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刺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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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聞之那句“重頭算起”,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死水,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瞬間凍結了賬房內本就凝滯的空氣。
    林如茂攥著賬冊的手指關節繃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枯黃的紙頁裏。她看著王聞之那張清臒而沉鬱的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無數驚疑如同冰水灌頂。他怎麽會在這裏?長安戶部侍郎,宋相臂膀,此刻竟風塵仆仆地出現在這瀚州邊城汙穢的賬房?是奉旨查辦?還是……為葉玉而來?那句“重頭算起”,是衝著她手中的賬冊,還是……衝著整個長治,甚至整個瀚州?
    王聞之的目光卻已從她臉上移開,仿佛她瞬間的驚愕與戒備隻是拂麵的微風,不值一提。他的視線緩緩掃過這間散發著黴腐、血腥與劣質油墨怪味的鬥室,掠過癱軟在地、麵無人色、兀自篩糠般發抖的周世安,最終落回林如茂手中那本沉重的原始總錄。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和更深的疲憊。
    “林大人辛苦。”王聞之的聲音依舊平靜,聽不出情緒,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這長治倉廩,竟已糜爛至此。私吞軍糧,篡改賬目,形同叛逆。”他每說一個字,周世安的身體就劇烈地抽搐一下,喉嚨裏發出瀕死的“嗬嗬”聲,連求饒的力氣都已喪失。
    “王侍郎,”林如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聲音帶著公事公辦的冷硬,將手中的總錄向前一遞,指尖點在那條“五萬石粟米”的記錄上,“鐵證如山。周世安支取五萬石軍糧,入冊僅餘一萬石,四萬石巨虧去向不明。此獠方才百般狡辯,攀誣賬房老吏李福,更妄圖以新造偽賬蒙混過關!按律,當立斬不赦,抄沒家產,追查同黨!”她的話語如同冰錐,字字釘向周世安。
    王聞之沒有立刻去接那賬冊,隻是微微頷首,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發黃的紙頁,看到了更遠、更令人心寒的景象。“賬目虧空,觸目驚心。林大人明察秋毫,令人欽佩。”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那平靜的語調裏仿佛蘊藏著風暴,“然,瀚州局勢,波譎雲詭。有些賬,隻看表麵數字,怕是……算不清的。”
    他抬起眼,那雙幽深的眸子終於再次對上林如茂銳利的審視。這一次,林如茂清晰地捕捉到那深潭之下洶湧的暗流——是沉痛,是憂慮,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急切。
    “林大人,”王聞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敲在林如茂緊繃的心弦上,“我來長治,非為查糧秣小吏之貪墨。”
    他向前一步,離林如茂更近了些,初冬的寒氣裹挾著他身上淡淡的塵土與墨香,侵入林如茂的鼻息。他的目光越過林如茂的肩膀,仿佛穿透了賬房厚厚的牆壁,望向縣衙深處,又或是更遠的、那片籠罩在死亡陰影下的山林。
    “我來此,”王聞之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驚雷,炸響在林如茂耳邊,“是為劉景晝。”
    林如茂瞳孔驟然收縮!
    劉景晝?那個名動京華、身份顯赫的劉景晝?死了?在長治城外?
    王聞之沒有錯過她眼中瞬間的驚濤駭浪,他繼續道,語速加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長安收到急報,劉景晝於長治縣外山林遇刺身亡!刺客無蹤,凶手不明,凶器無跡!他此行……”王聞之的目光死死鎖住林如茂,帶著一種近乎逼視的銳利,“必是為尋葉玉!”
    “轟!”
    林如茂隻覺得腦中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麽東西瞬間崩塌了。劉景晝死了?在尋葉玉的路上?那葉玉呢?她猛地想起周世安之前那閃爍其詞的回答——“葉大人今早臨時有緊急公務,出城去了!”出城?去了哪裏?難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窒息。
    王聞之緊緊盯著她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聲音帶著一種沉痛到骨子裏的沙啞“林大人,你奉旨前來長治查核賬目,葉玉……她可安在?”他問得極其直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他需要確認,迫切地需要!
    林如茂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她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葉玉……她今早確實被周世安告知“出城”了!就在劉景晝遇刺的同片山林方向!難道……難道葉玉也……?這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住她的思緒。她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慌亂,猛地看向地上如同爛泥般的周世安。
    “周世安!”林如茂的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微微變調,帶著前所未有的淩厲,“葉大人今早究竟去了何處?說!”
    癱軟在地的周世安,原本已被巨大的恐懼吞噬,意識模糊。此刻驟然聽到“劉景晝遇刺身亡”和“葉玉安在”的喝問,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他渙散的瞳孔猛地聚焦,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極度驚駭和一絲詭異狂喜的光芒!
    “葉……葉大人?”周世安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鑼,“她……她……”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身體劇烈地掙紮了一下,臉上扭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帶著一種瘋狂的、急於撇清關係的意味,尖叫道“死了!她也死了!都死了!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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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
    周世安這聲嘶力竭、如同厲鬼嚎叫般的“死了”,不啻於在林如茂和王聞之耳邊同時炸響一聲焦雷!
    林如茂隻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眼前猛地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晃了晃,手中的賬冊“啪嗒”一聲重重跌落在地,濺起一片塵埃。葉玉……死了?那個心思縝密、算無遺策,強行把她從安定“請”來的葉玉……就這麽死了?與劉景晝一起,死在長治城外那片不知名的山林裏?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瞬間淹沒了她。瀚州的棋局,還未真正開始,執棋者……竟已雙雙隕落?
    而王聞之——
    在周世安那聲“死了”出口的瞬間,王聞之挺拔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胸口。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那雙幽深如古井的眼眸裏,最後一點微弱的光,在聽到這兩個字的刹那,徹底、無聲地熄滅了。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絕望,如同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瞬間將他吞噬。
    他所有的堅持,所有的破釜沉舟,所有的千裏奔赴……仿佛都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意義。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而如今,是同心……皆去?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王聞之猛地抬手捂住嘴,指縫間傳來壓抑不住的劇烈咳嗽,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深緋色的官袍在這顫抖中顯得格外刺目而脆弱。他咳得彎下腰,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那聲音撕心裂肺,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絕望。
    賬房內死寂一片,隻剩下王聞之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和周世安如同瀕死野獸般粗重的喘息。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彌漫之際——
    “咳什麽?”一個清冷、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譏誚的女聲,突兀地、清晰地,從賬房角落裏那堆散發著濃重黴味和血腥氣的廢棄卷宗後麵響起。
    聲音不高,卻像一道劃破濃重黑暗的冰冷閃電,瞬間劈開了死寂!
    王聞之的咳嗽聲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捂著嘴的手緩緩放下,指縫間似乎並無血跡,但那慘白的臉色和因劇烈咳嗽而泛紅的眼尾,依舊觸目驚心。他霍然轉頭,目光如同兩道凝實的電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死灰複燃般的微芒,死死釘向聲音傳來的角落!
    林如茂也猛地循聲望去,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止!那聲音……
    周世安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瞬間停止了抽噎,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如同見了活鬼一般,死死盯著那堆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廢紙堆!
    隻見那堆散發著甜腥腐敗氣味的廢棄卷宗和破布,被人從裏麵緩緩撥開。灰塵簌簌落下。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容不迫地從中站了起來。
    她穿著一身半舊的深青色粗布衣裙,袖口和裙擺沾染著灰塵和可疑的深褐色汙漬。長發簡單地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幾縷碎發散落在頰邊,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的淩亂。臉上似乎也蒙著一層薄灰,顯得有幾分憔悴。
    然而,當她抬起臉,那雙眼睛——清亮,銳利,如同寒潭深水,又似淬火的星辰,平靜地迎上王聞之和林如茂震驚的目光時,所有的塵埃與汙穢都仿佛無法掩蓋其下逼人的神采。
    不是葉玉,又是誰?
    她隨手拍打了一下衣裙上的灰塵,動作隨意得像是在拂去幾片落葉。她的目光掃過癱軟在地、如同石化般的周世安,掃過地上那本偽造的賬冊,最終落在王聞之那張寫滿驚愕與尚未散盡沉痛的臉上,唇角勾起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王侍郎,”葉玉的聲音依舊平靜,帶著一絲長途跋涉後的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許久不見。你這千裏迢迢從長安趕來,一見麵就咒我死……是不是,不太吉利?”
    王聞之死死地盯著她,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吸進肺腑裏反複確認。那巨大的、失而複得的衝擊,如同狂潮般衝刷著他幾近枯竭的心神。狂喜、後怕、憤怒、疑惑……無數情緒在他眼中激烈地翻滾、碰撞,最終隻化作一句帶著微顫的低吼
    “葉玉!你……你沒事?”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餘悸和無法言喻的複雜。
    葉玉沒有立刻回答,隻是微微偏了偏頭,目光越過王聞之,落在他身後那扇敞開的、灌入初冬寒風的門洞。門外庭院,枯枝在冷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我有沒有事,暫且不論。”葉玉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寒意,她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王聞之臉上,“王侍郎,你方才說,劉景晝……遇刺身亡?”
    她的目光,銳利如刀鋒,仿佛要剖開王聞之方才話語中的每一個字,尋找那令人心膽俱裂的噩耗裏,是否藏著一絲虛假的可能。
    隻有初冬的寒風,從敞開的門洞灌入,嗚咽著穿過狹窄的賬房,卷起地上的塵埃,拂動著葉玉沾染汙漬的深青布裙下擺。那風帶著刺骨的冷意,卻吹不散此刻凝固在空氣中的、令人窒息的緊繃。
    王聞之僵在原地,深緋官袍下的身軀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弦。他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眼前這個從腐敗廢紙堆裏站起來的女人身上——她臉上蒙著灰,發髻散亂,衣衫染汙,狼狽得如同剛從泥潭裏爬出來。可那雙眼睛!那雙清亮銳利、如同寒潭淬火般的眼睛,正穿透塵埃與昏暗,帶著一絲冰冷的審視和幾乎不加掩飾的譏誚,直直刺向他!
    狂喜的餘波尚未平息,巨大的衝擊和隨之而來的、被愚弄般的憤怒便已轟然撞上心頭!她沒事!她活生生地站在這裏!那周世安方才那聲撕心裂肺的“死了”,如同一個惡毒而荒謬的玩笑!可這玩笑背後……是劉景晝的死訊!那冰冷信箋上的每一個字,此刻都帶著血淋淋的重量,重新壓回王聞之的胸腔。
    “葉玉!”王聞之的聲音終於衝破喉頭的阻滯,帶著嘶啞的餘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質問,是確認,更是被巨大情緒衝擊後的失態,“你……你沒事?”他死死盯著她,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試圖從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裏挖掘出真相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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