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拖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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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大人,”周世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您看這地方……實在是委屈您了。賬冊……都在那邊架子上,”他朝牆角一個更暗的角落努了努嘴,“亂糟糟的,要不您先歇歇,下官這就喚人來整理?管賬的老李頭……唉,人老了,糊塗了,前些日子病得不輕,告假回家去了,這賬目一時半會兒……”他絮絮叨叨,每一個字都像在拖延。
    林如茂恍若未聞。她的視線越過桌案上的狼藉,落在牆角那堆散發著最濃重腐敗甜腥氣味的垃圾堆上。幾片深褐色的、半幹涸的、黏膩的痕跡,在灰塵中格外刺眼。她緩步走過去,目光銳利如刀鋒,落在一團被揉得極皺的紙團上。紙團邊緣染著同樣的深褐色汙跡。她伸出兩指,極小心地拈起紙團邊緣,沒有展開,隻是放在鼻尖下極輕地嗅了一下。
    一股濃烈得令人頭暈的、混合著陳舊血腥和某種草藥腐敗後怪異甜膩的氣味直衝腦門。
    她胃裏猛地一陣抽搐,指尖冰涼。這不是尋常汙漬。她猛地抬眼,目光如電射向周世安。
    周世安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間慌亂如受驚的兔子,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後背幾乎抵住了冰冷的門板。“大、大人……那是老李頭留下的髒東西……他……他流鼻血……”
    “流鼻血?”林如茂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在死寂的房間裏激起無形的回響。她鬆開手指,那團染血的廢紙無聲地落回塵埃。“周縣丞,老李頭告假,這賬房鑰匙,一直是你保管?”
    “……是,是下官暫管。”周世安的喉結上下滾動,額頭滲出的冷汗在昏暗中閃著油光。
    “很好。”林如茂不再看他,徑直走向牆角那排最陰暗、灰塵積得最厚的木架。她隨手從架上抽出一本,封皮上歪歪扭扭寫著“瀚州軍糧出入錄·天佑元年冬”。紙張入手,觸感異常綿軟濕黏,仿佛浸透了油脂,指尖所觸之處,立刻留下一個清晰的汗膩指印。更刺鼻的是,一股濃烈的、幾乎蓋過黴味的劣質油墨和廉價燈油混合的怪味撲麵而來。
    她蹙緊眉頭,指尖撚動書頁。紙頁邊緣本該是裁切整齊的毛邊,此刻卻異常光滑,像是被反複揉搓過。再看內頁墨跡,字跡浮於紙麵,毫無滲透的筋骨,墨色深淺不一,邊緣暈染模糊,顯然是匆忙趕就的劣作。這根本不是原始賬冊該有的樣子!
    林如茂的心沉了下去,像墜入冰冷的深潭。葉玉……這就是你“請”我來的目的?這長治縣衙,這瀚州官倉,竟已糜爛至斯?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麵上依舊如古井無波,隻將那本散發著怪異氣息的賬冊隨手丟回架上,發出“啪”一聲悶響,在死寂中格外驚心。
    周世安被她這動作驚得一哆嗦。
    林如茂不再理會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層層疊疊的賬冊。她的指尖在蒙塵的冊脊上快速劃過,最終停在書架最底層一個被幾卷破舊輿圖半掩著的角落。那裏塞著幾本冊子,紙張呈現出一種久經歲月沉澱的、均勻而沉穩的枯黃,邊緣自然卷曲磨損,帶著幹燥的沙礫感。她俯身,用力抽出最厚實的一本,拂去封麵上厚厚的積塵。
    “瀚州長治倉廩總錄·天佑元年”。
    冊頁入手,是幹燥而堅韌的紙張觸感,帶著陳年紙張特有的、近乎於草木灰燼的淡淡氣息。翻開,內頁字跡遒勁有力,墨色深沉,早已幹透滲透,每一筆都帶著一種歲月沉澱後的沉穩筋骨。這才是真正的原始底賬!
    林如茂捧著這本沉甸甸的賬冊,徑直走到那張布滿汙漬的榆木桌案前。她看也沒看桌上狼藉的碗碟和禿筆,隻將賬冊重重放下,“咚”的一聲,震得桌麵上幾粒幹涸的米粒都跳了起來。
    “周縣丞,”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不容置疑,“搬個幹淨凳子來。再打一盆清水,拿幹淨的布巾。立刻。”
    周世安被她氣勢所懾,嘴唇翕動了兩下,終究不敢再找借口,慌忙應聲“是,是,下官這就去辦!”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到門邊,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開鎖,衝了出去。
    腳步聲遠去,賬房裏隻剩下林如茂一人。令人窒息的黴味和血腥氣混雜著,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她微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磐石般的冷硬與專注。她伸出纖細卻穩定的手指,小心地翻開那本枯黃沉重的總錄。
    指尖在幹燥的紙頁上劃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一頁,又一頁。數字、日期、糧食品類、支取人、經手簽押……密密麻麻,如同蟻群爬過發黃的故紙。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在浩瀚的數字海洋中急速穿行、比對、計算。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灰塵在光柱裏無聲地翻騰。
    不知過了多久,周世安端著一盆晃蕩的清水和一塊半舊的粗布,氣喘籲籲地回來,身後跟著一個端著木凳、滿臉惶恐的小吏。兩人看到林如茂靜立桌前的背影,大氣也不敢出,默默放下東西,垂手侍立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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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如茂恍若未見。她的指尖停留在總錄“天佑元年十一月”那密密麻麻的支取記錄上。目光從那些熟悉的糧官簽押名目上掠過,最終凝固在一條記錄上
    “支軍糧,粟米,五萬石。用途瀚州軍前營冬餉。支取人周世安(簽押)。經手李福(簽押)。複核葉玉(簽押)。”
    她的指尖,緩緩移向旁邊那本散發著劣質油墨和燈油怪味的“瀚州軍糧出入錄·天佑元年冬”。翻到同一月份。目光掃過,記錄赫然變成了
    “支軍糧,粟米,一萬石。用途瀚州軍前營冬餉。支取人周世安(簽押)。經手李福(簽押)。複核葉玉(簽押)。”
    兩本賬冊,同一事項,同一經手人,同一複核人,支取數額卻天差地別——五萬石對一萬石!
    林如茂的呼吸驟然一窒。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猛地抬頭,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桌案另一側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發抖的周世安。
    “周縣丞!”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堅冰投入滾油,瞬間在死寂的賬房裏炸開,帶著穿透骨髓的寒意,“這五萬石粟米,去了何處?你簽押支取五萬石,入冊卻隻剩一萬石。中間那整整四萬石的缺口……”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釘在周世安驚惶失措的臉上,“是被你吞了,還是喂了鬼?!”
    “噗通!”
    周世安雙腿一軟,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抖得如同秋風裏的最後一片枯葉,牙齒咯咯作響,麵無人色,豆大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地上。
    “大人!林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他嘶聲哭嚎,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尖利刺耳,“下官……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敢動軍糧啊!這……這賬冊……”他語無倫次,眼神瘋狂地在地上亂瞟,像是要找出一個能鑽進去的洞,“這賬冊……定是有人……有人誣陷!是李福!對!是那老東西!他……他管賬糊塗了!是他記錯了!是他記錯了啊大人!”
    他猛地抬起頭,涕淚橫流,臉上混合著汗水和灰塵,汙濁不堪,眼神卻像瀕死的困獸,射出瘋狂的光,手指顫抖地指向林如茂剛剛丟回架子上的那本散發著怪味的“瀚州軍糧出入錄·天佑元年冬”“那本!大人您看那本!那本才是……才是新的!那本才是對的!一萬石!隻有一萬石啊大人!”他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嘶力竭地喊叫。
    林如茂看著他醜態百出的表演,眼中沒有一絲波瀾,隻有冰冷的厭惡和洞穿一切的銳利。她緩緩拿起那本散發著劣質油墨和燈油氣味的偽造賬冊,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凍河“新的?周縣丞,你當我林如茂是第一天看賬麽?”
    她“嘩啦”一聲將那偽造的賬冊摔在周世安麵前的地上,塵土飛揚“墨色浮於紙麵,毫無滲透!紙張濕軟油膩,分明是近期用劣質油料反複塗抹做舊!字跡虛浮無力,邊緣暈染,顯然是倉促臨摹謄抄!還有這氣味……”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癱軟如泥的周世安,一字一句,如同冰錐鑿擊,“劣質燈油掩蓋的,是陳墨和新鮮油料混合的怪味!你當這刺鼻的腥氣,能蓋住你倉促造假留下的馬腳?能蓋住你私吞四萬石軍糧的鐵證?!”
    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周世安的心口。他癱在地上,抖得如同風中殘燭,眼神裏的瘋狂和狡辯被徹底擊碎,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恐懼。那偽造的賬冊像燒紅的烙鐵躺在他腳邊,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無聲地嘲笑著他的愚蠢。
    “私吞軍糧,罪同謀逆!”林如茂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在狹小的空間裏炸響,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周世安!這四萬石的虧空,夠砍你幾次頭?夠誅你幾族?!”
    “誅……誅族……”周世安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挺,隨即又徹底軟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眼神渙散,已是嚇得魂飛天外。
    “說!”林如茂厲聲逼問,一步踏前,冰冷的官靴幾乎踩到周世安顫抖的手指,“誰指使你篡改賬目?那四萬石軍糧,現在何處?是張池?還是陳蘊?!”
    “我……我……”周世安嘴唇哆嗦著,巨大的恐懼如同深淵將他吞噬。他眼神渙散,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被更深的恐懼扼住喉嚨。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三聲清晰而沉穩的叩門聲,突兀地在賬房門外響起。
    這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賬房內劍拔弩張、幾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周世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渙散的眼神猛地聚焦,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求救的意味,猛地望向那扇緊閉的、厚重的木門。
    林如茂心頭也是一凜。這叩門聲……沉穩得不合時宜。不是衙役,不是葉玉的人。她緩緩直起身,目光銳利如鷹隼,同樣投向那扇隔絕了內外世界的門板。門外是誰?葉玉安排的援手?還是……更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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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板發出沉重而滯澀的“吱呀”聲,被人從外麵緩緩推開。
    清晨帶著涼意的風,裹挾著縣衙前院隱約的嘈雜和塵土的氣息,猛地灌了進來,衝淡了賬房內令人作嘔的黴腐和血腥氣味。光線也隨之湧入,勾勒出門框處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
    來人逆光而立,身影被門框切割得有些模糊,卻依舊能看出那身風塵仆仆卻漿洗得一絲不苟的深緋色官袍。陽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朧的金邊,卻照不清他隱在暗影中的麵容,隻餘下一種淵渟嶽峙的沉靜氣度。
    林如茂微微眯起眼,迎著刺目的光線,努力想要看清來人。
    那人似乎並未在意賬房內劍拔弩張的氣氛和癱軟在地、涕淚橫流的周世安。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入光線稍顯明亮之處。一張清臒而略顯蒼白的麵容顯露出來,眉宇間帶著長途跋涉的倦色,更沉澱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沉鬱。然而那雙眼睛,卻如同幽深的古井,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目光掃過地上的偽造賬冊,掃過林如茂手中枯黃沉重的總錄,最終,落在了林如茂那張寫滿震驚和戒備的臉上。
    “林大人,”王聞之的聲音不高,如同清泉流過石澗,帶著一絲長途奔波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在落針可聞的賬房裏平靜地響起,“這賬,恐怕……得重頭算起。”
    林如茂瞳孔驟縮,握著賬冊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她看著眼前這張本該遠在長安、此刻卻突兀地出現在這瀚州邊城汙穢賬房中的臉,無數疑問和驚駭如同冰水當頭澆下。
    王聞之?他怎麽會在這裏?奉旨查辦?還是……為葉玉而來?那句“重頭算起”,又是什麽意思?
    她的目光死死鎖住王聞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試圖從中尋找一絲線索。然而那雙眼中,隻有一片沉寂如海的幽深,將所有情緒都嚴密地封鎖其中。
    王聞之的目光,卻已從林如茂臉上平靜地移開,落在了她手中那本枯黃沉重的“瀚州長治倉廩總錄·天佑元年”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帶著千鈞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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