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情絲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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峽穀中走出一人,黑發高挽,劍眉星眸,神采飛揚,口中銜著一根枯草,哼著不成調的豔曲兒——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裙——含笑帷帳裏,舉體蘭蕙香——宿夕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嬈荼躲在沈築身後,已經聽出來人是誰,便是前天夜裏劫她的南宮如慕的獨孫南宮夷吾。她暗罵了一聲,臉色微紅,南宮老先生何等風骨,居然養出這麽個不著調的紈絝孫子!
歌聲戛然而止,因為南宮夷吾已經看到了泡在泉水中的沈築。少年兩眼放光,喜不自禁,搓了搓手上前幾步險些撲倒在地,熱淚盈眶道:“沈大人!真是踏破鐵鞋,叫我好找!你他娘的再不出現,我就要被老爺子給聒噪死了!”
沈築的臉色波瀾不驚,命令道:“停步,頭轉過去。”
南宮夷吾奇道:“你我皆是堂堂男子,我也並無龍陽之好,沈大人何必如此計較呢?”
沈築淡淡地道:“再不轉過去,我保證你真的會被南宮老先生的口水淹死。”
南宮夷吾愣了片刻,忽然看見沈築身後浮出的一縷青絲,好奇心的驅使下欲要踮起腳細看,猛然發現沈築的臉色不對。
他心中一驚,立即想到是怎麽回事,不由尷尬一笑,轉過身蹲下道:“我什麽都沒看見啊。”
沈築回頭看了嬈荼一眼,見她眼中微微含笑,他不由微怒,沉聲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誰不害臊?”
嬈荼回他一個白眼,爬上石岸,抓起旁邊晾曬的衣裳徑直回茅屋了。
南宮夷吾聽腳步聲走遠,才轉過身,無比哀怨地道:“沈大人,這回你可真的把我給害慘了。你兩天不現身,京城可都要被皇上的禦林軍翻個底朝天!我爺爺非說這事跟我有關係,整天質問我將你藏到了何處,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沈大人你在世外桃源跟美人兒洗鴛鴦浴,估計會一口老血直接翹辮子。”
沈築平靜地聽他說完,方道:“南宮少爺不必覺得委屈,要不是你劫人在先,沈某也不至於落到這等地步。”
南宮夷吾左看右看,疑惑道:“我瞧你美滋滋啊,此等地步怎麽了?”
沈築懶得與他解釋,下逐客令:“南宮公子回去後,不必將沈某的消息傳揚出去,城內有人想殺我。”
南宮夷吾方才注意到他腿上的異樣,擰眉道:“你的腿怎麽了?癱了?”
沈築強忍著心間怒氣,“與你不相幹!”
南宮夷吾十分不識趣,索性坐在岸邊,神情憂鬱道:“我不能回去,老爺子說了,要是我不把你找到帶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沈築冷笑:“悉隨尊便!”
南宮夷吾拿起沈築放在岸邊的外衫,打量著上麵縫補的痕跡,嘖了一聲,點頭歎道:“嬈荼姑娘的女紅真是……一言難盡啊!”
沈築看了他一眼,糾正道:“叫姑娘似乎有些不妥,她是我的妾室,南宮少爺怎麽也該稱一句夫人。”
南宮夷吾皺眉認真想了想,搖頭道:“夫人忒不好聽,顯老,還是姑娘好。”
沈築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實在想不明白,南宮如慕那樣一個泥古不化的儒學大家,詩書禮易樂春秋樣樣皆精,怎麽教出來的孫子,反而如此離經叛道?
沈築披著衣衫回到茅屋,南宮夷吾十分小心地一路護送,簡直將沈大人當做救命的稻草一樣,關懷備至,生怕一不小心出了什麽岔子。南宮夷吾不敢保證,如果沈大人的雙腿真的不能再好,那他爺爺會不會一怒之下打斷他的腿。
南宮夷吾對老爺子的那點祖孫情分十分沒有底氣,畢竟老爺子對沈大人是真的喜歡,可以說嘔心瀝血,將其當做朝廷棟梁之材栽培。而每次見到他這個整日飛簷走壁的孫子,隻有咬牙切齒一種表情。
茅屋內,嬈荼煮了清甜的地瓜湯,南宮夷吾嘻皮笑臉,“姑娘的女紅不同凡響,想來這地瓜湯也是十分別致。”
嬈荼微微一笑,好像是位持家有道的賢妻,見到丈夫的朋友來,熱情地招呼南宮夷吾坐下。
沈築雖然極其不想與南宮夷吾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嬈荼笑盈盈的招呼,讓他心間沒來由的柔和起來,之前的那一點不快化為烏有。
他端起有缺口還裂了縫破碗,喝了口裏麵熱騰騰的地瓜湯,對味道好壞不置可否。
嬈荼仰頭笑問:“好不好喝?”
外人麵前,沈築總不好挑三檢四,隻點了點頭,“尚可。”
南宮夷吾覥著臉笑道:“嬈荼姐姐,你還有沒有碗了,給我也盛點嚐嚐。我為你找你家大人,一天都沒吃東西。”
聽到“姐姐”兩個字,沈築的臉便冷了下去。嬈荼卻好像完全不介意,反而還十分喜歡,“南宮公子,你別開我玩笑了,嬈荼可當不起你的一聲姐姐。”
話雖如此,不過她臉上的神情卻是十分受用。
沈築輕咳一聲,不陰不陽道:“南宮老先生若是知道多了個孫女,不知會作何感想?”
南宮夷吾立即改口,“還是叫沈二夫人比較好。”
嬈荼抿嘴一笑,“但凡多了個‘二’字,便覺得紮耳,南宮公子還是直呼我嬈荼吧。”她將瓦翁中的地瓜湯倒下一碗給南宮夷吾,笑道:“這裏寒酸,公子不嫌棄,便請用我的碗。”
南宮夷吾剛要接過,沈築便揮臂攔下,將嬈荼手裏的碗給接了過去,“南宮少爺的腸胃嬌慣,怕是受不住山野粗食。”
南宮夷吾連忙搖頭,從沈築手中幾乎是搶過那碗,口中還道:“哪能呢?在下也曾闖蕩過江湖,經曆過些世故,更何況這是上上的美人兒熬的湯,更是甘之如飴。”
說罷,怕沈築再搶了去似的,仰脖將那碗地瓜湯咕嚕咕嚕灌下。
沈築皺了皺眉,將自己的碗遞給嬈荼,“既然南宮少爺喜歡那碗,便索性送給他做個紀念,你用這個。”
嬈荼似笑非笑盯著別扭的沈大人,接過碗,口中嘀咕道:“真是小氣。”
沈築與她相處這些日子,大致摸出她的脾氣,知道她喜歡逞口舌之快,也懶得與她辯解,當著南宮夷吾這個外人與小女子針鋒相對,實在是有失體統。
嬈荼喝完了地瓜湯,從瓦翁底下夾出軟糯的地瓜片,給南宮夷吾碗中撥了一半,將剩下半碗給沈築。
沈築此時哪還有心情吃,有個恬不知恥的家夥大咧咧坐在旁邊,吃他女人做的東西還吧唧嘴,簡直異常糟心。
他一把將嬈荼拉入懷中,夾了片地瓜送到她唇邊。
嬈荼有些尷尬,“我不吃,你幹嘛忽然這麽好?”
沈築緩緩道:“太瘦了些,成天什麽都不吃怎麽行?”
嬈荼瞪大了眼睛,細品他話中的柔情,隻覺恍然若夢,沈築,何曾這般溫柔過?她咧嘴笑了笑,隻好將他筷上的東西吃了,忸怩道:“南宮公子在一旁呢!”
沈築淡淡地道:“你管他作甚?”說著又從碗中夾起一塊送到她嘴邊,“太瘦了,身上沒幾兩肉,硌得慌。”
南宮夷吾猛咳了一聲,嬈荼頓時羞紅了臉,用力推了他一下,“你說什麽呢!”
南宮夷吾默默端起碗走到門外去了,沒臉看,沒臉聽。
沈築從唇邊溢出一抹淡淡笑意,頗有些奸計得逞的意思。嬈荼從他懷中掙了出來,“大冬天的把人家逼到外麵去吃飯,好歹南宮老先生算你的半個恩師,就這麽對待人家孫子?”
沈築風輕雲淡道:“老先生恨鐵不成鋼,我幫他磨練磨練南宮夷吾怎麽了?由得你一介婦人說嘴?”
嬈荼發現,她在沈築心中“一介無知婦人”的形象好像已經根深蒂固了,她惱道:“誰是一介婦人?”
沈築垂眸看向懷中氣鼓鼓的女人,眼神中帶著玩味笑意,“雖未拜堂,也無花燭,不過你我洞房不知入了多少次,我說錯了麽?”
門外坐著的南宮夷吾抬起屁股,走得更遠了些。
嬈荼麵紅耳赤,往沈築腿上傷口處狠狠擰了一把,他眉心緊蹙,反而將她抱緊,深怕她跑出去跟那個姓南宮的小白臉搭訕。
南宮夷吾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在山澗裏砍了木柴,不出三天便將之前坍塌的灶房重新搭好,然後大大咧咧地住在裏麵。
沈築看著那嶄新的灶房挨在旁邊,心裏隔應之餘,不禁懷疑這南宮夷吾傳承了墨家的堪輿鑄造之術。
嬈荼在這幾天從地裏挖了許多可吃的東西,不僅有紅薯,還有山藥和星星點點的花生,食物算起來,夠三個人吃五六天。
南宮夷吾吃了幾天的白食之後,沒有感到半點羞愧,竟有些索然無味,他南宮公子一向錦衣玉食,三天不沾葷,人生何樂之有?
所幸他有一項十分拿得出手的技能——輕功,在山裏逛蕩一圈,竟然抓了兩隻活兔回來。
南宮夷吾一手一隻兔子,興致勃勃地找嬈荼商量烤兔肉,渾然不覺得礙了沈大人的眼。
正靠坐在床上的沈築冷冷道:“山上狡兔,林間猾狐,皆知見人而趨避之,南宮公子正該多吃幾斤,補一補心智,省得日後惹人煩厭,尚且不自知。”
他這番刺裸裸的譏諷之意,南宮夷吾好像渾然不覺,還笑嘻嘻道:“沈大人說得是,我正在想是紅燒好呢,還是清蒸好?”
嬈荼笑道:“南宮公子,你就別招惹我家相公了,他是個記仇的性子,小心出去後在老先生麵前告你一狀。”
南宮夷吾滿臉不相信,“沈大人翩翩君子,不是狹隘小人。”
沈築卻不言語,他的注意放在了嬈荼那句“我家相公”上,心中的某個角落,不覺變得很柔很柔。
嬈荼架起了篝火,“這裏哪有那麽多花樣可以折騰,不妨烤著吃。”她從袖中拿出神符匕首,“南宮公子,請。”
南宮夷吾喜滋滋地接過神符,跑出去處理兔子。
沈築難以置信地看著嬈荼,“你的那柄神符匕首,刺傷我之前,還做過什麽?”
嬈荼很認真地想了想,“我用的少,都是山鬼替我拿著的。她經常下廚,像切韭菜、割豬肉,刮魚鱗……應該都有過的。”
沈築捂住傷口處的舊傷,深深皺起了眉。
嬈荼抿嘴一笑,走到床邊為他揉腿,“沈郎放心,我在刺殺你前,用藥水擦了又擦,在火上淬了好幾道。”
沈築挑眉:“藥水?”
“名喚癡情。妾心想,大人的心如果中了癡情毒,以後會不會隻癡情於妾一人?”
沈築將她按入懷中,“既然認為你父之死與我父有關,要父債子還,為什麽還要留情?”
嬈荼依偎在他的胸口處,眼中浮出一抹清冷笑意,沒有說話。
沈築其實查過卷宗,知道宣州那句讖語與他父親無關,他父親的確做過欽天監的監正大人,不過在讖語之前就因為另外一件事辭官回鄉了。
他父親辭官回鄉以及後來在青州發生的慘案,牽扯到許蘅,他不願向嬈荼解釋,寧願讓她繼續錯怪下去,也不願牽扯出那些事情。
且他高傲如斯,自負如斯,何必放下身段與嬈荼解釋什麽?
嬈荼輕聲道:“有一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宣州那句讖語,與你父無關。潯陽公主都告訴了我,是我錯了,讓你白挨了一劍。”
她說話時,輕輕揉著他胸口的舊傷,語氣中透著心疼,“還疼麽?”
沈築腦中有片刻空白,頓了頓,方啞聲道:“你試試?”要不是顧及南宮夷吾那不長眼的家夥還在外麵,他一定要把嬈荼按在身下,叫她嚐嚐到底疼不疼!
嬈荼抬起頭對上他炙熱的眸子,笑道:“沈郎,你這雙腿才有些恢複的跡象,就又動歪心思?”
“你覺得我現在滿足不了你?”他黑下臉。
嬈荼為他攏了攏被子,跳下床笑道:“妾無此意,隻是覺得大人不可白日宣淫……至少等你能走了再說吧。”
沈築咬牙切齒,接著南宮夷吾那個沒頭腦的就撞進來,捧著兩個泥團子問:“沈大人能走了再說什麽?”
嬈荼笑睨了沈築一眼,“沈大人六根不淨,切莫理會。咦?你怎麽用泥給裹起來了?”
“血淋淋的太腥,我怕沈大人不喜歡。”
嬈荼招呼他坐在火堆前,笑道:“你管他呢,歡喜就好。”
南宮夷吾偷瞥了沈築一眼,笑臉有加,“沈大人潔白清皓,實在不敢唐突。”
沈築毫不領情,冷笑道:“你放心,南宮老爺子麵前的那一狀,少不了你的。”
南宮夷吾頓時如霜打的茄子,嬈荼在一旁安慰道:“別怕,老爺子那裏,我替你求情。”
南宮夷吾忙擺手:“別別!姐姐的好意,領會了。”他將兩個泥團子拋入火中,結束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沈築望著那兩大團泥巴,皺了皺眉,卻沒說話。
不時泥團燒裂,從裏麵溢出一股濃香,又過須臾,篝火燃盡,南宮夷吾將那泥團砸開,嬈荼方看見原來兔子外麵還裹了一種草葉。
她道:“古有叫花雞,南宮公子有叫花兔。隻是不知可堪入口?”
南宮夷吾撥開草葉,掰了一根兔子腿給她,“嚐嚐。”
嬈荼接過,拿到沈築麵前,沈築卻搖頭道:“不吃腥膻之食。”
南宮夷吾一邊大口嚼肉,一邊口齒不清道:“是真名士自風流,沈大人清高太過,反倒不真。”
沈築與他無話可說,順手推開窗戶,外麵不知何時飄起細碎的雪花,寒風將他鬢角垂下的兩縷發絲吹得微微揚起。嬈荼挨著他坐下,小口嚼著兔子腿肉,事實上,她也實在不覺得這兔子腿有多好吃,幹巴巴的,毫無鹽味。
不過人家南宮少爺吃得異常歡快,她總不好敗興。
等南宮夷吾大快朵頤填飽了肚子,才猛然看見窗外的雪,他哎呦一聲,此情此境,何等風雅!他由衷感歎道:“要下大雪了,這時候跟個小娘子滾被窩才是美事!可惜可惜。”
嬈荼被兔子肉著實噎了一下,沈築抄起旁邊的破碗就像南宮夷吾砸去。南宮夷吾接過碗,笑眯眯道:“不叨擾二位了,若大雪封山困在這裏,我一個孤家寡人在此忒也沒趣,不如找個溫柔鄉快活幾天再回金陵。沈大人你啥時候回,我一定在你之後。”
嬈荼起身道:“你要走麽?”
“是啊,這裏雖好,然而房子不是我的,好景不是我的,美人也不是我的。”南宮夷吾笑著朝嬈荼作了一揖,“姑娘,會後有期。”
嬈荼道:“你看看峽穀的山道還能不能走,若不能走,再回來。”
南宮夷吾走到門外,複又轉身對嬈荼笑道:“老爺子說了,嬈荼姑娘那晚寥寥數語,氣度膽量可見一斑。皆非尋常小女子可比,若真回歸京城,必非池中之物!”
嬈荼一愣,見他大笑幾聲,踏入風雪中走遠了。
沈築看著嬈荼的側臉,淡淡道:“南宮老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雖如此說,心中卻已起了不小波瀾。
嬈荼走過去關了房門,笑道:“士族子弟,就算心思再怎麽幹淨,也難獨善其身,南宮公子被自己親爺爺擺了一道,尚且不知。”
她看向沈築,“南宮老先生當真厲害,三言兩語便能叫沈郎疑我,此為誅心之術。”
沈築明白她的意思,南宮夷吾走前留下的話自然是南宮如慕的意思,老先生陽謀不成,便耍陰謀,連親孫子都算計上了。
他朝嬈荼招了招手,“你過來。”
嬈荼依言走過去,沈築捏起她的下巴,細細凝視,“沈築也並非區區方寸魚池,你再不是池中之物,我也養得起你!”
嬈荼微微一笑,“是麽?”
沈築將她撈入被子裏,因為泡了幾天溫泉水的緣故,他的腿漸漸可以使出幾分力道,雙手雙腳直往嬈荼身上招呼。
嬈荼被他裹入懷中,哪裏能與他較量,推了幾下沒推開,便睜著一雙霧氣蒙蒙的眸子,故意問道:“沈郎這是何意啊?”
“我倒想請教請教,何所謂你口中的白日宣淫?”
嬈荼別過臉,“沈郎是讀聖賢書的,哪裏知道這些渾話呢?不提也罷!”
沈築有些不悅:“渾話?你倒知道的多!”
“是啊,妾以前可喜歡看書了,什麽蘭陵笑笑生的啊,王實甫的啊……都曾徹夜研讀。”
一席話說得沈築啞口無言,臉越來越冷。
嬈荼卻來了精神,“對了,東吳有一位寫書的女子,叫什麽初冬的,那是個坑王,寫了本《東風冷》,至今沒有結局,好叫人掛念!”
沈築越聽越氣,揪住她的耳朵,“說起淫詞豔曲歪腔黃調,你興致高得很!”
忽然啪的一聲,一個什麽東西從窗外拋了進來,南宮夷吾的聲音遙遙傳來:“吃了幾日白食,在下十分過意不去,特攜在下前些日子剛得的寶貝回禮,希望沈大人喜歡。”
沈築嘭地一聲,關了窗戶。他不由冷笑,南宮夷吾別的沒學到,這一點走了必要再回頭看看的習慣,真是跟南宮如慕學了十足。沈築可沒忘記之前在國子監當值時,老爺子每日回家前是何等聒噪。
嬈荼從被子裏探出腦袋,撿起落在床內的那本書,隻聞得一股雅淡的香,翻開一看,立即紅了臉,連“呸!”了好幾聲,罵道:“該死該死!南宮夷吾忒不著調!”
那原來是一本做工精致的春意冊,裏麵的人物惟妙惟肖,異常生動傳神。沈築看也沒看,單瞧嬈荼的反應便知道是本什麽東西。
不過,嬈荼罵歸罵,臉紅歸臉紅,卻絲毫沒有扔掉書冊的意思,反而還翻了幾頁,眸光炯炯,帶著探究的意味。
沈築冷冷提醒:“嬈荼,你是個女人。”
嬈荼從書中抬起眼看向他,不解道:“女人如何?”
沈築搶過她手中的書拋在一旁,帶著魅惑的語氣道:“紙上談兵,不如我教你。”
嬈荼的衣裳一件件飄了出去,她頓時如個被剝殼的雞蛋,畏手畏腳被沈大人壓在身下。
“沈郎,你腿傷未愈……”
沈築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什麽叫徐徐圖之,嬈荼一開始還罵,張開一口小米牙狠狠往他肩膀上咬,不過罵著罵著,咬著咬著,那聲音就變得嬌媚起來。
窗外,雪花漸漸變大,落在空曠無人的山澗,徒留泉鳴幽咽,好一番空穀寒溪落雪圖!
嬈荼在沈大人的研磨之下,早就化成一灘春水,淒淒哀哀不知天地為何物。
一宿酣眠,醒來時,隻覺窗外光芒耀眼,看這天色,已然是放晴了,她懶懶歎了一聲,好一場大雪,卻與她無緣。
轉頭看去,沈築不在身側,屋內也無人,不知去了何處。
她空躺了一會,起身穿衣,棉被滑落,看到胳膊上的痕跡,不由有些驚訝,不是因為沈築留下的瘀傷驚訝,而是發現她手臂上的鞭痕淡了不少。她不由皺起眉,暗忖應該是那池溫泉的作用。
門被推開,沈築撐著手杖進來,同時還有無數雪花裹卷進來。
嬈荼一愣,推開旁邊的窗扇,風雪立即撲了滿麵,哪裏是放晴?外麵一片琉璃世界,天上依舊撕棉扯絮一般下得正濃。
她不由欣喜,同時打了個噴嚏。沈築道:“你倒是穿件衣裳,再去推窗。”
一句話提醒了嬈荼,她忙將棉被攏到頸部,嚴嚴實實遮住,才問沈築:“幹什麽去了?”
沈築抖了抖身上雪,在床邊坐下,“大雪封了門,也封了山。”
嬈荼道:“為什麽楊謙和山鬼還沒找來呢?”
“我叫他們先回去了。”
“啊?”嬈荼猛然反應過來,“他們來過了?”
“嗯。”
“你……你吩咐楊謙也就罷了,怎麽還使喚上我的丫鬟了?”
“我沒使喚,反而告訴山鬼這裏不必使喚,讓她先去了。”沈築似笑非笑道。
嬈荼氣悶,要不是念著自己現在還光著,定要上前捶他!
“沈郎是怎麽個意思,真想與嬈荼在此孤獨終老?”
沈築微微一笑,伸手探進被子裏,按在嬈荼小腹之上。嬈荼被他冰涼的手激得一哆嗦,縮到床腳幾乎是央求,“我吃不消了。”
沈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黑著臉道:“我也不想吃。”
“那你做什麽呢?”嬈荼掰開他按在自己小腹上的手。
“等我的腿上徹底好了,你再懷上我的孩子,自然就去了。”沈築看著嬈荼的眼睛,溫聲道。
“孩子?”嬈荼眨了眨眼睛,好像聽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沈郎難道忘了,你曾說過,嬈荼這樣的風塵女子,豈配為你添丁?”
她攥緊了藏在被裏的手,說話時臉上在笑,心裏卻在滴血,疼……一陣隱疼從小腹處傳來。那是那年雨夜的後遺症,此時穿過許多年的風霜,再次提醒嬈荼她不該忘之事。
沈築淡淡道:“你現在已經不是風塵女子。”
嬈荼“哦?”了一聲,繼而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就算如此,妾曾說過早已不能再有孕,可不是騙你的……”
沈築平靜地看著她,緩緩道:“宮中太醫曾為你探過脈,隻要調理得當,孩子總會有的。我已經讓楊謙送來藥草,供你每日服飲。”
嬈荼的笑變得涼薄起來,“大人,這是認真了嗎?”
沈築看嬈荼這般模樣,他心中湧起一絲不悅:“你這是什麽反應?”
“我曾經懷過一個人的孩子,那是個薄情之人,他令妾室將我腹中的骨肉活活打掉。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再懷任何人的孩子了。”嬈荼垂眸輕聲道。
冷風吹來,她的身子微微發顫,沈築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此事休要再提。”
“嬈荼可以一輩子不提,卻也一輩子忘不了!我與那薄情之人不死不休,大人又怎能體會?你知道嗎,那個大雨夜,我抱著我的孩子,他那麽小,那麽軟……”
沈築喝道:“夠了!不要再提什麽雨夜!”
嬈荼倔強地抬起眼與他對視,桃花眸中泛著水光。
沈築心間微軟,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欺負你,折辱你。”
嬈荼冷笑,“是麽?我做了什麽事大人都能庇護?假如我殺了裴氏,你也不會阻攔?”
沈築一僵,“嬈荼,你知不知道什麽叫不知好歹?”
嬈荼默然緩了兩息,繼而低眉,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可憐兮兮道:“我也不過是說說而已,不過裴夫人不喜歡我倒是真的,大人說過護我周全,可不能食言。”
沈築聽她服軟,語氣便也柔和下來:“青薇那裏,我會與她說明。”
嬈荼嫣然一笑,“多謝沈郎,你如此說,便安心了。”
她披衣起床,見外屋堆了許多東西,鍋碗瓢盆樣樣齊全,甚至連錦繡棉被都有兩床,更有一個精致描金大箱,裏麵裝著幾套衣襖。
沈築道:“許是南宮夷吾透露了消息給楊謙,楊謙才找到這裏,帶了這麽多東西。”說著指了指破桌上的散著熱氣的藥碗,“這是今天的藥。”
嬈荼走過去端起藥碗,有些微燙,她笑道:“大人親自為嬈荼熬藥,可真是體貼的好郎君。”
沈築見她嘴上雖這樣說,眉眼間並無半點喜意,當下有些心冷,淡淡道:“喝了吧。”
嬈荼乖乖喝下藥汁,甚苦,他揉了揉她皺起的眉心,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將一顆沁香的藥丸塞入她口中。
嬈荼品了品,甜且澀,便問是什麽。
“是西域進貢的雪蓮玉露丸,可解百毒。每日服食,看看效果。”
嬈荼低低一笑,“不中用的,妾身所中,是無解之毒。”
“什麽無解之毒,我不信這個邪。”
“死結當以死解,若有一天妾棄沈郎而去,你……你待如何?”
沈築長眉擰起,“不會有那麽一天!”
嬈荼抿唇笑了笑,她推開門,紛亂風雪將她裹住,她遙望遠方昏暗的天際,淒然道:“我知道,不會有那麽一天的。”
不會有那麽一天的,她怎會先他而死?
沈築卻沒聽出話中玄機,從箱內挑了一件衣襖將她裹住,拉住她的手朝溫泉池處去了。
到了泉水邊,霧氣越發濃,嬈荼試了試水溫,居然更比前兩日熱,她咦了一聲,剛要發問,沈築便解釋道:“與前兩日無異,是你手冷。”
嬈荼笑睨了他一眼,“沈郎真懂我。”
沈築不言,伸手去解嬈荼襟前的衣帶,將她的外衣脫下,順手掛在竹枝之上。
嬈荼捂住裏麵的衣裳,“我自己來。”
昨夜一宿歡愛,她也的確很想沐浴,在沈築麵前脫了裏衣,隻留下肚兜褻褲,將身子浸入溫泉水中,隻冒出一個腦袋。霧氣蒙蒙,她仰頭看著四周的皚皚白雪,隻覺此情此境恍如人間仙境。
隨即,沈築也除了衣物進入水中,破壞了嬈荼心中的萬千詩意。
天實在是太冷,嬈荼連腦袋都不願冒出來,索性直接鑽入水中,將整個身子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
水麵雖然霧氣蒙蒙,水下卻是清澈見底,她一鑽入水中便撞上不該看之物,嚇得慌忙去轉身,卻猛嗆了一口水,整個人撲騰起來。
水花濺了沈築一臉,他探臂將嬈荼撈了上來,“水裏有什麽東西,將你嚇成這樣?”
嬈荼鬧了個臉紅,瞥了眼旁邊岸上男人脫下來的裏衣,幽怨道:“水裏是有挺嚇人的東西。”
沈築皺了皺眉,看她兩腮紅撲撲的,心中一動,立即恍悟。他將按在嬈荼腰間的手往下移了移,冷笑道:“昨夜是誰叫的那麽歡愉?你不是很歡喜麽?今日又害怕了?”
嬈荼咳了一聲,撈起旁邊他的裏衣在水中揉搓起來。看到上麵有歡愛後的痕跡,她愣了一下,隨即羞赧萬分,後悔自己怎麽就賤巴巴的非要洗他的衣裳呢?
沈築見她難為情如此,不由情動,問道:“今天的藥苦不苦?”
嬈荼挑起眉,尋思都喝過了這麽久,怎麽忽然來這麽句?還沒等她疑問,沈築清俊的麵龐就湊近了,冰涼的唇覆上她濕潤的紅唇,好一番繾綣品嚐。
是有些許的苦味殘存在口中,不過沈築卻嚐到更多的甜意。他的呼吸變得十分粗重,將她抵在池壁上沉聲道:“遲早死在你身上。”
嬈荼還沒做好準備,便覺身下一沉,他已經動作起來。她僵了一下,秀眉微蹙,終於在許久之後,男人的攻勢之下,似舒適似難耐地輕輕喟歎了一聲。
沈築對她的反應十分滿意,獎賞性的大動起來。直到最後,她實在受不了,埋在他懷裏哀哀地哭。
沈築輕輕掐了掐她的臉蛋,狠狠地道:“嬈荼,你得懷上我的骨肉!”
嬈荼央求道:“別……別動了……”
“說,你想為我延續子嗣。”他在她耳上輕齧了一下,威脅道。
“想……我想……”嬈荼泣不成聲。
許久之後,沈築終於放過了她,她早已沒了一點力氣,柔若無骨,身子直往水中沉。
沈築扶著她,親自為她清洗了身子,將她用衣裳裹著抱回了茅屋。
嬈荼懨懨躺了半天,沈築隻當她累壞了,心疼之際不由有些自責,將她整個人擁在懷中,一下一下親吻她的臉頰。
哪知到了下午,情況忽然變得不妙,嬈荼的身子發起熱,漸漸額頭滾燙,臉頰緋紅。沈築這才有些慌了,扶著她的肩膀晃了晃,她微睜開雙眼,疑惑地看了他一會,又閉上。
閉上後,直到入夜都沒有再睜開過,隻是不停地喃喃囈語,咕噥著“孩子”、“休書”之類的話。
沈築心急如焚,忽而又見她捂住胸口,豆大的汗珠從額上落下,另一隻手緊緊地抓著被角。
“疼……宴冰,我好疼……”
沈築心頭一顫,當年的那個女子,也愛叫他宴冰……他握住她的手,由她反手使勁抓住,“哪裏疼,是不是毒發了?我去熬藥……”
嬈荼緊閉的睫毛微顫,接著睜開眼睛,水霧眸子看了他一會,忽然苦澀一笑,“沈築,你是沈大人……”
沈築將她往懷中緊了緊,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僵硬回道:“我是沈築。”
嬈荼蒼涼一笑,“我……我好疼……叫你宴冰,好不好?”
“好,從今以後,你便一直叫我宴冰,不是什麽沈大人,不是什麽黃門郎,我是沈宴冰。”
嬈荼彎了眉眼,啞聲道:“宴冰,我好苦。”
沈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替她受過,“乖,我……我帶你出去,去看了大夫就不會疼了。”
嬈荼搖頭,“別……別讓大夫來折騰我,我……我身上的毒發作了……沒……沒有用,什麽大夫也看不好,什麽藥也不中用……”
沈築心中一動,忙從懷中拿出瓷瓶,將裏麵的雪蓮玉露丸一股腦倒出來,“把藥吃了,可以鎮痛。”
將價值千金的藥丸一顆顆塞入她口中,哄著她喝水咽下,過了須臾,嬈荼安靜了些,隻是仍然緊緊地抓著沈築的手,青絲汗透貼在臉頰,一張小臉蒼白淒豔,楚楚可憐。
沈築心間大慟,將嬈荼放倒在床上,被子拉到頸處掖嚴實。他掰開嬈荼的手,出門時看了一眼桌上草藥,猛然想起太醫那日囑咐的話,說她身中奇毒需要靜養,房事上頭千萬不能過激。
他恨不得狠抽自己幾巴掌,匆匆出門沒入一片風雪中。
嬈荼迷迷糊糊的,意識飄向了青州河畔,她看見那年在江邊搗衣的女子。
女子哼著小調,遠望天際。過河人笑戲她“可否共乘船?”,她執拗道:“妾已有夫,遠遊將歸。”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渡口的老船夫蒼白了發,佝僂了背。年輕的女子消磨了稚氣,越來越沉靜。
她在青州河畔望眼欲穿,隻為等一個書生的身影。
……茅屋內,嬈荼的眼角滑下一行熱淚,她皺眉喃喃道:“我的夫君在外遊學,幾時能回來?”
一個修長的身影悄無聲息落在她的被上,男人一身風雪冷氣如鬼魅般出現房中,他摘下鬥笠,看著滿麵淚痕的她,幽幽歎道:“等了那麽多年,你等到了什麽?”
嬈荼皺了皺眉,隻是固執地問:“我的夫君在外遊學,幾時能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