁往前殺!
找不著多鐸的中軍大營,黨守素派人去抓個活口問問。才曉得多鐸的中軍大營在整個營區靠後的位置。白鳴鶴跟黨守素帶人沒一會兒就殺進多鐸的中軍營咧!
多鐸正指揮人馬圍攻劉芳亮,忽聽身後後衛營大亂,火光衝天,知道壞咧!後衛營的主力都調來圍攻劉芳亮咧,後頭就是個空營!
多鐸趕忙抽人馬來擋後頭衝過來的大順軍。黨守素跟白鳴鶴不知道多鐸在哪搭兒,就胡闖亂撞到處尋多鐸的中軍帳。正急得跳腳呢,一個小校跑來說,尋見個黃羅大帳,像是多鐸的。他們趕過去,帳裏頭早空咧!底下兵娃子二話不說,把大帳點著咧。
多鐸的帳篷是牛皮做的,牛皮叫火一燒,火苗子“噌噌”往上躥,直衝天上!周圍的清兵開始往這搭兒聚。倆人一合計:見好就收,趕緊撤!
前頭劉芳亮叫清軍圍攻得狼狽不堪,緊火危急)關頭,清軍後頭大亂。趁清軍抽兵回援的亂勁兒,在劉體純接應下,劉芳亮帶人衝出包圍圈,在營外跟劉汝魁匯合,一搭裏朝潼關方向撤走咧。
第二天晚上,黨守素跟白鳴鶴又領咧一千五百人,給清軍後營再來咧一次偷襲。
倆人第一天晚上撤出來以後,就鑽進側後方秦嶺大山裏一個叫母豬峪的地方。他們在前頭峪口放咧斥候,躲過白天大小股清兵的搜山。天黑後,山裏冷得扛不住,就帶人進到峪口外不遠一個叫玉圪塔的小村貓咧起來。
晚上二更天,這一千五百人又偷偷摸向清軍後營,中間躲過咧幾股清軍巡邏隊,跟頭天晚上一樣,順順當當就挨近咧清軍大營。
清軍明顯把後營守嚴咧,防護溝上的土圍子修得又高又結實,上頭立咧三道木柵欄,想從這個方向偷營是沒門咧。倆人一商量,順著清軍營寨往側麵土塬上摸。快摸到塬頂,挨近塬上駐守的清軍時,沒木柵欄咧,可這搭兒是兩人多高的陡崖。這一千五百人就從塬上順著土崖溜下去,鑽進營寨。
黨守素跟白鳴鶴留咧一百人破壞營寨柵欄,開出撤退的道兒,自己帶著剩下的人直撲多鐸大帳。輕車熟路,借著營地裏昏昏的燈火,繞開巡邏兵,沒一會兒就到咧多鐸大帳前頭。新紮的大帳離昨天燒毀的帳篷不遠,大帳門口直撅撅站著兩個衛兵。黨守素一揮手,眾人撲上去砍倒衛兵,衝到多鐸床跟前。黨守素一把掀開被子,“唰”就是一刀砍下去……
這時,後頭有人驚叫:“草人!是草人!”
“嗚——” 一聲牛角號響,四下的清兵全冒出來咧!
白鳴鶴在後頭扯嗓子喊:“中埋伏咧!” 隨即帶人往來路奔。哪還出得去啊!前頭“嗡”一團箭雨,火銃“轟”一片響,當場就撂倒幾十個。清軍從四麵衝上來,兩邊立馬在昏天黑地裏砍殺起來!
十幾年的腥風血雨,大場麵見多咧,第一下反應最準!這時的黨守素腦子清亮得很:往回撤肯定出不去咧,右邊是高塬,身後是清軍一層層的營寨,唯一能殺出去的,怕是隻有黃河那邊咧!
黨守素奔到白鳴鶴跟前,伸手拽起他,帶人朝左邊黃河沿殺去。殺透重圍,隻跟出來幾十號人。亂軍之中,他倆也顧不上其他人咧。在清軍的箭雨中往前狂奔,邊跑邊左右踅摸搜尋)。突然,黨守素跑到一堆搭營寨剩的木頭跟前,抱起一根短的,奔到黃河岸邊,“撲通”就跳進河裏!
這時,追兵已經攆上來咧。黨守素的十幾個親兵返身撲向追兵,經過一陣短促的廝殺,十幾個人都叫殺死在黃河沿上。清兵再朝黨守素放箭時,黨守素早順水漂下去咧。
白鳴鶴運氣好得多。清兵光顧攆黨守素咧,他帶咧十幾個人從暗處溜下河,遊到黃河對岸去咧。
昨天晚上,劉芳亮撤走以後,清軍大營一片狼藉,到處是屍首跟傷兵,到處是餘火跟灰燼。
多鐸在臨時大帳裏大發雷霆,揚言要把前後營統領統統砍頭,嚇得大帳裏的統領們大氣不敢出。多鐸發完火,冷靜下來:兩軍對陣,叫敵人偷營是常事。不過,像今兒大順軍偷得這麽成功的還真不多見。要不是地形絆住咧腳,大順軍完全能用這一次偷營,把自己打垮、打得稀裏嘩啦!想起來就後脊梁發涼。不能輕饒!於是他下令:撤換掉受重傷的前軍統領努山;前營副統領鄂碩、後營統領莽喀還有副統領啥的,統統連降三級,從正三品降成從四品,原有職位不變,還叫他們統領前後營,戴罪立功!
統領們散去以後,多羅饒餘郡王阿巴泰走到多鐸跟前說:“老弟呀,趕緊加固營寨,嚴密防守,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可咱得提防從後營闖進去的那兩千人馬。他們撤走以後,是回潼關咧,還是還在附近貓著呢?得弄清楚,以絕後患。”
多鐸一聽在理,馬上分派人馬,朝後側方秦嶺方向搜!
一千五百人的隊伍,對附近老百姓來說不是個小隊伍,況且是天明時撤走的,不可能不留印子。
清軍搜尋的人在幾個小村子打問,得著準信兒咧:這一千多大順軍晚上撤到秦嶺北麓一個叫母豬峪的地方去咧。扮成本地農民的斥候打探的結果,也證實咧這消息。
多鐸知道這情況後,立馬跟手下統領們商量,要不要馬上剿滅大順軍這股人馬。大部分統領認為派兵去圍剿,容易打草驚蛇,大軍還沒到,這股人馬早跑咧。都覺著應該先穩住他們,然後再出其不意,一網打盡。
清軍四下裏撒開斥候,把黨守素跟白鳴鶴這一千多人盯死咧。
天黑後,斥候來報:這股人馬鑽進附近一個叫玉圪塔的小村子咧。這是個全殲的好機會!多鐸安排人馬,準備三更以後,等他們睡死咧再下手。
人馬已經出動咧,這時斥候又來報:大順軍已經出咧藏身的小村子,朝大營方向過來咧。
“難道他們今黑咧還要劫營?真是賊性不改!”
多鐸傳令:沒出營的人馬先甭動,已經出營的人馬藏起來,看他們想弄啥。
清軍斥候一直盯著他們,看著他們摸上附近高塬,好像從塬上溜到塬下大營咧。
黨守素跟白鳴鶴他們鑽進咧多鐸設下的套兒,所以才損失得這麽慘!
全殲咧偷營的這一千多大順兵,多鐸才算把胸中這口悶氣出咧。他心想:他們的招數用得差不多咧,該咱上咧!
多鐸傳令:前鋒營代努山的統領鄂碩,立馬進攻牛頭塬,限三天之內拿下!
鄂碩自己帶一千人,會同原先在牛頭塬邊上固守的兩千人當主攻,從牛頭塬東側牛角處往塬上攻。護軍統領圖賴帶兩千人,在歇馬溝“牛嘴”那搭兒,從南往北攻,當輔助。
馬世耀派督尉程金茂守牛頭塬。
在牛頭塬上,兩軍在塬東北側以天然形成的小東馬溝為界。小東馬溝往南伸進塬上一百多米,幾乎把東側牛角跟塬體整個割開咧,就剩幾十米連著。這幾十米有一大段比較平坦,程金茂的兄弟部總程金泉早挖好壕溝守著咧。小東馬溝西沿到塬北側人工挖出的壕溝邊上,擺滿咧拒馬、鐵蒺藜、陷坑、柵欄。裏頭廣布火器:有原始的單管手炮、三眼銃、大抬杆、虎蹲炮、火箭,還有大量裝備的佛朗機輕型火炮跟弓弩。所有箭頭都在糞坑裏泡過咧!古時候消毒手段少,叫箭射中的人,最後可能不是流血死的,是傷口爛感染)死的。弓箭兵常用“金汁”糞湯)泡箭頭,金汁好找,糞裏細菌又多,射中人一爛,沒法治,就死咧。
牛嘴處由部總劉立業帶人,依地勢在附近的村子挖壕守著,設的火器跟程金泉東北側一樣。各處溝沿、塬沿上分別由各部哨總分段把守,防清軍偷襲。程金茂在塬上萬家嶺坐鎮。
清軍在牛頭塬東北側跟南側同時開打時,他們的前鋒也往西一直撲到金陡關下,衝擊金陡關。兩邊耗咧兩天,互有死傷,清軍一步也沒前進。
第三天,清軍早早吃過飯,就向牛頭塬進攻。
在昨天夜裏,李自成的加封詔書到咧:封程金茂為果毅將軍;程金泉和劉立業也都晉一級,封為掌旅;程金茂賞金五百兩,程金泉和劉立業各賞金三百兩。程金茂回來,把五百兩賞金都給各營各哨分咧,自己一兩沒留。同時下令:凡臨陣退縮的,殺無赦!凡丟失陣地的,殺無赦!!
這一天清軍的進攻,是精心布置下的。
頭天夜裏,鄂碩吃過飯,坐在帳篷裏愁眉不展。忽報統領努山騎馬趕到,鄂碩趕忙出賬迎。
努山前幾天叫劉芳亮偷營時被弓弩火器打成重傷,在床上躺咧幾天。他聽說鄂碩兩天也沒攻下牛頭塬,急得不行,不顧傷痛硬撐著騎馬過來咧。
鄂碩把努山接進帳篷,讓努山躺在自己床上。
努山聽完這兩天進攻情況,問鄂碩第三天打算咋攻?
鄂碩說:“正麵硬攻怕是不行咧。我想明兒個組織幾十股子精兵,順著大小溝底跟土塬斜坡同時往上攻!明兒個說啥也得拿下牛頭塬!”
努山聽完長出一口氣:“著啊!早該這麽弄咧!” 又跟鄂碩商量到很晚,努山才在親兵攙扶下上馬走咧。
第三天,清軍攻得更凶咧!大將軍炮跟佛朗機炮排成排,轟擊小東馬溝跟留村陣地。北麵塬上緩坡地跟鐵溝裏頭大小伸向牛頭塬的溝底,都有清軍往上攻的人馬。
劉立業帶人正跟清軍對轟呢,忽聽後頭陣地大亂!一百多名清軍步兵,猛地出現在劉立業身後!
昨天晚上,努山給鄂碩指咧一條路:讓他挑一百名巴亞喇勇士,由得力的人帶著,先偷偷鑽進遠望溝,找能上牛頭塬的岔溝貓起來,等清軍進攻時再突然殺出來!
鄂碩送走努山後,把護軍統領圖賴找來,把努山的意思說咧。圖賴當場表示:願夜裏就帶人潛入遠望溝!
圖賴提前在附近村子花大錢雇咧個沒出去躲的老漢。在老漢帶領下,黑夜裏鑽進咧遠望溝底。
趁著清軍進攻,守軍注意力都在前頭咧,圖賴帶一百人從遠望溝的岔溝裏衝上來,從後頭猛砍守衛的大順軍兵!大順兵都蒙咧,不知道清兵從哪搭兒冒出來的。守陣地的大順兵多是李自成撤回潼關時沿途新招的,好些還是硬拉來的。這號人挖壕守著還行,一打野戰立馬就垮咧!
劉立業回頭一看,清兵已經殺上來咧!這時他身邊還有三百來個老弟兄,大家“嗷”一嗓子擁上去,擋住清兵。同時,劉立業趕緊派人去萬家嶺給程金茂報信求援。人剛派走,南麵清軍在統領嵩祝帶領下攻上來咧!他們趁大順軍混亂、火力弱咧的當口,越過壕溝,破壞掉拒馬啥的擋頭,殺散憑壕死守的大順軍兵,直撲麵前的幾百號人!劉立業拚死抵抗,死戰不退,最後跟自己身邊的三百人全都戰死咧!
程金茂得到南麵吃緊的信兒,帶一千人趕過來,還沒到留村一線就叫衝上來的清兵攔住咧!兩邊這通好殺!
清軍上來咧些騎兵,更多是重甲步兵。交手沒多長時間,程金茂帶的人就頂不住咧,紛紛後退。他派人通知自己兄弟程金泉,帶人往萬家嶺撤!
萬家嶺是塬上一個略大點的村子,為咧防土匪搶,村四周有一圈土圍牆。程金茂退回萬家嶺時,身邊隻剩五百多人咧。
這五百人立馬上咧寨牆,阻擋清兵進攻。正殺得激烈,程金泉帶幾百人退回來咧,闖進寨子,見到程金茂。程金茂立馬命程金泉帶一部分人去麟趾塬找牛萬才,請求派兵來救牛頭塬。
緊火危急)關頭程金泉不肯走。程金茂一腳把他踢咧個跟頭!沒辦法,程金泉含淚離開。
程金泉奔上麟趾塬魁星樓找到牛萬才。牛萬才馬上帶兩千人跟他一起去救牛頭塬。
到麟趾塬邊,就見從牛頭塬逃回的士兵亂紛紛地從金陡關逃回潼關,也有從遠望溝裏跑回麟趾塬的。逃回的人帶來個壞消息:萬家嶺叫攻破咧,程金茂死在亂軍之中咧!
程金泉放聲大哭!
牛頭塬陷落的消息像塊冰,砸在李自成心頭。馬世耀不甘,數次遣兵猛攻,塬上清軍陣地卻如磐石,徒留闖軍屍骸枕藉。李自成望著傷亡簿,終於揮手製止了這無望的爭奪。他嚴令馬世耀:增兵麟趾塬,廣布火器,死守!
另一翼,劉芳亮的夜襲也撞上了鐵壁。清營戒備森嚴,幾番嚐試,隻換來零星火光與自家兒郎的折損,寸功未建。
年關將至,刺骨的寒意凍結了戰場。雙方隔著破碎的山塬與冰封的溝壑,偃旗息鼓,各自舔舐傷口。但這份死寂,比廝殺更令人窒息。李自成清楚,多鐸在等。等那足以碾碎潼關堅城的巨錘——明朝降將孔有德押送的紅夷大炮。
孔有德,這個名字本身就是大明火器優勢崩塌的象征。他本是皮島主將、東江鎮總兵毛文龍的養孫、參將,毛文龍曾賜名“永詩”。天啟年間薩爾滸慘敗後,明廷在遼東步步失據。為抗後金,閣臣徐光啟力主“以西洋大炮製奴”。寧遠城下,袁崇煥倚仗火炮之威,重創不可一世的後金鐵騎,甚至令梟雄努爾哈赤飲恨而終。此後經年,憑借火炮,明軍竟在寧遠一線苦苦撐住了局麵。後金雖也仿鑄,卻粗劣不堪,難撼明軍火器之利。
然而,袁崇煥誅殺毛文龍的刀光,也斬斷了孔有德的忠誠。一場吳橋兵變,孔有德裹挾部眾,攜帶大批精良火炮與鑄炮圖譜,決然投金。這驚天一叛,不啻於將大明最鋒利的科技利刃,雙手奉予強敵。皇太極大喜過望,親迎十裏,行以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腰禮”,旋即封其為“恭順王”。大明苦心孤詣的火炮壁壘,轟然洞開,轉眼成了後金摧城拔寨的獠牙。如今,這獠牙,正指向潼關咽喉。
新歲元日,寒霜鋪地。宋獻策早早入行宮拜年。禮畢落座,這位軍師撚須問道:“萬歲,可知潼關內有一‘樹王’?”
李自成略一頷首:“略有耳聞。”
“其典故,萬歲可曾知曉?”宋獻策追問。
李自成微覺詫異,隨口應道:“似是三國舊事,與魏武帝曹操有關?軍師何故問此?”
宋獻策不答,自顧沿著思路續道:“相傳漢末曹操征馬超,兵敗潼關。馬超追殺甚急,於今日東大街處,堪堪攆至馬頭銜馬尾!馬超挺槍直刺,眼看曹賊命在頃刻!電光石火間,曹操坐騎忽地斜掠,竟現出一株合抱巨槐!馬超收槍不及,長矛‘奪’地一聲,深紮樹幹!戰馬驚嘶側避,幾乎將他掀落。待馬超拔槍回神,曹操早已遁遠。後曹操登基,感念此樹救命之恩,敕封‘樹王’。潼關百姓,歲時祭祀,相傳靈驗非常。值此危局,萬歲何不遣人祭之,或可得神樹庇佑?”
李自成恍然。入關時確聞此樹靈異,也曾動念,奈何軍情如火,轉眼拋諸腦後。今逢新年,宋獻策提起,心思複萌。身為“萬歲”,親祭一棵千年古樹,傳揚出去確有些難堪。可……望著窗外蕭瑟的潼關城垣,多鐸大軍的陰雲壓頂,一絲虛無縹緲的希望,也成了溺水者眼中的浮木。
“罷了,”李自成終是開口,聲音低沉,“速喚牛金星來。你二人,隨朕微服一行。”
三人輕裝簡從,悄然來到東大街。那株傳說中的“樹王”赫然矗立,軀幹需四五人方能合抱,巨大樹冠如撐開的殘破傘蓋,半邊枝葉已然枯死,虯枝刺向鉛灰的天空。樹身之上,一道五六寸長、二三寸寬的深疤觸目驚心,正是傳說中馬超留下的“槍眼”。樹前香案上,青煙嫋嫋,顯然平日香火不絕。
隨從默默擺上祭品:專奉神佛的兔頭、穀集、麥集,饅頭堆疊的“餛飩山”,粉捏的元寶,麵塑的豬頭……李自成肅立香案前,親手點燃三炷香。青煙繚繞,模糊了他緊鎖的眉頭。他俯身下拜,心中默禱:“樹王在上,自成誠心叩首。望祈神力護佑,助我義軍殺敗多鐸,保潼關黎庶平安,基業無虞!”冰冷的空氣裏,隻有香火燃燒的細微嗶剝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刁鬥。
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流逝。轉眼到了正月初九1645年1月9日),潼關的空氣驟然繃緊。地平線上,旌旗獵獵,煙塵蔽日。清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率領著漢八旗精銳重器——“烏真超哈”【注:滿語“重兵”,指炮兵】部隊,終於抵達戰場。在他們之前數日,正藍旗固山額真阿山、馬喇西已率勁旅自山西蒲州渡河,增兵到位。
清軍的營盤仿佛一夜之間膨脹數倍,肅殺之氣彌漫四野。兩天緊張的哨探與部署後,正月初十一1月11日),沉寂多日的戰鼓,終於以毀滅的節奏擂響!
孔有德帶來的紅夷大炮,被推上了預設的炮位。這些二十年前才由荷蘭人時稱“紅夷”)傳入中國的鋼鐵巨獸,第一次在決定中原命運的戰場上,發出震徹天地的怒吼!炮身長近二丈,黝黑的炮口猙獰地指向潼關城垣。它們甫一現身,便令明軍昔日引以為傲的佛郎機黯然失色。清廷諱言“夷”字,故稱其為“紅衣大炮”。
這是一種前裝滑膛的戰爭之神。口徑逾十厘米,重量自千斤至萬斤不等,炮身重心處鑄有圓柱形炮耳,架於炮車之上,可精密調整射角。炮管整體模鑄,工藝精湛,炮身鑄有準星照門,賦予其超越時代的精度。裝填進炮膛的球形實心鐵彈,在巨量火藥的推動下,挾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撲目標!
“轟——隆——!”
“轟!轟!轟!”
沉悶如滾雷、尖銳似裂帛的炮聲,次第炸響!每一次轟鳴,大地都為之震顫。炮彈劃破長空,帶著肉眼可見的死亡軌跡,狠狠砸在潼關古老的城牆上!磚石崩裂,煙塵衝天而起,堅固的關城仿佛在巨人的重拳下痛苦呻吟。那“發之可洞裂石城,震數十裏”的恐怖威力,在這一天,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射程遠達七八裏的炮彈,不僅是物理的摧毀,更是對守軍意誌的殘酷碾壓。
硝煙彌漫,遮蔽了冬日的陽光。李自成站在城頭,腳下的震動清晰地傳來。他望著城外那噴吐著死亡火焰的炮陣,眼中映著火光,也映著深深的凝重。孔有德帶來的,不僅是炮,更是壓垮天平的最後一根鐵秤砣。潼關的命運,在紅衣大炮的怒吼聲中,劇烈地搖晃起來。
孔有德的“烏真超哈”炮兵,絕非尋常炮隊可比。其骨幹乃袁崇煥苦心打造的關寧鐵騎舊部,又經西洋火器專家傾囊相授,深諳彈道學、幾何學與物理學之妙。他們推演計算炮彈軌跡,其精準度遠超依賴經驗操炮的傳統炮手。這支由叛將帶來的力量,徹底顛覆了明清雙方的火力天平。紅夷大炮那遠超大順軍所有火器的射程,使得戰場成為單方麵的屠殺場。大順軍縱有火器萬千,卻隻能眼睜睜看著毀滅性的鐵彈從天而降,將金陡關堅固的磚砌關牆撕扯得千瘡百孔,巨大的缺口與蛛網般的裂痕遍布城關。
炮火稍歇,濃煙未散,清軍步兵的總攻便如潮水般湧來!無數楯車被推向前線,如同移動的堡壘,緩緩碾過遍布彈坑的焦土。
這些特製的楯車,前方設雙層厚木板,層間以沙土夯實。首層厚板竟達五六寸1518厘米),如同披掛重甲,大順軍的箭矢、火銃鉛丸,乃至佛郎機炮的小彈,撞在上麵紛紛彈開,難以撼動分毫。每逢攻堅,清軍必以此物開道,既能大幅減少傷亡,更能有效遏製大順騎兵的凶猛反撲。
楯車之後,清軍步兵引弓如滿月,密集的箭雨如同飛蝗,越過楯車,狠狠攢射向城頭,壓得守軍難以抬頭。大順士兵在炮火的餘威與箭矢的呼嘯中死守陣地,用盡一切手段還擊。然而,他們的反擊對那龜殼般的楯車收效甚微,自身卻在對方連綿不絕的箭雨下不斷減員,處境愈發艱難。
潼關各處,大順將領皆臨危受命:劉宗敏坐鎮東門城樓,居中調度;劉芳亮扼守麟趾塬,防備清軍繞襲秦嶺隘口;馬世耀率部在遠望溝內阻擊偷襲之敵;而牛萬才,這位悍將,則親自登上了金陡關那已搖搖欲墜的城頭,直麵最凶猛的衝擊。
連續三日,金陡關與麟趾塬在紅夷大炮的咆哮中顫抖。清軍推著楯車抵近關牆,架起雲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牛萬才嘶吼著指揮守軍,滾木礌石如雨砸落,弓弩齊發,震天雷在敵群中炸開,火油潑下燃起烈焰。
第一天,那些懸在垛口、用以遮蔽箭矢和鐵砂的木幔與泥糊草簾,便在炮火中化為齏粉。雖連夜補充,次日又遭同樣命運。火藥消耗巨大,西安方向晝夜不停運送補給。更棘手的是,噴吐烈焰的猛虎油壺被炮火毀壞殆盡,火油儲備也即將枯竭。無奈之下,守軍隻得架起更多口大鍋,熬煮那散發著惡臭的“金湯”——滾燙的大糞湯。
第二天,孔有德的炮群再次怒吼,將更多垛口轟塌。清兵覷準缺口,將雲梯架上斷壁殘垣,舉著盾牌蜂擁而上。一鍋鍋滾燙的金湯兜頭澆下,混雜著殘存火油的烈焰騰起,攻城的清兵竟似鐵鑄銅澆,頂著灼燙的劇痛與惡臭,踏著同袍焦黑的屍體繼續向上攀爬!牛萬才雙眼赤紅,喝令士兵用守城拐槍猛鑿雲梯兩側和正麵的敵人,一旦鑿中,城上數人合力向一側猛拽,將中槍的清兵狠狠甩下城去。若有清兵逼近垛口,滾木、巨石、碎磚瓦片便如冰雹般傾瀉而下。
清軍攻勢如浪,一浪方退,一浪又起,輪番上陣的皆是生力軍,不給守軍絲毫喘息之機。
孔有德麾下的老炮手,操炮十餘載,技藝已臻化境。當清軍步兵蟻附攻城時,他們的炮口便精準轉向關後黃巷阪的通道。炮彈呼嘯著砸在援兵必經之路上,掀起衝天土浪,有效阻斷了麟趾塬與黃巷阪內大順援軍的增援路線。盡管此時的炮火密度遠非後世可比,但這般精準猛烈的遠程轟擊,已然超出了大順將士的想象,將他們死死釘在原地。
日頭過午,清軍的攻勢非但未減,反而愈發狂暴。數次險情中,清兵幾乎就要在城頭站穩腳跟。牛萬才心急如焚,連連向後方催要援兵,但炮火封鎖之下,增援如同杯水車薪。
清軍護軍統領圖賴眼中寒光一閃,他點選了二百名來自東北白山黑水的索倫勇士。這些剽悍的漢子,膀大腰圓,常年與虎豹搏殺,此刻在後營飽餐戰飯,痛飲了犒賞的潼關烈酒。趁著關上守軍疲憊不堪、防線動搖之際,他們發出震天動地的咆哮,如同出籠的猛虎,狂呼著攀上雲梯!守軍拚死抵抗,連空了的金湯鍋都奮力砸下。索倫兵悍不畏死,前仆後繼,一隊被打落,另一隊立即補上,攻勢連綿不絕,凶悍異常。
索倫牛錄額真穆成格與俄羅塞臣親自帶隊衝鋒!兩人竟脫光上衣,赤膊上陣,高舉盾牌護住要害,口中緊咬大刀,以驚人的力量與敏捷向上猛衝,竟一躍跨上了金陡關的垛口!牛萬才眼見清兵登城,目眥欲裂,狂吼一聲,抓起大刀便帶著親兵撲殺過去!狹窄的關牆上瞬間化作血肉磨坊,刀光劍影,殺聲震天,雙方都殺紅了眼,寸步不讓!清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源源不斷湧上城頭,守軍則如風中殘燭,數量銳減。激戰良久,牛萬才身邊隻剩寥寥數十人,被迫退守至金陡關門樓之上,依托箭樓做最後的困獸之鬥。
赤膊的穆成格狀若瘋魔,一手舉盾格擋,一手揮刀狂劈,帶著數十名同樣凶悍的索倫兵猛攻關樓。箭樓內,牛萬才等人箭矢射盡,火藥告罄。清軍點燃了箭樓,烈焰與濃煙吞噬了最後的陣地。在樓體轟然倒塌前的一瞬,牛萬才身披烈焰,怒吼著率殘部衝出,與敵人展開最後的白刃廝殺,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全部壯烈殉國於金陡關上!
劉宗敏聞聽金陡關失守,怒發衝冠,策馬找到馬世耀,戟指其麵,厲聲咆哮,嚴令其必須在天黑前奪回關隘!馬世耀咬牙點齊五千精兵,從黃巷阪方向猛撲金陡關正麵。同時,劉芳亮抓住清軍紅夷大炮裝填間隙,自麟趾塬上派出三千精銳,側擊金陡關!大順軍集中了塬上所有能用的弓弩、火箭、火銃、佛郎機炮以及震天雷等投擲武器,將複仇的怒火傾瀉在占據關牆和湧入關內的清兵頭上。兩麵夾擊之下,突入關內的兩千清軍精銳,在狹窄區域內遭到毀滅性打擊,幾乎全軍覆沒!大順軍終於在清軍後續大隊趕到之前,以慘重代價奪回了染血的金陡關。
馬世耀顧不上喘息,立刻指揮士兵搶修破損的關牆,清理堆積如山的屍體。當他巡視戰場時,親兵悲聲來報,找到了牛萬才將軍的遺骸。馬世耀踉蹌奔去,隻見這位生死兄弟的遺體上,刀傷槍創遍布,前胸後背被長矛捅穿了數個窟窿,慘烈之狀令人不忍卒睹。這位見慣生死的悍將,此刻再也抑製不住,熱淚奪眶而出!十幾載刀頭舔血,麾下弟兄死傷無數,但牛萬才與程金茂如同他的左膀右臂,自河南起兵、攻破洛陽時便生死相隨。如今兩大臂助接連戰死,這潼關血戰,還如何能守?!
牛萬才血戰殉國的消息傳至李自成行宮,闖王亦深感悲愴,又折一員心腹猛將。他當即下旨:追封牛萬才為威武將軍、一等伯爵;同時追封此前陣亡的程金茂為一等伯爵,劉立業為三等伯爵,下令厚葬三人。程金茂與劉立業的遺體未能尋回,隻得設立衣冠塚,供後人憑吊。
多鐸接到金陡關得而複失的噩耗,暴怒如雷,將負責指揮攻城的統領嵩祝罵得狗血淋頭。他厲聲下令,清軍必須不計代價,全力猛攻,務必將金陡關重新奪回手中! 此後的數日,金陡關成了名副其實的絞肉機。盡管關隘最終仍在大順軍手中,但經此反複拉鋸與紅夷大炮的持續蹂躪,這座曾經雄壯的關城早已麵目全非,城垣殘破不堪,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骨架,在硝煙中無聲地訴說著戰爭的殘酷。
連日來,金陡關下堆積如山的屍骸,像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李自成的心頭。每一份陣亡名單,都是抽在他這位“闖王”臉上的無形鞭痕。焦躁與暴怒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撐裂那身沾滿硝煙塵土的龍袍。
深夜,四更梆子敲過,寒氣刺骨。李自成與劉宗敏在搖曳的燈影下,眼神如刀鋒相撞,瞬息間便定下了那近乎瘋狂的決斷——他要親自去啃一口清軍的血肉!
金陡關厚重的關門,早已被絕望的守軍用山石和泥土從內部死死囤堵,形同墓門。然而這個死寂的夜晚,門洞深處卻響起了壓抑而急促的挖掘聲。碎石與凍土被悄然清出,一條通往地獄——或者說,通往複仇之路的縫隙,重新被掘開。
李自成親點了三百人。不是普通的士卒,是他闖王麾下淬煉出的最鋒利的獠牙——親軍衛隊!這些漢子,每一個都曾隨他踏破中原府縣,是屍山血海裏滾出來的煞神。他們牽出最健壯的坐騎,喂足草料,束緊鞍韉,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李自成自己也褪去了象征九五的明黃袍服,換上了一身沉甸甸的玄黑鐵甲,腰懸佩劍,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地立在洞開的、幽深的門洞陰影裏。他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釘在關外清軍營盤的方向。身邊,是同樣一身殺氣的義子李雙喜,手中緊握那杆象征著闖王無上權威與武勇的盤龍大戟,戟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流淌著一線令人心悸的寒芒。
五更剛過,天色依舊昏沉。清軍的戰鼓,如同催命的喪鍾,準時擂響!炮群怒吼,熟悉的紅夷大炮轟鳴再次撕裂清晨的寧靜,將金陡關殘破的軀體炸得更加搖搖欲墜。緊接著,移動堡壘般的楯車被推出,一架架雲梯如同毒蛇的信子,再次搭上那飽經蹂躪的關牆。蟻附的清兵,開始向上蠕動——一切,都如同前幾日令人窒息的重複。
然而,就在清兵前鋒剛剛攀爬過半,後隊人馬簇擁著楯車抵近關門,陣型略顯擁擠,警惕性也因連日的“順利”而稍有鬆懈的刹那——
“轟隆!!!”
那扇被所有人以為早已是死物的、囤堵得嚴嚴實實的金陡關門,竟猛地從內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撞開!囤門的巨石和泥土早已不見蹤影,洞開的門後,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下一秒,地獄之門洞開!
一道赤紅的閃電,率先撕裂了門洞的陰影!李雙喜!他雙目赤紅如血,口中炸雷般一聲暴吼:“闖王在此!殺——!!!”聲浪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胯下神駿仿佛裹著地獄之火,手中那杆盤龍大戟被他掄圓了,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死亡旋風!
緊隨其後的,是三百頭沉默的、披著重甲的凶獸!李自成一馬當先,緊隨義子之後,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山!三百精銳鐵騎,匯聚成一股無堅不摧的血色洪流,挾著積壓了數日的衝天怒火與必死的決絕,從洞開的關門中狂飆而出!
目標,直指楯車後方,那些正待攀爬或準備支援、猝不及防的清兵主力!
“轟——哢嚓!”
沉重的楯車?在李雙喜那杆灌注了千鈞之力的盤龍大戟麵前,如同紙糊的玩具!大戟橫掃,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在最前麵一輛楯車的厚木擋板上!木屑與填充的沙土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巨大的衝擊力,竟將那笨重的楯車硬生生劈開一個巨大的豁口,連帶著後麵推車的清兵都被震得東倒西歪!
洪流沒有絲毫停滯!三百鐵蹄踏碎晨曦,如同一柄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毫無防備的、略顯混亂的清軍步兵陣列之中!盤龍戟上下翻飛,每一次揮舞都帶起一片腥風血雨;闖王的佩劍寒光閃爍,每一次劈砍都精準地收割著生命;親衛們手中的長矛、馬刀,更是化作一片死亡的叢林!
關門大開,鐵騎突出!這一刻,不是守城,是闖王李自成,親自率領他最後的、最鋒利的獠牙,向著不可一世的清軍,發動了決死的反噬!金陡關前,瞬間化作了修羅屠場!
李自成那三百頭出閘凶獸的衝鋒,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捅進了清軍攻城陣列的軟肋!
統領嵩祝正全神貫注地指揮著弓弩攢射、火器轟鳴,全力壓製關牆上那些頑強的身影。突然,側後方的空氣仿佛被撕裂!蹄聲如雷,殺氣衝天!李雙喜那杆盤龍大戟卷起的死亡旋風,眨眼間就絞碎了他精心布置的遠程陣列。弓弩手、火銃手,這些遠離肉搏的兵卒,哪見過這等貼身的煞神?瞬間魂飛魄散,器械丟棄一地,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陣型徹底崩潰!
幾乎同時,張鼐率領的一千精兵,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猛地從遠望溝的陰影裏竄出,狠狠咬向清軍側翼!前後夾擊,嵩祝隻覺得頭皮發炸,冷汗瞬間浸透內衫,慌忙喝令後撤!
“攔住他們!!” 嵩祝的嘶吼帶著破音。負責外圍壓陣的佐領車納福反應極快,一聲呼哨,早已蓄勢待發的蒙古八旗鐵騎如烏雲般席卷而出!這些馬背上的驕子,揮舞著彎刀,發出野狼般的嚎叫,硬生生撞上了李雙喜那支剛撕開步兵、勢頭稍緩的赤甲洪流!
另一邊,張鼐的步兵剛嚐到側擊的甜頭,迎麵就撞上了漢八旗火繩槍排射的致命鉛雨!硝煙彌漫,前排士卒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紛紛栽倒。緊接著,另一股蒙古騎兵如同剃刀般切入側翼,反衝鋒的勢頭凶猛無比!張鼐眼見傷亡驟增,陣腳已亂,隻得咬牙怒吼:“撤!回溝裏去!” 一千步兵如同退潮般,狼狽地縮回了遠望溝的庇護之中。
關門前,李雙喜與車納福的騎兵絞殺在一處!盤龍戟與蒙古彎刀猛烈碰撞,火星四濺!戰馬嘶鳴,勇士怒吼,每一息都有人墜馬,鮮血染紅了凍土!這三百闖王親衛,是悍勇無匹,但人數劣勢和蒙古騎兵的韌性,讓他們如同陷入泥沼的猛虎。李雙喜雙目盡赤,盤龍戟舞得潑水不進,接連挑翻數名敵騎,但身邊袍澤卻在飛速減少!眼看衝勢被死死扼住,再纏鬥下去必將全軍覆沒,他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退!回關!” 殘存的赤甲騎兵撥轉馬頭,帶著滿身的血汙和傷痕,艱難地撤向那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關門。
清軍雖擊退了這次凶悍的反撲,但代價同樣慘痛!蒙古八旗的驕傲被狠狠挫傷,連高級將佐都栽在了這修羅場上——騎都尉昂錦、三等輕車都尉許友信、雲騎尉輝山,這些響當當的名字,永遠留在了金陡關前的血泥之中。
消息傳到多鐸的大帳,這位年輕的親王氣得幾乎掀了桌案!“李自成!你這流寇頭子!”他怒極反笑,額角青筋暴跳,“好!好得很!不按規矩來是吧?那就別怪我掀桌子!”他猛地轉向孔有德,眼中噴火:“孔有德!給我轟!用你的紅夷大炮,把那個該死的金陡關,連同上麵的耗子洞,統統給本王轟成齏粉!一寸磚頭都別給老子剩下!”
孔有德垂手侍立,麵上波瀾不驚。待多鐸那火山噴發般的怒氣稍稍平息,他才不緊不慢地躬身,聲音平穩得像一塊浸了油的石頭:“親王閣下息怒。用炮火夷平金陡關,易如反掌。隻是……”他抬起眼皮,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這需要海量的火藥和鉛彈。卑職鬥膽稟報,我軍囤積,恐難支撐如此規模的持續轟擊。若此時耗盡,後續潼關堅城……”
“那怎麽辦?!”多鐸的怒吼打斷了他,像困獸般在帳內踱步,“難道眼睜睜看著我的巴圖魯,一個個填進那個絞肉機?!我的昂錦!我的許友信!”他指著帳外金陡關的方向,手指都在顫抖。
孔有德嘴角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弧度,依舊從容:“親王容稟。強攻金陡關,即便奪下,也難固守。麟趾塬上賊寇的炮火居高臨下,如同懸頂利劍,我軍傷亡泰半源於此。”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老狐狸般的狡黠,“卑職倒是想起,流賊魁首李自成,昔日攻城拔寨,有一手‘絕活’——專遣死士潛至城根,鑿壁埋藥,轟然一聲,便是銅牆鐵壁,也得開膛破肚!賊寇謂之‘放迸’【注:明末農民軍爆破城牆的俗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豈不妙哉?”
多鐸的腳步猛地頓住!眼中怒火被一種冰冷的算計取代。“鑿洞……埋藥……炸牆?”他咀嚼著這幾個詞,臉上的怒容漸漸被一種狠厲的興奮取代。“好!好一個‘放迸’!李闖賊,嚐嚐你自己釀的苦酒吧!就這麽辦!”
策略既定,清軍攻勢陡然一變!多鐸嚴令佐領齊世帶人深入秦嶺北麓,伐倒無數合抱巨木。又從孔有德麾下原明軍降卒中,精挑細選出那些曾為朝廷修城築壘、深諳土木之道的“能工巧匠”。不過幾日,數架形如屋脊、覆蓋著多層濕泥厚氈、堅固異常的轒輼車【1】便被趕製出來!
同時,清軍兵分兩路,一路佯攻麟趾塬南側地勢較低的汾井關,一路猛撲遠望溝中的岔溝,目的隻有一個:死死纏住麟趾塬上的大順軍,讓他們無法分神支援金陡關!
兩天後,總攻再起!幾架巨大的轒輼車,如同移動的堡壘,在楯車的重重護衛下,被清兵死命推向金陡關牆根!車頂濕泥吸收了震天雷的衝擊和火油的烈焰,效果大打折扣。馬世耀在關牆上看得真切,當那些轒輼車轟然頂住關牆,一隊隊清兵如同螞蟻般鑽入車底時,他的心,瞬間涼透了半截!
“他奶奶的!這幫韃子……學得倒快!” 他狠狠啐了一口,一麵急令親兵飛報劉宗敏,一麵組織人手瘋狂向下投擲震天雷、傾倒火油!爆炸的火光和流淌的火焰在轒輼車頂部肆虐,卻難以穿透那厚厚的泥氈層。車底下,沉悶而持續的“叮當”鑿擊聲,如同催命的喪鍾,一聲聲敲在守軍心頭!
清兵如同最勤勉的老鼠,在轒輼車的庇護下,用撬棍、鑿子,瘋狂地撬動、破壞著關牆的磚石。每出來一個士兵,懷裏必定抱著一塊或多塊沉重的牆磚——這場景,與當年李自成攻打開封時如出一轍!不到一天,關牆上便被掏出了數個觸目驚心的深洞!其中一個位置,鑿擊聲沉悶如擂鼓,每一次敲打都讓牆磚簌簌掉落——那洞壁,眼看就要透了!
時機已到!在楯車組成的盾牆掩護下,清兵扛著一袋袋沉重的火藥,如同搬運死亡的工蟻,迅速將大量火藥塞進那些貪婪的黑洞之中……
“轟——隆——!!!”
幾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大地劇烈震顫!金陡關那飽經摧殘的關牆,如同被無形巨手狠狠撕裂!大段大段的牆體在衝天的煙塵和磚石碎屑中轟然坍塌!關牆上的大順軍士兵,如同狂風中的落葉,或被震得七竅流血當場斃命,或被崩塌的磚石活活掩埋!
煙塵尚未散盡,清軍的喊殺聲已如潮水般湧來!馬世耀帶著殘存的士兵,退守到關門上方的箭樓附近,依托著殘存的矮牆做最後的困獸之鬥。但失去城牆依托,箭樓如同怒海中的孤島。清兵從坍塌的缺口、從殘存的雲梯,從四麵八方湧上!身邊的袍澤一個個倒下,箭矢、鉛彈如同飛蝗般從下方覆蓋上來,避無可避!
馬世耀渾身浴血,環顧四周,身邊隻剩下寥寥數人,個個帶傷,眼神絕望。他知道,大勢已去!
“走!” 他嘶啞地低吼一聲,眼中閃過決絕。幾人衝到箭樓後側,早已準備好的長繩被拋下關牆。馬世耀最後看了一眼這片吞噬了無數兄弟的血肉戰場,牙關一咬,抓住繩索,身影迅速消失在彌漫的硝煙和崩塌的廢墟之中。
當馬世耀帶著僅存的幾個親兵,狼狽不堪地逃回潼關城內時,麟趾塬上的劉宗敏也正好目睹了金陡關最後崩塌的慘狀!這位大順權將軍的怒火瞬間衝垮了理智!他如同一頭發狂的雄獅衝下麟趾塬,回到潼關城內,一眼就看到了剛剛逃回、驚魂未定的馬世耀。
“馬世耀!!” 劉宗敏的咆哮震得房梁都在抖,“你還有臉回來?!臨陣脫逃,壞我關防!給我綁了!拖出去砍了!首級懸於關前示眾!!”
親兵如狼似虎撲上,將疲憊不堪的馬世耀瞬間五花大綁!冰冷的繩索勒進皮肉,馬世耀卻一聲不吭,隻是低著頭,嘴角甚至扯出一絲慘淡的弧度:也好…下去…還有牛萬才和程金茂那倆老兄弟作伴…黃泉路上倒不寂寞…
就在刀斧手即將行刑之際,李自成聞訊趕到。“刀下留人!” 闖王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看了一眼麵如死灰的馬世耀,又看向暴怒的劉宗敏,沉聲道:“宗敏!大戰正酣,正是用人之際!馬世耀乃巫山伯、威武將軍,身經百戰,功勳卓著!今日雖失關隘,然敵勢凶猛,非戰之罪!讓他戴罪立功,以觀後效!”
劉宗敏胸膛劇烈起伏,狠狠瞪了馬世耀一眼,終究沒再說話,隻是猛地一甩披風,背過身去。他不再看馬世耀,而是厲聲吼道:“劉汝魁!”
“末將在!” 一員悍將應聲出列。
“點齊三千兒郎!去!把金陡關,給老子奪回來!!” 劉宗敏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鋼刀。
劉汝魁領命而去。在麟趾塬上炮火的竭力支援下,大順軍爆發出驚人的血勇,經過一場屍山血海的慘烈搏殺,竟真的又將殘破不堪的金陡關奪了回來!
然而,當劉汝魁站在關牆上,眼前景象讓他倒吸一口涼氣:關牆被炸塌數段,巨大的豁口如同咧開的猙獰巨口;關門早已化為齏粉;殘存的半截牆體搖搖欲墜,到處是碎磚爛瓦,毫無遮蔽。清軍隻需在遠處列陣,箭矢火銃便能毫無阻礙地覆蓋整個關牆頂部!這哪裏還是雄關?分明是一處插滿了箭矢的死亡墳場!
當劉汝魁將實情急報李自成和劉宗敏後,兩位大順核心人物相顧無言,眼中隻剩下沉重的疲憊和一絲悲涼。繼續填人命守這毫無意義的廢墟?罷了……
大順軍最終放棄了這片浸透鮮血、支離破碎的土地。
消息傳到多鐸耳中,這位親王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連日緊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金陡關,這塊卡在喉嚨裏的硬骨頭,終於啃下來了!潼關城,近在咫尺!
他誌得意滿,正準備下令大軍壓境,直撲潼關。前鋒代統領鄂碩卻連滾爬爬地衝進大帳,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帶來的消息,讓多鐸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當鄂碩將那金陡關後“五裏暗門”的險惡地勢,細細描繪給多鐸時,這位年輕的親王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眉頭擰成了疙瘩。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 剛到潼關時,他便隱約聽到漢八旗一些將領私下念叨這句詩。起初不明所以,如今,鄂碩的描述將這十個字化作了眼前血淋淋的現實——那黃巷阪深處,竟藏著這樣一條地獄走廊!
想象一下吧:幾米寬的狹長孔道,蜿蜒五裏之遙!兩側是高聳的麟趾塬,塬上守軍如同立於天塹之上,滾木礌石、箭矢鉛丸、震天雷火油……隻需向下傾瀉!無論多麽精銳的巴圖魯,填進這五裏暗門,都不過是給那黃土地增添幾抹血色肥料罷了!
多鐸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腦門,心頭的火熱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他與孔有德等心腹緊急密議,目光最終投向了麟趾塬——這塊懸在頭頂、時刻威脅著金陡關方向的巨大砧板!必須先砸碎它!拿下麟趾塬,才能居高臨下,真正扼住潼關的咽喉!
戰略陡變!清軍的主攻矛頭,狠狠轉向麟趾塬!多鐸嚴令孔有德:不惜代價,將那些沉重的紅夷巨獸,從西峪河穀的平坦地帶,拖拽、推拉到麟趾塬南端險峻的山腰!用鋼鐵和火焰,為步兵的攀爬撕開血路!
決戰之日,烽火四起!清軍如同狂暴的蟻群,從秦嶺北麓、麟趾塬南端的汾井關、荒移村附近的遠望溝大岔口、麟趾塬北端,同時發起了潮水般的猛攻!尤以汾井關和遠望溝岔口兩處,攻勢最為酷烈,喊殺聲震得山塬都在發抖!
劉宗敏坐鎮麟趾塬製高點——魁星樓,如同定海神針。他目光如炬,督率大順將士依托深壕壁壘,寸土不讓!清軍的紅夷炮彈在塬上炸開一團團死亡之花,土石飛濺,但大順軍的陣地如同磐石,任憑風浪起,巋然不動!每一寸土地的爭奪,都浸透了雙方士卒的鮮血和生命!
就在這麟趾塬攻防戰打得天昏地暗、難解難分之際,一匹來自北方的快馬,帶來了一個足以讓大順君臣心肺驟停的噩耗——英親王阿濟格,竟繞過延安堅城,率滿漢主力,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大順國都西安的心髒!
陝北的崩塌! 這場發生在永昌元年底的戰役,原本是清廷多爾袞精心設計的鉗形攻勢:命阿濟格、吳三桂、尚可喜出大同,渡黃河,會同蒙古兵,取榆林、延安,側擊陝西大順軍。
然而,驕橫的阿濟格以“運力不足”為名,擅自出邊,在土默特、鄂爾多斯草原上肆意遊蕩,勒索駝馬,嚴重貽誤軍機!在多爾袞措辭嚴厲、連番催促的文書如同雪片般飛來後,這位英親王才磨磨蹭蹭,靠著羊皮筏子晃晃悠悠渡過了保德州的黃河,踏上了陝北的土地。
大順在陝北的統治根基,本就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那些迫於形勢投降的明朝舊將,如寧夏總兵牛成虎、蘭州總兵鄭嘉棟、甘州總兵左驤,眼見阿濟格大軍壓境,瞬間露出了豺狼本色!他們互相勾結,悍然舉起屠刀,將屠刀揮向了大順委派的官員!川陝邊界的原明朝遼東巡撫、現大順四川節度使黎玉田,懷仁伯馬科,漢南副將胡向化等人,也紛紛響應,掀起叛亂狂潮!
更致命的一刀,來自那個反複無常的唐通!這位被清廷任命為保德州總兵的降將,搖身一變成了清軍的說客,竟憑三寸不爛之舌,招撫了大順長城沿線至關重要的神木堡、大柏油堡、河堡營、唐家會下營、黃甫川、清水營等要塞的守軍!苦心經營的邊塞防線,頃刻土崩瓦解!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大好形勢”,阿濟格簡直樂瘋了!他留下大同總兵薑鑲為總督,率領唐通、榆林總兵王大業、寧武總兵高勳、宣府副將康鎮邦等一票降將,去圍攻榆林高一功)和延安李過)這兩塊硬骨頭。自己則與吳三桂、尚可喜,親率最精銳的滿漢主力,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米脂,南下綏德,繞過延安,目標隻有一個——空虛的西安!
西安告急!李自成在潼關行宮內,如同困在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他急命李雙喜:“速去麟趾塬,替回宗敏!讓他火速來見!” 又嚴令李雙喜暫代督戰之責。
劉宗敏前腳剛走,壞消息便接踵而至:汾井關一線,清軍攻勢如狂濤怒浪,守軍已岌岌可危!李雙喜不敢怠慢,急調悍將黨守素,率一千精銳馳援。
黨守素領兵剛走,李雙喜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卻愈發強烈。他放心不下,親率親兵趕赴汾井關前線。剛與那裏的劉汝魁、黨守素碰麵,連一句完整的軍情都來不及詢問——
“咻——轟!!!”
一顆來自孔有德炮陣的紅夷大炮開花彈,如同死神的獰笑,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李雙喜身邊!劇烈的爆炸掀起漫天黃土!硝煙散去,隻見這位闖王唯一的義子,大順朝年輕一代的擎天巨柱,已然直挺挺地倒臥在麟趾塬冰冷的黃土地上,血肉模糊!
“雙喜!!” 黨守素目眥欲裂,嘶吼著撲上去。將士們七手八腳,用最快的速度將奄奄一息的李雙喜抬下火線,火速送回潼關救治。
當李自成與聞訊趕回的劉宗敏衝進臨時救治的營帳,看到的景象令他們肝膽俱裂:李雙喜雙目緊閉,麵如金紙,身下厚厚的棉被已被不斷湧出的鮮血浸透、染紅,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
“救活他!” 劉宗敏一把揪住渾身發抖的醫官衣領,聲音如同受傷的猛獸在低吼,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氣,“救不活,老子擰下你的腦袋當夜壺!”
醫官麵無人色,唯唯諾諾,顫抖著雙手施救,用盡一切辦法,甚至灌下參湯吊命。
李自成強忍錐心之痛,與劉宗敏回到行宮。北有阿濟格如餓虎撲羊般直搗西安腹心,東有多鐸大軍在潼關外虎視眈眈!西安,是根基所在,家眷輜重盡在其中,萬萬不能有失!討論的結果冰冷而殘酷:潼關已難久持,必須立即回師,死保西安!他們急召劉芳亮,命其與郝大勇率五萬精銳,火速先行,務必在北山一帶鳳翔老爺嶺、永壽梁、石門山、廟山、大嶺山)構築防線,拚死擋住阿濟格的鐵蹄!然而,這綿延百餘裏的群山屏障,孔道眾多,五萬兵馬,真能擋住蓄勢已久的阿濟格主力嗎?李自成心中毫無把握。
軍令剛下,營帳外傳來醫官帶著哭腔的稟報:“萬…萬歲…將軍…將軍他…失血過多…薨了…”
盡管早有預感,這噩耗仍如九霄驚雷,狠狠劈在李自成頭頂!他身形一晃,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發黑,仿佛整個行宮都在旋轉!山海關折了李友,這心頭肉般的義子雙喜又…還有重傷未愈的孫兒來亨…接二連三的打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這位曾經叱吒風雲的闖王心頭!農民軍視義子如己出,那是從小收養、親手帶大、寄予厚望的骨血!李雙喜更是他唯一的義子,百戰驍將,已是大順不可或缺的棟梁!這根擎天巨柱,竟如此猝然折斷!李自成隻覺得一股無法言喻的劇痛和空虛瞬間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頹然跌坐在冰冷的龍椅裏,仿佛一尊瞬間失去靈魂的泥塑。任憑劉宗敏、田見秀、宋獻策、顧君恩等人如何焦急地呼喚、商議,他都置若罔聞,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那裏麵仿佛倒映著雙喜從小到大的身影,最終化作一片血紅。
劉宗敏見此,知道闖王一時難以回神。他眼中含著悲憤的淚,猛地一跺腳,與田見秀、宋獻策、顧君恩迅速決斷:西安危如累卵,不容片刻遲疑!大軍必須立即開拔回援!
最終,在得到李自成那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的點頭默許後,劉宗敏做出了潼關最後的部署:留下馬世耀、張有增,率七千殘兵,死守這搖搖欲墜的雄關斷壁!其餘所有部隊,護衛著失魂落魄的闖王,帶著無盡的悲愴與未寒的義子屍骨,如同決堤的洪流,卷起最後的煙塵,向著風雨飄搖的西安,倉皇退去……
西安東門長樂門外,大順軍的隊伍沉默地流動著。士兵們的號衣還算齊整,但每一張麵孔都繃得死緊,整支隊伍在肅殺中透著一股壓抑。雜遝的馬蹄聲、淩亂的腳步和偶爾幾聲悶咳,在凜冽的空氣裏顯得格外刺耳。
李自成掀開車簾,回望漸遠的西安城。長樂門上空濃煙翻滾,他知道,那是田見秀在焚燒帶不走的糧草輜重。決意撤離那日,兩人曾站在秦王府庫房前,望著滿倉麥穀,田見秀麵露痛色,低聲提議將餘糧散給城中饑民。李自成卻不悅地蹙眉:“留下豈非資敵?”田見秀默然點頭。
他轉而望向西門安定門方向,另一支隊伍正迤邐西行。高桂英和任繼榮領著這支人馬。妻子近來病體支離,陳貴妃又懷有身孕,李自成實不忍她們攀越秦嶺險峻。為甩開阿濟格追兵,他決意全軍取道艱險的儻駱道,越秦嶺後轉武關道入豫奔襄。而高桂英這一路則西出隴山,走祁山道經禮縣南下漢中;若清軍追得急,便折向洮州,與坐鎮西北的楊鼎瑞、賀藍部會合。待時局稍定,再南下來匯。
“闖塌天,走祁山”——這句高迎祥當年對劉國能說的話,此刻浮上心頭。當年高迎祥率五萬精銳欲穿子午穀奇襲關中,劉國能不肯同行,自與郭應聘取道祁山。不料高迎祥遭孫傳庭伏擊,被俘押京,淩遲處死。世事輪回,如今厄運似乎又籠罩到自己頭上。幸而河南湖廣尚在手中,仍有數萬兵馬。隻要盡快穿越儻駱道,重整旗鼓,必能與韃子再決生死!
他與高桂英本是患難夫妻,情深意重。可自北京稱帝後,他沒學來治國經綸,反倒帶回一宮嬪妃。自李岩死後,紅娘子便到高桂英身邊協理後宮。她按戰製將宮女仆婦編隊整訓,以防不測。帥標左威武將軍辛思忠率五千精兵隨行護衛。
車中憋悶,高桂英索性跨上青驄馬,前後招呼隊伍緊行。她自幼長於行伍,慣經風霜,雖近來體虛,仍強自支撐。李自成命她西行,既為保全女眷,亦盼她能先行為陝北的李過、高一功部鋪墊,助其早日南下會師。
行至六盤山隴山關口,守將路應樗早已候著,開關相迎。歇馬時,高桂英殷殷叮囑:務必守住關口,接應李過、高一功部南撤。辛思忠亦補充道:即便陝北大順軍不走此路,也須死守山口,阻截追兵。
送走高桂英一行,李自成長舒一口氣。太醫診脈,道陳妃懷的是男胎。高桂英隻生一女,大順基業終需男丁繼承。其餘後妃家眷由鄭貴妃統管,原孩兒兵出身的左四率禁衛軍護持。剛出西安,左四便請鄭貴妃傳諭眾女眷試練騎馬——儻駱道崎嶇,車駕難通。
於是,在這望不到頭的隊伍中,出現了一列紮眼的風景:五彩裙裾飄搖,女眷們在馬背上歪歪扭扭,姿態百出。
啟程之日,雪花紛揚,天地皆白。李自成特囑鄭貴妃:務令眾人備足寒衣,秦嶺冬夜,酷寒難當。
“十八峪中分瀉水”。黑水峪因黑河得名,為秦嶺北麓九口十八峪之一。黑河源自太白山,縱貫周至,湍流於峻嶺之間,河穀窄仄,河床陡峭;及出峪口,地勢豁朗,形成典型u型穀,水緩沙明,卵石迭鋪。黑水峪外,黑河與峪水交匯,沿渭河故道東去。
黑水峪——李自成的傷心地。當年高迎祥正是在此遭孫傳庭生擒。思及此,他恨意更熾:兩年前破潼關時竟讓這狗官漏網,實太便宜了他!若當日擒得,千刀萬剮亦難解恨!
念及高迎祥,心頭更添悲涼。何曾想自己竟步其後塵,亦由此峪敗走襄陽。至黑水河邊,但見清流見底,卵石簇擁,窄處急湍奔北。當年隨高迎祥至此的老部下金龍趙雲飛指道:“高大哥正是由此渡河,入黃王峪後遭孫守法那廝擒獲。”
黃王,即唐末攪翻長安的黃巢,終兵敗身死。自己今亦被清虜窮追,莫非也要重蹈覆轍?難道首舉義旗者,果真不得善終?
李自成猛地搖頭,似欲將這惱人念頭甩進秦嶺深澗。他揮鞭催馬,率部疾行,隻想盡快遠離這片傷心之地。
出西安到黑水峪,雪就揚撒開咧!一路顛過曲裏拐彎的搖頭坡,全軍在仙遊寺稍停,歇腿打尖。雪越下越歡勢,時辰不等人呐,李自成傳令:哪怕天上下刀子,天黑前也非得趕到儻駱道上的佛坪不可!
在西安宮裏那會兒,鄭貴妃就聽底下人諞過,說太白山頂的雪千年不化,晴日頭下一照,銀光紮眼,嫽得太!她常年窩在北京紫禁城,難得出來一回。這回從北京顛到西安,三十幾天車馬勞頓,早都把她的興致磨滅完咧。再奔荊襄,實屬沒法子,她隻好自家勸自家:這一路能瞅見秦嶺的景致,尤其是太白積雪——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咧!
過了文公廟梁,還沒到陳河,雪下得越發潑辣,四下一片白茫茫。鄭貴妃來咧勁,叫人掀開轎簾,抻出頭往外瞅。這兒的雪白得跟羊脂玉一樣,靈醒得很,在天上飛飛灑灑,就跟有魂兒似的!這下美得太,不光是太白山,整個秦嶺都叫雪蓋得嚴嚴實實。
滿眼是起伏的山巒,坡上白雪皚皚,鬆樹高高聳著,綠身子上頂著一頭白。風雪呼呼吹,有些地方雪厚得絆腳,有些地方還露著黃土。路邊嚒,立著一麵黑石頭崖,又高又險,迎著風頂著雪,硬氣得很!
拐過一道彎,眼前豁然開朗——整個世界都成咧白的。樹葉早落光咧,枝枝杈杈托著雪,山野淨是一片素淨。雪花輕輕蕩蕩,山巒起起伏伏,就跟讓冰雪仙子給打扮過似的。遠遠望去,山接著山、雪疊著雪,像一幅展開的白絹畫;湊近一瞧,樹掛晶瑩,枝枝朵朵都水靈得很。凍是凍得很,可這景——真真兒美滴很!
她覺得這片雪世界哪搭兒都透著冬的韻味,叫人舍不得走。山川大地叫厚雪一蓋,展開的就是一幅銀畫卷。高高的太白山在遠處不言傳地站著,渾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勁,叫人不由得心向往之。
山勢起伏,白雪覆頂,清淨得像世外桃源。人離了喧嘩,跟自然融到一搭,心裏又平又靜。鄭貴妃在這雪世界裏,覺出生命的勁頭和暖意。冷風裏飄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在她看來,這就是老天爺給世的禮物。她眯住眼,深深吸一口氣,這雪裹著的仙氣兒,讓她醉得麻麻噠!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她腦子裏突然飄出幾句詩,像是唐朝祖詠寫的《終南望餘雪》。
車轎在雪路上咯吱咯吱慢慢晃,她像跌進了一個神話故事。林子裏每根樹枝都托著雪,每幅都是老天爺的畫。她沉進去咧,就像變成童話裏的人。
“你們這幫瓜慫!這搭是歇腳的地方嘛?想凍成冰棍咧?!滾起來,趕緊走!”
突然一聲吼把她拉回神,她撩開轎簾往下看——左四正罵罵咧咧,抬腳踹那幾個蹲在雪地裏的兵。這時她才看清,護衛們早都變咧樣:能把身上裹住的東西全裹上咧。左四在頭盔外頭包了塊藍花布,還有人披毯子裹被子,一個個凍得賊死,看見路邊有塊爛布都要撿起來纏腳。
雪裏的秦嶺冷得瘮人,車裏的女眷們都凍得哆嗦成一團。鄭貴妃也趕緊放下簾子,叫人把後車上的被子拿出來分。被子不夠,她們就把所有能蓋的東西全都翻出來壓在身上。
她們好歹還有錦被可蓋,底下步行的兵士可就遭罪咧。穿著冰涼的鐵甲、薄棉襖,在寒風裏硬著頭皮往前走。
儻駱道險得很,幸虧山風硬,把陡坡上的雪都吹進溝裏了,路上積雪不多,要不然真走不成。可就這,還一路碰上凍住的小河、沒膝的雪窩、又滑又陡的碎石坡。
走到塌了的棧道那兒,金龍趙雲飛帶人砍樹修路,後邊的兵就趕緊躲到背風處暖和一下。
趙雲飛原先是你高迎祥手下蠍子塊拓養坤那部的將,黑水峪中埋伏之後,他跟高迎恩、王文耀幾個一搭走儻駱道奔了漢中。就屬他對這條路最熟,所以李自成叫他打前鋒開路。
準備進山物資的時候,他就特意安頓要多帶斧頭、鋸子——他知道秦嶺的道沒一條好走的,棧道都荒了多少年,過幾個人還行,大軍加上家眷車馬,必須得現修!
前頭修著棧道,李自成騎著烏龍駒前後巡查。一來是想看看弟兄們咋樣,二來也是給大家打氣。可他眼跟前的,可不是他想的那樣——他走到哪,兵士們倒是站起來喊萬歲,他也熱情地跟他們搭幾句,鼓勵一番。
可他看出來咧:全軍上下彌漫著一股頹氣。也難怪,天冷成這,不少兵還穿著在山西置辦的薄棉衣,凍得直哆嗦。這支隊伍早不是往日盔明甲亮、士氣高昂的樣兒咧。所有人都把能裹的全裹在身上,一眼望去亂七八糟、五顏六色——土布、藍褂、花包袱皮,格外紮眼。還有些兵腳上纏滿亂七八糟的東西,連破麻片、野草都不放過。
天越黑,溫度越低,風越刮越硬。士兵們的褲腿凍得梆硬,走起來“砰砰”磕碰。大家扒開雪,從底下摟出幹葉子爛樹枝,甚至拾出整根枯樹幹,點起一堆堆火,烤那凍成鐵板的衣裳和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