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新婦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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嬈荼閉上眼睛,她聞到男人身上的氣息,好似秋天山間裏的鬆木,被太陽照耀後散發一種雅淡且幹燥的味道。
男人帶她狂跑了一段路程後,周圍空氣中青竹之氣濃重,已經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山林。
那男人放緩腳步,一邊拂開擋路的竹枝,一邊笑道:“嬈荼姑娘如此冷靜,果然有些見識。”
嬈荼睜開眼,月光之下看不清男人的麵目,不過她可以肯定,這是個英俊且風雅的人。她能從他的話語中,感覺到他說話時定然神采飛揚。
“一路上,公子的手都過於規矩了,采花賊可不是這樣的。”嬈荼輕聲道。
男人灑然一笑,低頭看了看自己按在她腰間的手,“姑娘,你是在提醒我該如何輕薄你?”
“我知道你是誰。”嬈荼不與他插科打諢,直接了當道。
“哦?”他有些驚訝,“說來聽聽。”
“你是南宮老先生最不成器的孫子,南宮夷吾。”
男人的腳步微微一頓,隨即笑道:“隻說對了一半。”
嬈荼道:“至少在老先生眼中,你是很不成器的。”
南宮夷吾歎道:“莫非姑娘會奇門算術。”
“南宮老先生攔街罵我是假,以青銅鐧砸我是幌,讓你來將我劫走才是真。”
南宮夷吾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感到有些絕望,“難道我跟那老頭子長的這麽像?”
“並不像。”
南宮夷吾剛要放下懸著的心,嬈荼又補上一句讓他幾乎吐血的話,“你沒有南宮老先生那麽正氣凜然,比起老先生,實在有些遜色了。”
南宮夷吾哭笑不得,故意加重語氣狠狠道:“小美人,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在這就把你給辦了?”
嬈荼眼中閃過幾分自嘲,“老先生對我嫌惡至極,公子若敢如此,隻怕再也進不了南宮的家門。”
南宮夷吾嗬嗬一笑,“姑娘,我跟那老頑固還是不太一樣的,至少我沒有絲毫嫌棄你,反而還有點喜歡你。”
“公子慎言。”
南宮夷吾放開抱住嬈荼的手,退後幾步上下打量她,“人間果然,並無此等絕色。”
嬈荼微微頷首,“請問公子有何打算?是將我推下山崖呢,還是直接一劍刺死?”
“姑娘喜歡哪種死法?”
“我不喜歡死。”
“唉!辣手摧花的事我也做不來……可以問姑娘一件事麽?”
“請講。”
“你怎麽知道我是南宮夷吾?”
嬈荼指了指他腰間的荷包,“下次公子再出來劫人的時候,別帶這麽多累贅,就算割舍不下,也萬萬不要在這些東西上繡上名字了。”
南宮夷吾摸了摸腰間的荷包,他啞然失笑,“不知道是哪個丫頭縫的,荷包繡名字,也忒小家子氣!”
“沈築很快就會找來,我的丫鬟功夫也不差,公子快沒時間了。”嬈荼抬頭望天,月亮滾圓,畢竟是入冬了,涼意沁骨。
南宮夷吾為難道:“我要沒完成老爺子的任務,回去後會被扒掉一層皮的。不殺你也成,你好歹給老頭子留點顏麵。”
嬈荼看向他,有些不解。
南宮夷吾耐性解釋道:“你看,沈築要娶你為妾,國子監群儒激憤,遭南宮老爺子攔路痛斥,總該有點效果。姑娘若是明天就大搖大擺地出現在沈府,老爺子當街攔人豈非沒有半點作用?當著滿朝文武,也忒沒麵子了。”
嬈荼無奈一笑:“公子直言便可……此處風景不錯,結廬而居亦是妙事,嬈荼暫時不會走。”
南宮夷吾聞言大喜,撫掌笑道:“姑娘果然是心思通透的妙人!你一個姑娘家獨自住在這裏,似乎不太安全,要不要在下陪你一段時間?”
“不必,假如公子不想與沈大人照麵,還是快走。”
南宮夷吾頗有些失落,抱了抱拳,“在下今夜唐突,告辭!”
語音剛落,他人就如一陣清風,飄散在濃濃夜色中,消失不見。
嬈荼的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暗忖此人明明是南宮如慕的獨孫,卻沒有半分書生氣,行動之中反而盡是江湖痞氣。
卻無疑是個率真可愛之人。
她不覺想起沈築,想他少年時也是翩翩佳公子,但她知道,他從來不是神采飛揚少年郎。
當時她不懂,她的夫君內心其實蕩漾著深刻的孤獨與仇恨,她不懂,卻常常擔心他會失聲痛哭。
風吹竹葉,沙沙作響,沈築踏馬而來,看見她一人當風而立,月影之下的身影過於纖瘦,他不由心口一縮。
舊傷隱隱作痛,他捂住胸口,翻身下馬。她聞聲胡亂抹了抹臉上淚痕,轉過頭來,向他綻露出一個溫淡的笑。
兩兩對望,相顧無言,良久之後,沈築急上前幾步,帶著風塵與寒草氣息的披風將嬈荼緊緊裹卷住,他從嗓間溢出一句痛苦的呢喃“阿蘅……”
嬈荼心尖一顫,隨即若無其事地微笑道:“大人怎麽知道我的小名?”
“阿蘅……是你的小名?”沈築的聲音在發顫,這一刻連他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她是許蘅。
“公子見到那對月牙墜子後的小字了?”
“阿蘅,你到底是不是阿蘅?”沈築緊緊握住她的雙肩,幾乎要將她纖弱的肩骨捏碎。
嬈荼悶哼了一聲,“公子,你弄疼嬈荼了。”
沈築盯著她略帶迷茫的眸子,似有錚然一聲巨響,心弦寸斷,他紅了眼眶,執拗道:“你說,你是阿蘅。”
“對啊,奴是阿蘅,阿蘅是奴的小名……嗯……”
她沒有說完,他滾熱的唇便已貼上來,堵住了她要說的話。
他的手探入她的衣內,在那一道道傷痕之上流連,感受到懷中女子身體的誠實反應,他停下了動作,看著她含著點點星光淚痕的眸子,一把將她抱上馬背,徑直朝著遠處山野上的荒廟疾馳而去。
呯地一聲,廟門被踹開,門砸在牆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兩人翻滾到殿後一處空地,他急迫地闖進嬌弱女子的身體,似要將她狠狠揉進自己的靈魂。
曖昧的聲音在黑暗中沉浮,許久之後,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平息。
嬈荼青絲散亂,縮在男人懷裏,碎發粘在額上,兩頰紅的好似塗了上等的胭脂膏子。
沈築為她渡了幾口氣,她才漸漸緩過來,疲憊不堪,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也無。
月色透過破窗落在嬈荼的臉上,她癡癡望著天上圓月,眼角滑過一行滾熱的淚……
沈築為她抹去眼淚,見她這般,隻覺五內俱焚,不知所以。
他親吻她臉上的淚,流連她身上的傷,一邊罵她活該,一邊將她抱緊,“你是我的人,隻是我的!從今以後,誰也別想帶你走!”
那令人心顫的強橫之中,居然隱藏著些卑微乞求的意味。
嬈荼對他柔柔一笑,“大人,我冷。”
沈築用袍子將她緊緊裹住,為她攏了攏滿頭散亂青絲,“地上潮,我們回去。”
他將嬈荼抱起,嬈荼問:“去哪?”
“回家。”
“我不回去,沈府有我不想見之人。”
他看向她,目光中忽然多了幾分醋意,“難道不是因為你答應過南宮夷吾?”
嬈荼往他懷中埋了埋,悶聲道:“大人應該早就猜到劫我之人是南宮夷吾,既然是老先生處心積慮雕琢的一記勝負手,不如就遂了他的願。現在回去,既讓我失信於南宮公子,也叫南宮老先生失了體麵,老先生是心高氣傲之人,若因此氣壞了身子,何苦?”
沈築冷哼了一聲,“什麽失信不失信,以後不許跟別的男人談什麽約定!”說話的語氣,命令勝過商榷。
嬈荼不言,隻咬牙看著他,麵色難以捉摸。
沈築低頭睨了她一眼,“不服氣嗎?”他將那柄險些將他害死的神符匕首塞回到嬈荼手中,“這是你的匕首。”
嬈荼嫣然一笑,柔聲道:“不怕我再在你身上刺個窟窿?”
“死有何苦?”沈築在心中暗歎了一聲,他不再糾結嬈荼與許蘅,她是她,也不是她,對於他來說又有什麽幹係?
這些日子她在公主府上,他夜不能寐,魂牽夢斷,已經想的很明白。他想要的是許蘅那一點飄渺如煙的影子,也是嬈荼真真切切的笑怒嗔癡。
他早已分不清了。
將女人抱到馬背上,裹在他厚重的披風裏,馬兒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山間小道,嬈荼悶悶地道:“我身上軟的很,隻想找個安穩的地方好好歇歇,別回沈府了。”
她埋在他的胸膛,說話時,溫熱而香甜的氣息鑽到他的脖子裏,他身上僵了僵,握緊馬韁繩道:“這附近有個快雪山莊,我們去那。”
嬈荼“嗯”了一聲,馬卻忽然不走了,嬈荼從披風中探出腦袋一看,卻見前方路上赫然出現了三個黑衣蒙麵人。
嬈荼微微一笑,抬頭對沈築道:“大人你猜猜,這些又是誰的人?”
沈築眼中波瀾不驚,朝三個蒙麵人掃了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這個女人我娶定了,不必多費周折!”
那三人中為首一人踏上前一步,抱拳朗聲道:“沈大人,我主子可不管你娶不娶這個女人。”
沈築冷笑一聲,“哦?那你的主子所求為何?”
那黑衣人一字一句沉聲道:“主子,要你的命!”話未說完,一道風聲劃破夜幕,牢牢釘在什麽東西上。
沈築抱起嬈荼迅疾往旁叢林中縱身一躍,變故陡生!
山坡陡峭,兩人滾落崖下,嘭地一聲砸入山下泉澗,水勢迅猛無比,將兩人往下遊裹挾而去。
站在山上的一名黑衣刺客欲要下去查看,被為首那人攔下,“主子沒讓殺人,沈築中了一記毒釘,有他好受,快撤!”
涼意入骨,嬈荼的身子冰麻一片,手腳早就沒了知覺,水流直往口鼻中灌。悠悠蕩蕩不知飄了多久,恍然間,手臂被牢牢攥住,將她朝一個方向拉過去。
水勢漸小,嘩啦一聲,她被拉出了水麵,山風悠悠拂過,將她渾身上下吹個透徹。嬈荼猛吸了幾口氣,整個人不受控製地直顫。
旁邊的男人狂咳了幾聲,身子重新直直砸入水中,濺起巨大水花,嬈荼手忙腳亂拽住沈築的衣角,使盡渾身解數將他拉到岸邊。
岸上盡是尖銳的大石,嬈荼的小腿上被劃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傷,鮮血淋漓,她卻渾然不覺,接連叫了好幾聲“沈築”,他亦沒有半點回應。
此時已是拂曉,深藍的天邊翻起一道魚肚白,嬈荼仰頭四顧,茫然無人,這是一處空曠的山澗。
令她欣喜的是,不遠處有一抹低矮的陰影,好似一棟茅屋。她咬牙扶起沈築,幾乎將他的所有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艱難朝茅屋走去。
到了屋外,她喊了幾聲,沒有回應,輕輕在門上一推,早已腐朽的門板向內砸入地麵,濺起灰塵無數。
嬈荼扇了扇灰,被嗆得咳嗽幾聲,立即聞到一股濃重的黴味。
所幸是常年久無人居住的那種黴味,不是什麽屍體腐爛的味道,嬈荼將沈築拖進了屋內,抓了幾把幹草折騰許久,才在屋內點上一堆小小篝火。
火光照在沈築的臉上,他劍眉緊鎖,麵色蒼白,嬈荼除下他身上濕衣,見他中衣大腿之處,赫然有一塊深黑的血跡,忙將中衣撕爛一看,隻見一枚幽綠的鐵釘釘在他的大腿上,傷口處皮肉翻卷,入肉極深或已入骨。
嬈荼猶豫片刻,捏住冒在皮肉外的鐵釘欲要向外提出,沈築忽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嬈荼哎呦一聲,被男人鐵箍一樣的手勁攥得生疼,她怒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就不能省點力氣?”
沈築口唇微動,卻不知想說什麽。
她附在他耳邊仔細聽了一會,什麽也聽不清,她哼了一聲:“你是不是想說不要拔?那好,我再往裏麵砸入幾寸,索性看不到心不煩。”
沈築攥著她手臂的力道加重幾分,麵上同時多了幾分怒氣,從口中擠出兩個字“有毒”,便再也說不出話,抓著嬈荼的手也鬆開了。
嬈荼微眯起眼睛,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忽然冷笑:“既是涼薄無情之人,何作溫柔體貼之態?”
她從沈築的中衣上扯下一塊布包在手上,隨即捏住那枚毒釘,猛然向上一拔,沈築悶哼了一聲,鐵釘拔出,傷口處的黑血汩汩向外湧。她等那黑血漸漸變紅,又向外狠狠擠了幾下,直到血色變成正紅,才扯了布條將傷口包住。
整個過程,沈築除了拔釘時的一聲悶哼,就再也沒發出別的聲音。
嬈荼處理好一切,從外麵找了些幹柴加火,坐在火堆前擦拭自己腿上的傷。
清晨,陽光透過屋頂處的破漏落在屋內,沈築清醒過來,微微低頭,見她穿著輕薄的褻衣縮在自己懷中,呼吸淺淡。他的眉心不由微微舒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嬈荼睡得極淺,覺察出動靜立即睜開眼,隨即對上他那一雙含笑的清俊眼眸。片刻恍惚後,她道:“大人還笑得出來?”
沈築“嗯”了一聲,“莫非要哭才能應景?”
“我看差不多。”嬈荼起身,沈築才看清她穿著一件露出大片雪背的肚兜,薄薄的褻褲,以及小腿上駭人的傷口。
他皺眉,第一反應是將她撈回懷中,伸手剛觸及到她的發,她便側身躲開了,隨即拿起架子上晾幹的衣裳披在身上。
沈築見她如此隨意披衣,越發顯得撫媚動人,不由臉色微黑,命令道:“穿好!”
嬈荼瞥了他一眼,“與你何幹?”一改往日溫順,竟是一口傲慢語氣。
沈築不由微怒:“三從四德你不懂?”
嬈荼噗呲一笑,從地上撿起一本被水泡得皺爛的薄書,親自翻開呈在他眼前,裏麵墨跡一片模糊,早就辨不清是何字。
她笑意盈盈,“大人看看,這是你給嬈荼的聘書,如今還認得出麽?既無聘書,嬈荼就不是你的女人,憑什麽對我評頭論足?”
沈築抓緊了雙拳,想要起身,卻驚訝發現自己的雙腿動彈不得。
嬈荼看向他腿上的傷,平靜道:“這處山澗空無一人,在咱們走出去之前,你的吃喝拉撒都得靠我,所以,是你看我的臉色。”
沈築長呼一口氣,壓製住心間怒氣,緩緩道:“好……好!嬈荼,你有能耐,就一輩子別出去。”
嬈荼微微一笑,“小女子正有此意,此處山清水秀,與大人這等風雅之人在此相伴終老,亦是人間美事。”
沈築微愣了片刻,心中的怒氣頓消。嬈荼的話,竟然叫他心中一動。
歸隱林泉,雪水烹茶、鬆花釀酒,佳人相伴,豈不美事?
嬈荼起身在茅屋裏外轉了一圈,見內室有一張土炕,炕上居然還有被褥,她走過去翻開了一下,床炕因靠窗,陳年的雨水飄灑進來,將那被褥重複淋濕,斑斑點點都是黴汙。
她將被褥卷起抱出,惹來沈築一陣皺眉,“你做什麽?”
“去洗被子,沈郎不想被凍死吧?”
沈築何等受過這番白眼,不由氣悶,看著她抱著那床破爛被褥往外麵溪澗去,一時間又發作不得,竟又覺得她有些持家的天賦。
可憐沈黃門,聽著她在溪水邊的搗衣聲,一時間心念百轉,真是千種滋味在心頭,他什麽時候混得如此落魄?竟然連個纖弱女子都製不住!
嬈荼拿著一截木棍將那被褥捶打數遍,浣洗許久,等黴斑輕淡徹底洗幹淨,下了力氣將水擰掉一半,把濕淋淋的被子褥子攤放在大石塊上,在太陽下晾曬。
做完這些,已是費了半天功夫,在附近尋了半天,怪石嶙峋,空無一人,唯有一些灌木之上長著漿果。
她摘了漿果,回去路上意外發現一處潭水竟然冒著熱氣,走近一看,竟然是一處溫泉,水溫微熱,沐浴正好。
她欣喜萬分,走回茅屋,見沈築靠坐在牆邊,篝火已經燃盡。他閉著眼睛,眉心微蹙,隻穿著一件中衣,外衣遠遠晾在對麵的架子上。
嬈荼走過去查看他腿上的傷,見傷口處又紅又腫,觸手一片炙熱。沈築緩緩睜開眼,有氣無力道:“你要凍死我?”
嬈荼歉然一笑,忙拿起對麵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我怎麽知道,大人癱了,連爬過去抓件衣裳也不能夠。”
沈築終於忍不住大怒,“無知婦人!這叫什麽癱了?”
嬈荼笑道:“無知婦人的確不懂,並不知什麽是癱了。隻知大人此時行動艱難,事事都得靠我。”
沈築眉心緊擰,盯著她看了一會,嬈荼本已經準備好接受他的惡毒言語,誰知他竟不說話了。
她將漿果塞進他嘴巴裏一顆,沈築嚼了一下,又苦又澀,立即要吐出來。
嬈荼淡淡道:“你吐出來,今兒一天就餓著吧。”
沈築噎了一下,剛想發作,漿果卻滑入喉中,無奈隻好咽了下去。
嬈荼展顏笑道:“沈郎真乖!”
沈築想了想,不怒反笑,“嬈荼,你記住。”
嬈荼點了點頭,“記住了。”說話間又將幾個漿果塞到他嘴巴裏。
沈築緩緩嚼了幾口,再緩緩咽下,眸光落在她凍得通紅的纖細手指上,淡淡地道:“外麵的枯木堆下應該有個灶台。
嬈荼向窗外外看去,知道枯木堆以前應該是個灶房,年久失修所以倒塌,她出去翻開雜草枯木,果然扒出一方灶台。
想起之前在城內小巷看到過工人鋪地火龍,她翻出一把生鏽的鐵鍬,順著屋內土炕的管道,打通了之前堵塞的地方,在灶台內燒了幾根柴,不出片刻,屋內土炕上果然起了些熱意。
隻是一點不好,那土炕不知哪處裂開,有熱意的同時,也有嗆人的煙霧往外麵冒。此時沈築已經被嬈荼扶上了炕,被那煙霧嗆得直咳。
嬈荼一邊給他撫背,一邊念叨:“寧願嗆死,不要凍死,咱們且忍忍。”
沈築無奈看著這個蠢女人,沒好氣道:“去外麵和點稀泥,將底下縫隙堵住!”
語氣一如既往強硬,嬈荼似笑非笑,“沈大人怎麽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覺悟呢?”
雖如此說,還是下炕了,從外麵地上掘了點泥,將炕上皸裂的縫隙一點點堵住。
沒了嗆人的煙味,炕也漸漸熱了起來,嬈荼卻異常狼狽,臉上幾道煤黑,發上幾處泥點,那一雙手上更是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沈築皺了皺眉,滿臉嫌棄,抬袖為她擦了擦臉,又彈去發上泥點,“牆角有個瓦甕,接了水燒熱洗洗手。”
嬈荼沒有注意到他微柔的眸子,被這話提醒了一事,笑道:“外麵有一處溫泉,你等等。”
她拿起牆角的瓦翁跑到溫泉處,洗了洗手上汙泥,將瓦翁清洗一通,灌滿了水再摟回去。
沈築提醒道:“你將束發簪子在水裏試一試。”
嬈荼依言將銀簪探入水中,過了半晌拿出來看,並無異樣,“大人放心,這裏的溫泉水,指不定比你家的井水要幹淨些呢。”
沈築微微皺眉,知她話中所指,卻也懶得與她辯解。
嬈荼濕了棉布為他擦臉,一邊還道:“還嫌棄我呢,你不曉得自己臉上是個什麽模樣。”
棉巾擦下一抹煤黑,沈築頓時無言以對,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嬈荼柔聲道:“沈郎,你怎麽不說話了?”
沈築咬牙道:“你最好保佑我這雙腿永遠不能好。”
她佯作害怕,“好了怎的?你要吃了我?”
他將她拉回懷中,狠狠道:“你猜。”
嬈荼將棉巾子丟在瓦翁裏,風透過破窗在屋內遊蕩,炕上雖熱,空氣中卻還是陰冷,她不由縮了縮脖子。
沈築將她摟緊幾分,拿起袍子將她嚴嚴實實裹住。嬈荼緊貼著他的胸膛,聽到他沉穩的心跳聲,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耳中,有如雷鳴。
她的臉色不禁有些微紅,許多年前,她初嫁為新婦,他青燈苦讀書。寒冬臘月,他和她在炕上的依偎如今重演。
往事浮雲般遊走,景如故,情已無。
癡男,怨女。
夕陽,金黃的餘暉落在炕頭,倏忽一日已過,嬈荼在一個破櫃子裏找到一根鏽針,拆了衣服上的線條縫補兩人的破衣裳。
光落在她的臉上,連淺淺的汗毛都透著暖黃的色澤,沈築看她低頭安靜穿針走線,落在衣服上的針腳卻實在不堪入目。
他的眸光變得有些複雜,狀作無意問道:“既是宣州府尹之女,大家閨秀,從未做過女紅?”
嬈荼隨口答道:“五歲便去了教坊司,隻受教了禮儀規矩,哪學過這些?湊合一下吧,雖不好看,總能禦寒。”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叫他腦中轟然一震,那一點可憐的幻想在心間凐滅,他不由自嘲一笑。
這個女人,怎麽可能是許蘅?阿蘅的女紅是極好的啊,況且阿蘅的死,是他親眼所見……
說不上來的複雜情愫湧上心間,失落,也釋然。
她,總歸不是阿蘅。
那他,便不會有那麽多顧忌與失態。
他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夕陽即將滑落,黑暗轉瞬即來,他的臉上不覺透出一種閑適之態,清眸流光,思緒萬裏。
嬈荼咬斷了針線,將縫補的皺皺巴巴的衣裳披在他身上,隨即下炕朝門外走。
沈築問:“去哪?”
嬈荼在一片燦燦金黃中對他回眸一笑,“去哪,用得著請教沈大人麽?”
醉人笑意讓沈築心間微顫,他一時竟然無可發作。
絕代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沈築一介書生,如何能不為之傾倒啊?
山間風大,一日陽光又充足,晾在石上的被褥已經幹個通透,嬈荼收回被褥,發現附近地麵上有些幹枯的秧莖,便順手拔了些帶回。
收拾了床鋪,將沈府扶著躺靠在被垛上,她拿出那枯秧問是何物。
沈築就著她手中看了看,“或許是紅薯的秧莖。”
嬈荼聽了便拿鐵鍬去挖,果然從地下刨出好幾個紅薯來,她喜不自禁,將紅薯上的泥清洗幹淨,回去埋在灶肚內燜。
沈築靠在幹燥的被子上,看她忙裏忙外,不時捧來一塊灰撲撲的東西來。
他皺了皺眉,雖然已經聞到紅薯的香味,但還是問:“是什麽?”
嬈荼剝開外麵的皮,頓時一股濃香冒出,裏麵紅薯肉烤得金黃軟糯,她掰開一半送到沈築眼前。沈築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
“沈大爺很嫌棄?不吃還給我。”
他不動聲色將手中的紅薯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你吃那麽多,不怕胖死?”
嬈荼挑了挑眉,捧著自己的那半分紅薯細嚼慢咽。
沈築已經許久不吃這樣粗劣的東西,將就吃完,直覺雙手黏糊糊的,萬分難忍。
嬈荼自顧自吃自己的,沒有半點給他端水洗手的意思。沈築等了許久,隻覺得自己雙手上沾染的糖汁都幹了,她還有一大半沒吃下,他終於忍無可忍,怒道:“你打量著吃一夜?”
嬈荼抬頭奇道:“我想吃多久吃多久,這你也要管?”
沈築冷冷道:“我要洗手。”
“你要洗手就去洗,跟我說什麽?”
“你……”
她毫不避讓地與他對視,“我什麽?沈大人以為嬈荼伺候你是理所當然?”
沈築點了點頭,“嬈荼……你很好……”
嬈荼呸了一聲,“別威脅我,我是真的會害怕的。害怕之後就會想對策,小心我殺人滅口,以絕後患。”
沈築冷笑:“你知不知道在本朝,謀害親夫的女人會有什麽下場?”
嬈荼盯著他看了良久,點頭道:“所以,我定要做得天衣無縫,以免被抓入獄,判個淒慘下場,那可萬萬不妙。”
沈築怒極,差點一口血吐了出來,嬈荼與他對視許久後,嫣然一笑,體貼地為他揉了揉胸口,“別惱別惱,不就是要洗手嘛!這就去倒水。”
她將剩餘的紅薯送到沈築手中,沈築別開頭不接,她一笑,將那紅薯直接湊到他的嘴邊,頓時蹭了他一嘴。
沈築這下是真的惱了,他腳不能動,手卻沒壞,猛地抓住嬈荼將她往身下按去,惡狠狠道:“你以為我真製不了你?”
嬈荼被壓住,推了幾下推不動,軟語嬌笑道:“我開玩笑的,偏你小氣愛當真!”
天下誰人能想到,驚才絕豔的黃門郎沈大人,此時癱了雙腿,滿嘴紅薯屑,與個小女子置氣?
他覺察到失態,緩緩鬆了手,有些沮喪。看來,就算這個女人不是阿蘅,他在她麵前也不可能永遠保持優雅與莊重。
嬈荼見他失神,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楚楚可憐:“大人快將這餘下一點吃了,咱們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不能浪費。”
“你怎麽不吃?”
“奴晚上一向不能多吃。”
沈築歎了一口氣,無可奈可,隻得接下她手中的半份紅薯。嬈荼從他懷中鑽出去,濕了棉巾回來,他已經將那紅薯吃了,平靜地坐在那裏,黑眸靜若深潭,看不出喜怒。
她知道,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怒極恨極,也懂得不動聲色。
“沈郎不累嗎?”她笑問。
沈築挑眉,“什麽?”
“我是說,你坐了半天,累不累?”她坐在床沿,細致地為他擦拭了手上和嘴邊的紅薯糖汁。
太陽落下山,屋內很快就漆黑無光。她將沈築扶在床上躺下,正要也鑽進被子裏,忽然想起一事,猶疑片刻,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沈築問:“怎麽?”
“你……要不要大小解?”
沈築渾身僵了一下,隨即閉上眼睛道:“暫時不必。”
她鑽入被子裏,偎在他懷中,在他耳邊溫言軟語:“那等你需要的時候告訴我,再與我說。”
沈築僵了片刻,伸手摟住她的背。
有些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對一個女子的情愫,不再僅僅是男女歡情,她仿佛是窺探了他的什麽隱私,無形中將兩人的關係變得親近。
他有些抗拒,卻又懷戀。很多年前,他的身邊也有過這樣的女子。
第二日,嬈荼尋了兩根木棍給他作手杖。他勉強支撐著出了房屋,輕淡的陽光落在他英俊的麵龐,將他的麵色襯得蒼白。
四處泉聲幽咽,陽光籠罩在遠處青鬆,將那青鬆的顏色映照得越發清冷。
嬈荼道:“王維詩中,我最喜‘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一句,此情此境,恍若詩中。”
沈築淡淡道:“所以說無知婦人,格局狹窄不知何謂好詩,見了淺近之句便愛。”
一句話說得嬈荼十分氣悶,卻也無可反駁,隻得道:“若論品詩,自然不能入沈大人的眼。”
兩人來到溫泉處,沈築細細聞了聞,沉吟道:“此泉有黃硇砂,氣味極重,或可療毒。”
嬈荼想的是他腿上的毒傷,哪知他卻道:“你體內有奇毒,在此浸泡不知會不會療效。”
她沒有說話,蹲下試了試水溫,過了半晌才嫣然一笑:“先管好你自己吧。”
沈築“嗯”了一聲,一手撐著手杖,一手開始解衣帶。
嬈荼猛然回過神,退了幾步,訝異道:“你幹什麽?”
他將外衫盡除,穿著裏衣,微露胸膛,隨即撐著手杖緩緩沉入水中,坐在一塊大石之上,泉水剛好沒到胸口處。
“什麽時候,你也這樣不好意思起來?真是稀罕。”他瞥了眼嬈荼悄臉泛紅,出言譏諷道。
嬈荼哼了一聲,揚起臉與他對視:“光天化日之下,真不害臊!”
他忽然眉心微皺,按住腿上傷口,嬈荼透過水霧看見他傷口四周居然湧起了細密水沫,心中一動,問道:“很疼?”
他搖了搖頭,神色痛苦道:“尚可忍受。”
嬈荼略一沉吟,也脫了衣裳浸入水中,除去小腿上被巨石割出的傷口微微刺痛外,身上並無其他半點不適,她不由有些沮喪。
無解之毒,果然無解。此處溫泉水可以解沈築外傷之毒,卻解不了自己體內的奇毒。她自嘲一笑,也罷了,既然當初做出了選擇,此時便該承受苦果。
她鑽入水中,難得這樣一個好地方,索性將身體好好清洗一番。
沈築見她神色有異,卻也沒有多問,默默忍受著傷口處的刺痛。
太陽漸漸移到頭頂,水麵霧氣漸消,日光照耀下水尤清冽,兩人的影子落在潭底的鵝卵石上,嬈荼忽然道:“你脫下裏衣讓我洗洗,在石頭上很快就晾幹了。”
沈築皺了皺眉,顯然不太讚同這個提議,目光散漫地望著天上浮雲,沒打算理會。
嬈荼拿起他的手杖,往四周環繞的竹枝上打了幾下,落了許多青綠的竹葉鋪在水麵上,對沈築道:“這些總可以了吧?荒山野嶺,誰能看見呢?”
沈築閉目養神,依舊不理。
嬈荼沒意思,咕噥了聲:“誰想給你洗?回去找你的青薇妹妹吧!”脫下自己身上的小衣裳自顧自揉搓起來。
沈築聞言睜開眼睛,隱約看見竹葉下她的婀娜身影,以及那白玉般肌膚上的一道道紅痕,他不由深深皺起了眉。
那日受了她一劍神符,神思恍惚之際,隻是囑咐楊謙千萬護她性命,卻沒料到受傷昏迷的那幾天,裴青薇將她鎖入地牢,對她動了鞭刑。
強行拂去腦中的雜思,這些事情他不願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對青薇有虧欠,他寧願相信,青薇本不是陰騭狠毒的女子。
嬈荼擰幹了衣裳晾在石頭上,忽然“啪”的一聲,一件濕淋淋的衣服砸在旁邊,濺起水花無數,嬈荼撈起水中的裏衣褻褲,下意識地朝沈築看去。
竹葉鋪滿水麵,什麽也沒看到。她低頭揉洗衣裳,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散發出來,是沈築身上的味道。
朝中人人皆知,沈築愛檀,又名檀郎。
嬈荼略有些失神,許多年前,她不顧父親反對嫁給這個書生,聘禮隻是一支檀木簪。
她珍藏了許久,對物思人了許久,最終在那個大雨夜裏,親手將簪子折斷。
沈築漫不經心地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微微眯起眸子,轉頭望向旁側峽穀,有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從裏麵傳過來。
他如遊魚般遊到嬈荼身旁,搶過她手中洗了一半的衣裳,將她整個人裹住,藏入身後。
嬈荼沒明白怎麽回事,觸到他堅實光滑的背肌,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色澤,她的臉色微紅,剛要探出腦袋問,卻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