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的瓦礫在身後轟然坍落，風不寒柳天音遁入夜色。焦尾琴弦上的血跡未幹，天際已泛起妖市獨有的幽綠磷火。
    “這就是你說的‘枯榮樹海’線索？”柳天音指尖挑起半截焦黑的槐樹枝，枝椏斷麵滲出琥珀色樹脂，隱隱凝成“妖市”二字。她逆鱗處的咒印忽明忽暗，映得眸中碧色更冷：“墨雲子的傀儡剛死，你就敢闖萬妖窟？”
    風不寒將太白劍鞘往肩頭一扛，鞘身蘇紅袖題寫的《山居秋暝》泛著微光：“柳姑娘聽過‘燈下黑’麽？越是墨老狗眼皮底下——”他忽然頓足，劍鞘點向路旁槐樹洞中蜷縮的灰毛鼠妖，“越有好貨。”
    鼠妖渾身絨毛炸起，懷中抱著的青銅羅盤“當啷”落地。盤麵刻著“枯木逢春”四字，中央指針正對風不寒眉心。
    “這位爺…要、要買路引？”鼠妖綠豆眼滴溜亂轉，爪子悄悄摸向腰間傳訊符。柳天音指尖輕勾琴弦，符紙瞬間碎成齏粉。
    風不寒蹲下身，袖中滑出半張《憫農》詩稿。紙頁甫一展開，田壟虛影裹著稻香漫過鼠妖周身，它爪中攥著的半塊硬饃竟生出嫩芽。“換你三日飽腹，夠不夠？”
    鼠妖盯著掌心抽穗的麥苗，喉頭滾動：“東市…卯時三刻…百丈古槐下……”話音未落，一道枯藤自地底暴起穿透其咽喉。風不寒疾退三步，《夜宿山寺》的詩句已淩空潑墨——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詩成刹那，妖市穹頂的磷火驟然聚作星圖。枯藤在星光中顯形，竟是株千年樹妖的根須，斷麵滲出的人血混著鬆脂腥氣。柳天音焦尾琴橫劃，七根琴弦絞住藤蔓：“是枯榮樹海的守門人！”
    風不寒並指抹過劍鞘，李太白的《夜宿山寺》後兩句在青石板上龍蛇走筆：“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韻蕩開時，整條長街的燈籠齊齊熄滅。擺攤的蛇精手中玉鐲“哢”地裂開，茶攤上吹噓自己吃過金丹修士的虎妖噗通跪地，妖市鼎沸人聲化作死寂。
    百丈外，古槐樹皮皸裂出人臉。樹妖首領拄著柏木杖蹣跚而出，杖頭懸著的銀鈴綴著支褪色發簪——青玉雕木蘭花，正是蘇紅袖舊物！
    “蘇娘子的詩，你也配寫？”樹妖首領嗓音沙啞如樹皮摩擦，柏木杖重重頓地。妖市青石板縫裏鑽出無數帶刺藤蔓，每根藤上都開滿人臉花。賣糖人的老狐妖慘叫半聲便被藤蔓吞噬，化作花蕊中一顆眼球。
    柳天音翻腕祭出天妖琴譜，卻被風不寒按住。“閣下認得這支簪？”他踏過遍地人麵花，靴底《竹石》詩稿化作虛影護體，刺藤遇青竹皆退。
    樹妖首領渾濁瞳孔猛地收縮。發簪無風自鳴，奏的正是蘇紅袖當年在樹海彈奏的《清心咒》。它枯爪撫過簪上裂痕，那是三十年前天火焚林時，蘇紅袖以血肉之軀擋下的一道雷劫。
    “她救過整片樹海。”柏木杖忽然調轉方向，刺入自己心口。樹汁混著記憶噴湧而出，在空中凝成當年景象——疫氣彌漫的枯林中，蘇紅袖抱著繈褓中的風不寒，以詩為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詩成時暴雨傾盆，洗淨疫氣。
    風不寒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這段記憶不屬於他，卻讓文膽震顫不止。懷中《紅塵卷》自動翻至“悲劫篇”，杜甫的詩句在卷上洇出血淚。
    “你要木靈髓救樹海？”他忽然看穿對方執念。樹妖首領猛地掀開樹皮外袍，心口處嵌著的木靈髓已布滿黑斑——當年蘇紅袖留下的救命靈髓，正在被疫氣反噬。
    柳天音的琴音陡然轉急。三隻樹妖從地底鑽出，枯枝纏向她腳踝。她足尖點地旋身，琴弦割斷藤蔓時甩出句冷笑：“枯榮樹海十年前就投靠魔門了，裝什麽慈悲！”
    “聖女殿下不也帶著鎖魂咒麽？”樹妖首領冷笑，柏木杖點向柳天音逆鱗。咒印青光大盛中，她被迫現出半截蛇尾。妖市眾妖嘩然，賣符咒的烏鴉精尖叫：“是叛逃的妖族聖女！”
    風不寒忽然縱聲長笑。他咬破指尖在《夜宿山寺》詩稿上續寫後兩句，血墨交融的字跡灼灼生輝：“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最後“人”字收筆時，太白劍鞘爆出衝天劍氣，生生將妖市穹頂撕開道口子。月光傾瀉而下，照見樹妖首領懷中發簪上的刻字：木髓通幽處，詩心渡疫魂。
    “蘇娘子早料到此劫。”樹妖首領頹然跪地，木靈髓從心口飄向風不寒。妖市地麵突然塌陷，無數根須裹著木靈髓竄向地底。柳天音琴弦追絞根須時，風不寒的劍鞘已釘入古槐樹幹——樹皮剝落處，赫然是墨雲子的控心符！
    “詩仙大人好算計。”樹妖首領在符咒焚燒中化作焦木，最後的聲音混在夜風裏，“真正的木靈髓在樹海祭壇…小心疫氣噬魂…”
    風不寒拔出劍鞘時，一節嫩芽從焦木中鑽出。柳天音撚起嫩芽冷笑：“留影草？那老樹妖倒是忠心。”
    “是求救。”風不寒抖開芽芯裏藏的樹海地圖，唇角勾起，“墨雲子用疫氣控屍，樹妖一脈早已生不如死。”他忽然將地圖擲向暗處，一道黑影倉皇接住遁走。柳天音的琴弦追出半裏又撤回：“故意放走探子？”
    “總得有人替我們傳話。”風不寒撫過劍鞘上蘇紅袖的刻字，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妖市廢墟中，幾隻小樹妖正偷偷撿拾《夜宿山寺》的殘頁。詩稿觸手瞬間，它們枯黃的葉子竟泛起生機。
    柳天音望著小妖們雀躍的背影，突然將焦尾琴收入袖中：“你若能解樹海瘟疫，妖族禁地的《天妖曲》殘譜…我可借你一觀。”
    “柳姑娘這是要與我結盟？”風不寒摸出酒壺灌了一口，酒液淋在太白劍鞘上，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
    “是賭局。”她逆鱗青芒掠過他咽喉，“賭你先被疫氣毒死，還是我先被你賣了換詩。”
    東方既白時，第一縷陽光刺破妖市殘霧。風不寒摸向懷中木蘭花簪——方才混亂中，樹妖首領竟將此物塞入他袖中。簪頭內側的刻痕隨日出顯現，是蘇紅袖娟秀的小楷：
    吾兒不寒，若見枯木開花，速離九霄！
    妖市廢墟角落，被風不寒故意放走的黑影摘下兜帽，露出風無痕扭曲的臉。他手中樹海地圖突然自燃，灰燼裏浮出半句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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