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歡情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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嬈荼隱約記得,在她昏迷時有個人來過,喂了她一顆辛辣的藥丸,漸漸她的身子就不那麽疼了。
夜半醒時,房內空無一人,徒留一種淡淡的草木青氣。她輕輕聞了聞,覺有些熟悉,卻無可追憶。
第二日,沈築回來,帶來了山鬼、楊謙和宮中的老太醫。
嬈荼聽到動靜,卻沒有睜開眼睛,眯到中午方醒,沈築便將她扶靠在懷中喂藥。
嬈荼道:“大雪不是封了山嗎?沈郎如何出去的?”
沈築吹了一勺藥湯送到她嘴邊,輕聲道:“就那麽一步步踏出去的。”
“萬一沈郎遇上雪塌,妾百死莫辭。”
“叫我宴冰罷。”
“宴冰?”
“昨日昏迷時的話,你不記得了?”
嬈荼睫毛微微顫了幾下,笑問:“妾……說過什麽?”
“孩子,休書,宴冰。”他一邊喂她喝藥,一邊看著她低垂的眼眸,“孩子總會有的,叫我宴冰亦可,隻是休書,你便休想了。”
嬈荼抬頭看他,見他眉心微擰,神情說不出的倦怠。“宴冰,是大人的字。當年妾喜歡《紅羅襦》詞,隻知是個叫沈宴冰的男子寫的,後來才知,原來沈宴冰就是沈築。”
沈築“嗯”了一聲,“沈宴冰確是沈築。”
“大人打算什麽時候走?”
“走?我說過要走麽?”他挑眉。
嬈荼低頭揉了揉額角,“妾身子弱,不能服侍大人。況且大人離京已有數日,若再不回去,隻怕皇上就要為你選一處風水寶地安置衣冠塚了。”
他默了默,問:“還叫我大人?”
“妾不敢叫你的字。”
“我說了無妨。”
“妾不敢。”
他見她睜著兩雙眼睛,可憐兮兮的無辜模樣,頓時心中來氣,冷笑了一聲:“不敢還是不願?”
嬈荼聞言別過臉不喝他勺子裏的藥,賭氣道:“妾身子剛好,大人便在這些小事上與妾爭執!不敢就是不敢,妾侍奉大人左右,孤苦無依,難道連個稱呼都做不了主嗎?”
沈築看著她過於輕細的白頸,過了半晌方道:“你果然不知好歹的很,我竟不知你還有什麽不敢的,不叫就不叫罷!我很稀罕麽?”
嬈荼從他懷中掙紮了一下,被他按住,“你給我老老實實喝藥!”
嬈荼聞言劈手搶過他手中的碗,咕嚕咕嚕喝了幹淨,喝罷盯著沈築,眼神像刀子一樣直撲到他心裏。
沈築被她這種眼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一手拍在床榻上怒道:“你這女人,真以為我製不了你!”
他說話時聲音極大,連守在外麵的山鬼都是一震。
嬈荼愣了愣,既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道:“你這麽大聲幹什麽?沈大人還想打人嗎?你打啊!反正我這身子被你折騰來折騰去早就好不了了,你打死我幹淨!”
一席話說的沈築徹底黑了臉,沉聲喝道:“你嚷什麽?恨不得人人都聽到?”
事實上,嬈荼的聲音比沈築的要大多了,且她聲音清脆,連站在溪邊的楊謙和老太醫都聽得清清楚楚。
兩個人麵麵相覷,皆有些尷尬,接著讓他們更尷尬的話就傳了過來,“沈築,你就是個斯文敗類,衣冠禽獸,連妓寮嫖客都不比你沈大人心急……”
沈築一把按住撒潑的嬈荼,堵住她的嘴氣急敗壞,“嬈荼,你再給我說句試試!”
嬈荼被他堵住嘴,自然是說不出來,嗚嗚噥噥半晌,憋得麵紅耳赤,珍珠大的眼淚滾落下來。
沈築見她如此,緩緩放開手,實在氣的厲害,帶動胸口的舊傷,他起身拂袖而去,再不與她囉唕半句。
楊謙看到他家大人氣勢洶洶地出了茅屋,正琢磨要不要遠離幾步避避風頭,便聽他斷喝一聲:“楊謙,你還愣著幹什麽!備馬回城!”
楊謙心裏哀歎了一聲,提醒道:“大人,馬在穀外峽道口。”
沈築頭也不回往峽道方向去了,楊謙連忙跟上,直到了峽口外沈築翻身上馬,也沒一句指示。
楊謙指著十幾個府兵遲疑道:“大人,這些人要不要撤?”
沈築怒道:“撤什麽?給我留在這裏,好好盯緊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
楊謙咽了咽唾沫,這是他見沈大人頭一回這麽生氣,他跟了沈築六年,從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火。
沈築策馬便走,行了幾裏路後,忽然勒馬急停。楊謙看著他的臉色緩和了些,小心翼翼問:“大人可是少帶了什麽東西,要不要回去取?”
沈築斜了他一眼,“不必拐彎抹角,我與那女人無話交代。”
“是。”楊謙暗歎,心想,口是心非的也不全然是女子。
沈築吩咐道:“待會回城,我先去宮中一趟,你回去將那女人的幾個丫鬟都接過來,外添幾個穩重的嬤嬤。讓她……在那將養一段時日。”
“是,裴夫人那邊若是問起,如何交代?”
“直言是我之意。”
暮色降臨時,嬈荼半倚在床上,捧著一個手爐,透過半開的窗扇看著遠方山巒,神思幽遠,不知飄去何方。
山鬼走過來試了試她的手爐,皺眉道:“姑娘想什麽呢?爐子都冰了還捧著!”
嬈荼回過神,低頭看了眼手爐,問道:“這裏麵是什麽香?”
“名叫雪中春信。”山鬼壓低了聲音,“是主子給的,對姑娘身上的毒有鎮定之用。”
嬈荼眯了眯桃花眸子,“雪中春信,真是個好名字,無怪冷香之中,又夾帶了春日朝陽之氣。”她看向山鬼,“昨日,你的主子來過?”
山鬼點了點頭,低聲道:“主子來看了姑娘,給姑娘喂服了一顆血蟾丹。”
嬈荼不再說話,繼續看向窗外,山鬼重新在香爐中點了香,推她道:“姑娘,你怎麽總是悶悶的?你給沈大人氣走了,難道後悔了不成?”
嬈荼睨了她一眼,“這幾日沒編派上我,你難受?”
山鬼笑道:“姑娘總悶著,沒病也悶出病了,我這不是想逗你笑笑嘛!”
“我笑不出來,別白費心思了。”
山鬼看著嬈荼一本正經的臉,“喔”了一聲,點頭道:“果然是舍不得沈大人。”
氣的嬈荼往小丫頭腦門上狠狠一戳,“誰會想那個薄情郎?”
小丫頭偏著腦袋問,“姑娘說薄情郎三個字的時候,心裏想著的是沈築沈大人呢,還是那個叫沈宴冰的書生呢?”
嬈荼微微皺眉,山鬼看似無心之言,卻在她心間掀起了軒然大波,她想的,究竟是誰呢?
山鬼若有所思道:“五王爺俊美如謫仙,南宮公子翩翩少年郎,誰都比那個愛生氣又小氣的沈大人好!”
嬈荼呸了一聲,“別貧了!你倒說一說這幾日京城如何?”
“姑娘你是不知道,你和沈大人消失這幾天,城裏鬧得雞飛狗跳,皇帝的禦林軍恨不得把地磚都翻一遍。”
“哦?”
“先說南宮公子吧,首先,他是最倒黴的,被南宮如慕那老頭子痛斥了三個時辰,老爺子非說他對姑娘你見色起意,行苟且之事時被沈大人撞見,然後一不做二不休對沈築來個殺人滅口。”
嬈荼臉上浮起笑意,“南宮老爺子就這麽不相信他的獨孫?”
山鬼歎了一聲,“南宮少爺眠花臥柳的事情做多了,信任值低。後來老爺子威脅說要上家法,又說要綁到聖前以死謝罪,南宮夷吾急中生智,謊稱知道沈大人在何處,這才逃了出來,在外麵一頓好找。但是也巧,真叫他先找到了你們。”
“後來是他通知了楊謙和你?”
“是啊,不過南宮公子是個閑散的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連老爺子都沒告訴,估計金陵城到現在還一團糟。早先潯陽公主跟裴氏鬧了一通,公主認定是裴氏買凶劫了姑娘,要將裴氏收入獄中盤問,裴氏隻裝病不理會,暗中不知派了多少人找沈築呢。”
嬈荼點頭,“是夠亂的,也夠憋屈。”
“說到憋屈,那得首推五王爺。因風雪夜五王府前的那一場風波,京城都傳五王與沈築結了梁子,這次沈築失蹤是五王動的手腳。瑜親王將此市井傳言透露到禦前,惹得龍顏大怒,五王就被召入宮中著實挨了一頓痛罵,並且被禁足三個月。皇上還說若真查出此事與五王有關,就革了五王的黃冊。”
嬈荼聽到這裏,忽然笑看著小丫頭,將山鬼看得心裏發毛,“姑娘,我可沒騙你。”
“你知道的消息不少,皇城之外也就罷了,隻是皇宮大內發生的事情,你也說的如同親身經曆一般,這是為何?”
山鬼眨了眨眼睛,心虛道:“我聽道上的人說的,姑娘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混江湖的……”
“胡說!廟堂內閣之事,江湖如何知?”嬈荼的神情變得嚴厲,“山鬼,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首先是我的人,然後再是你主子的死士。”
山鬼低下頭,隻好老實交代:“都是聽部內其他死士說的……”
“抬起頭看著我。”
“喔……”山鬼抬起頭,看向嬈荼的眼睛。
嬈荼皺眉道:“你兩個小眼珠子轉什麽?”
“不是不是……姑娘太好看了……我怕我盯久了眼珠子不靈活。”山鬼一臉苦相,幾乎要哭了:“我真的沒有騙姑娘。”
嬈荼沉默片刻,忍俊不禁,笑罵了一聲,“死妮子,你主子養你是賠本的買賣。”
山鬼見她展顏笑了,才放下心來,“姑娘,你剛剛嚇到我了。”
嬈荼鼻子裏冷哼了一聲,“部內的死士,居然能潛伏到皇宮內閣,你主子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山鬼忙道:“主子說了,如果一個人活得太明白,就必須承受比常人更沉重的苦痛。”
嬈荼淡淡道:“看來你主子並不快樂。”
“咱們別提這些事情了,接下來姑娘打算怎麽辦呢?”
“靜觀其變,接下來不必再做什麽,自然有人找上門。”
“是裴氏麽?”
“你說呢?”
山鬼點點頭,由衷讚歎道:“姑娘你真的厲害,我看沈築被你迷的,都有點神誌不清了。”
嬈荼皺眉,“不會說話就閉嘴。”
“姑娘,你太不溫柔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楊謙送了幾個人來——春夏、秋冬、柳杏和幾個年老穩重的嬤嬤。
幾個丫頭見了嬈荼都頗為開心,嬈荼半躺在床上,對春夏秋冬道:“我失蹤這幾天,勞公主擔心了。”
春夏笑道:“姑娘沒事就好,我們做婢子的,好不容易遇見姑娘這樣溫厚的主子,都為您懸心呢!”
秋冬端出來一個檀木盒子對嬈荼道:“公主知道姑娘在此安養,特賜了一盒好香料,有凝神安眠之效。”
嬈荼點頭道:“既是如此,便收好,明日再點。”
當晚,春夏秋冬睡在外室,山鬼和柳杏守在內室,嬈荼注意到柳杏神色異常,便令山鬼支走了春夏秋冬,拉著柳杏的手問怎麽回事。
柳杏俯在嬈荼耳邊道:“奴婢的爹以前在生藥鋪子當過夥計,所以奴婢自幼能聞辨草藥。公主賞的香料裏麵有生川烏和茂術,皆是滑胎避子藥。雖然氣味被其他的成分掩去了大半,但我能聞得出來。”
嬈荼看向那個檀木盒子,微微笑了笑,點頭道:“我知道了,姑且不必理會。柳杏兒,你猜春夏秋冬知不知道此事?”
柳杏搖頭,“奴婢不敢妄言。”
“但說無妨。”
“想必……是知道的。”
嬈荼點了點頭,“你的山鬼姐姐早已察覺出那香料有異,她是我的心腹,事事都會說與我聽。但是我從你口中聽到這話,卻很高興,你知道為什麽麽?”
柳杏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看向嬈荼。
嬈荼溫聲道:“多了一個人可以交心,我很歡喜。從今以後,我待你與山鬼無異。”
柳杏眼眶微紅,“多謝……多謝姑娘。”
嬈荼點了點頭,“你出去叫山鬼和春夏秋冬回來,睡下吧。”
她看著柳杏出門的背影,心中暗忖,幾個丫頭之中,山鬼對她前事盡知,是頭一個值得信賴的。隻是山鬼另有牽絆,日後必定會有很多迫不得已之處。柳杏卻是個清白幹淨了無牽掛的,有些事情交給柳杏反而要容易。
半夜,嬈荼手腳冰涼,在炕上輾轉許久剛有了點困意,屋內就閃進一個黑影。
山鬼謹慎,一下子從被子裏翻身站起,低喝道:“是誰?”
火折子被打亮,一個修長的身影落在牆壁上。
山鬼驚了一下,連忙放下隨手抄起的板凳,驚詫道:“沈大人,您怎麽又回來了?”
沈築看了眼閉目躺在床上的嬈荼,三千青絲如瀑,從枕邊垂下幾乎落在地麵上,他朝山鬼揮了揮手,隨即吹滅了手中火折子。
山鬼忙喚醒柳杏兒退出內室,沈築摸黑坐了一會,等身上冷意散了,才脫了衣裳上炕,將嬈荼收入懷中一點點箍緊。
嬈荼沒發一言,肩膀卻在微顫,沈築摸到她眼角的淚痕,冷冷道:“哭什麽?怎麽不繼續裝,直接睡死到天亮。”
“妾不是狠心的人,裝不來!”
“你不是,我是?”
“對,你是!你就是!沈大人怒極而去,如今又回來做什麽?”
“我若真能狠的下心,便也不回來了。”沈築聽她如小女子賭氣一般的言語,語氣微柔,將她翻轉過來,在那長長的沾著露的眼睫上親了親。
嬈荼推他道:“別碰我!”
“你身子不好,能不能別這麽激動?”
嬈荼冷笑一聲,“你還記得我身子不好?既然這麽有心,半夜就別來叨擾啊。”
“你一個人睡著冷,我擔心。”
“我冷了自己不知道麽?要你多管閑事。”
沈築從杯中將她的兩腿一撈,隨即握住她冰涼的雙腳,“你的確不知道,哪天夜裏睡著了不跟個小貓一樣直往我懷裏蜷縮?”
“大人自重。”
“床上自重,何來閨房之趣?”
一句話說得嬈荼啞口無言,愣了半響,方道:“大人,你的臉皮都要有金陵城的城牆厚了吧?”
沈築將青胡茬微冒的下巴往她的光滑臉頰上蹭了蹭,沉沉吩咐道:“睡覺。多說一個字,就脫你衣裳。”
嬈荼緊緊咬著唇,將冰涼的手腳往他身上熱的地方使勁蹭,閉著眼睛賭氣睡了。
沈築感受著那冰涼腳丫子在一點點變熱,他的嘴角綻放出一個輕淡的笑。
第二日,嬈荼醒來的時候,沈築已經穿好了衣衫,高冠博帶,衣冠楚楚,看樣子竟是一副要外出公幹的裝扮。
她問道:“大人要去哪?”
“蘇州大旱,皇上令我去視察災情。”
嬈荼“哦”了一聲,“大人請便,到了蘇州,可以去醉月樓逛一逛,到了提嬈荼的名字,我那裏還有幾個相熟的姐妹,定能伺候大人舒服。”
沈築本來心情就不好,聽了這話,就好像在路上不小心踩了一坨狗屎,糟心!
他怫然不悅,上前攥住她垂在枕邊的頭發,冷笑道:“我去逛窯子,還得提與你的交情?”
嬈荼被拽得偏了腦袋,她大聲道:“不提就不提罷,我這不是想給你省點銀子嘛!”
沈築恨得牙癢癢,捏起她的下巴道:“嬈荼,你好,真好……你等著!等你徹底好了,看我不收拾你到腿軟!”
嬈荼恨道:“妾就等著!妾在病重時大人尚且如此粗魯,又是拽頭發又是掐臉,若是好了大人豈不是要拿刀子直接砍了我!”
門外的楊謙都快聽不下去了,這是他們大人嗎?……他們大人向來厭惡魏晉清談之風,一向不屑與人爭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與一個女子三句正經話不說就要吵個麵紅耳赤?
屋內的沈築點頭道:“等你好了?我恨不得現在就辦了你!”
嬈荼氣急,從枕頭下抽出神符匕首往床上一拍,哭道:“賤妾汙穢一世,想幹幹淨淨地死,也不能夠麽?”
沈築劈手奪過那柄神符,“不能!”
說罷轉身踏出了房屋,在外室對幾個丫頭道:“你們幾個給我看住了,要是夫人有什麽閃失,你們也不用活了!”
沈築怒氣衝衝地走後,嬈荼從山鬼口中聽到了另外一個版本,說是沈大人昨天去禦前謝罪,皇上罰他去蘇州當三個月的監察,實則是被他的事情鬧得頭疼,找個噱頭貶他出京清淨幾個月再回來。
嬈荼皺眉:“三個月?豈不是初春方能歸了?”
山鬼歎道:“姑娘,你不會真的舍不得沈大人吧?”
嬈荼瞪了她一眼,“自然不是,我隻是在想……他是涼薄之人,三個月後,說不定早就另覓新歡,對我的情冷了,這幾個月的糾纏,豈非付諸東流?”
山鬼訥訥地道:“我看不會,沈大人走時那個樣子,怎麽都不像是三個月不見就會對姑娘情冷的,說不定三個月後,回來……回來……”
“什麽?”
山鬼小聲道:“回來叫姑娘一個月下不來床是有可能的。”
嬈荼深深擰起了眉,嗯,真有這個可能,她還不知道沈築麽?那就是個衣冠禽獸!
之後,嬈荼在屋內悶了幾天,整天被幾個丫頭輪流逼著喝藥,屋中一股子藥味。這裏頭春夏和秋冬勸藥勸得最勤快,許是被沈大人臨走前的話給嚇到了。
任憑嬈荼如何寬慰,春夏和秋冬都聽不進去。也難怪,兩個丫頭是從公主府中出來的,公主的脾氣她們都知道,那是個一言不合就殺人的主子。
公主喜歡沈大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沈大人定然也不是什麽好脾氣,況且走時那個樣子,怎麽都不像是說著玩的。
嬈荼沒辦法,這日喝完了藥,提議要出去轉轉。
春夏道:“外麵風寒,姑娘仔細著涼。”
秋冬道:“正是呢!姑娘想吃什麽玩什麽,我們給你辦好,大冷天的出去做什麽呢?”
嬈荼歎了一口氣,給山鬼使了個眼色求救。山鬼上前摸了摸嬈荼的額頭,又拉過手腕有模有樣地探了探脈,煞有介事道:“姑娘在屋內悶了好幾日,是得出去走走,否則積食在腹,日久必損。”
說得春夏秋冬直愣,柳杏便笑著將嬈荼給扶了出去。
不巧,剛出門,就見從遠處溪邊晃動著幾個人影,為首的婦人,頭戴銀絲髻,周圍是金累絲釵梳,上穿藕絲短襖,下著青翠綾裙,渾身珠翠堆滿,環佩叮當。
嬈荼笑意玩味,扭頭對旁邊的柳杏道:“你猜裴夫人年方幾何?”
柳杏與裴氏有殺母之仇,小丫頭死死地盯著裴氏,呸了一聲,罵道:“三十多歲的老嫗!”
嬈荼搖頭笑道:“不對,裴姐姐今年才二十有七,隻是這一身富貴行頭,倒像是虛長了許多歲的。”
正說著,裴氏就娉娉婷婷地走近了,看樣子清減了不少,黃黃的臉蛋不施脂粉,兩個眼睛紅腫如桃,竟是透著幾分楚楚可憐。
她來到嬈荼麵前站定,展顏溫和一笑,“妹妹這是在說什麽笑話?笑得如此動人心魄,連我也忍不住心醉。”
嬈荼笑道:“都是些低俗不入流的笑話,說出來,怕汙了夫人的耳。”
裴青薇忽然盈盈朝嬈荼施了一禮,“之前是我多有得罪,皆因擔心大人的身體,怒極之下,才對妹妹做了那些事情,請妹妹千萬別放在心上。”
嬈荼忙將身子側到一邊不受她的拜,惶恐道:“夫人這是做什麽?嬈荼何德何能,豈可受夫人的大禮?”
裴青薇一臉淒楚可憐,垂淚道:“妹妹如此,便是不肯原諒我了。”
嬈荼略作沉吟,隨即溫婉一笑:“夫人言重了,妾並沒膽子責怪夫人,妾還得感激夫人當初手下留情,沒將妾一劍刺死。夫人本與沈大人琴瑟和鳴,是妾橫插一腳,難免招夫人怨恨。”
裴青薇上前握住嬈荼的手,“如今我也想開了,大人喜歡你,我就算再阻攔也無濟於事。如今妹妹也算是入了門,在這麽個貧瘠之處怎可久居呢,但求妹妹隨我入府,日後你我姐妹和和睦睦,也免得大人心懸。”
嬈荼微笑搖頭:“夫人美意,嬈荼心領了。隻是我在此處住的甚好,不必折騰了罷。”
“此處荒涼,倒叫京城中人人傳我裴氏是妒婦,不能容人才將妹妹逼至此處。請妹妹千萬憐惜,隨我回府。”
“我重病纏身,隻怕會過了病氣給姐姐。”嬈荼收斂了笑意,淡淡道。
“正是妹妹病重,更該回府好生將養。”
山鬼在一旁皺了皺眉,“回夫人,沈大人特意囑咐過,讓我們姑娘在此……”
嬈荼打斷山鬼的話,斥責道:“你這丫頭!越來越不懂規矩,誰許你這樣與夫人說話!”
山鬼噤聲,暗想要不是姑娘你攔著,我早就割了她的脖子,這賤貨早就對我恨之入骨,還在乎什麽禮儀規矩?
裴青薇勉強一笑,又朝嬈荼福了一福,“請妹妹收拾收拾,這就隨我回府。宴冰在外麵辦差,開春方能回來,偌大一處府院,隻有我一個女人,實在孤寂,還請妹妹千萬別再推脫。”
嬈荼笑看著她,以一種並不友善的涼薄笑意,“夫人既然如此盛情,嬈荼怎好拂卻了美意。請留下略用午膳,隨後妾便隨夫人入府,也好……成全夫人賢德的美名。”
她轉頭對春夏秋冬道:“去吩咐嬤嬤準備午膳,夫人麵色不太好,得吃些進補的。將昨兒在那山澗裏抓上來的大魚燉湯。”
說著便將裴氏迎進了屋,一邊還道:“屋內鄙陋不堪,夫人莫笑話。”
裴氏舉目四望,一處茅廬,裏外兩間,雖然破舊卻異常溫馨,藥味與一種冷香交織在一起,雅淡。
裴氏微微一笑,“妹妹的屋子,十分素淨。”
“這是這些日子妾和幾個丫頭才收拾出來的,夫人有所不知,之前妾與大人落難在此,哪是這般模樣?滿屋子黴味,被褥幾乎被雨水糟透,哪能住人,竟是個豬窩!”
裴氏溫言道:“姑娘與宴冰生死與共,此番情義才彌足珍貴。”
“說起來,大人也是吃過苦的,不然這樣的屋子他如何能住的下呢。妾記得來這裏的頭天晚上,為燒個炕弄得灰頭土臉,也就隻有那麽一點餘溫,若非大人抱著妾依偎而眠,妾隻怕早就已經凍死了,怎麽還能站在夫人麵前說話?”
一席話說得裴氏臉色有些難看,卻還得繃著笑意,山鬼在一旁見裴氏這副表情,白眼一個接著一個翻。
不時飯菜端上,嬈荼讓了座,親自舀了一碗濃白的魚湯給裴青薇。裴青薇拿勺子正要喝,嬈荼連忙從她手中接過勺子,將那她手中的一小勺魚湯倒入自己碗中,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這魚是外麵的侍衛從山澗裏撈出來的,不知有沒有毒,妾先替你嚐嚐,以免不小心傷了夫人。妾死了也就罷了,若是夫人有什麽閃失,豈非叫大人肝腸寸斷?”
裴青薇尷尬笑道:“妹妹無須如此謹慎。”
“保護夫人周全,妾死且不辭。”嬈荼說著,將碗裏的魚湯喝了幹淨,著實細品了一番,方道:“味道還行,妾嚐著沒什麽問題,夫人放心。”
一頓飯,裴氏吃的並不如何爽快,山鬼和柳杏在一旁看著卻是很爽。春夏、秋冬兩個則是有些咋舌,傳聞裴氏蕙質蘭心,深得沈大人敬重。怎麽如今看來,不見半點聰敏靈活,反而在她們姑娘麵前句句話都落了下乘?
究竟是她們姑娘太厲害,還是傳聞不實呢?
吃過了飯,嬈荼笑道:“夫人請稍等,妾還有些細軟要打點。”
裴氏熱心道:“妹妹若不嫌棄,我來幫妹妹一起打點。”
嬈荼道:“也沒有什麽要緊的東西,不過是大人和妾的幾件衣裳。”她說著,從炕頭的箱子裏翻出幾件舊衣裳,裴氏瞥見其中有幾件裏衣,正是她親手給沈築縫製的。
嬈荼見她的目光膠在裏衣上,便拿起其中一件指著上麵一行歪歪扭扭的縫補針腳笑道:“夫人見笑了,嬈荼的女工實在不堪入目,這是前幾日大人受傷時給他隨便縫補禦寒的。如今早該丟了,隻是大人偏喜歡穿這件,還總是愛摸上麵的粗陋針腳,就一直留著沒丟。”
裴青薇扯了扯嘴角,卻沒笑出來。
嬈荼收拾了衣裳,便帶著丫頭嬤嬤一行人出穀回城,裴氏來時坐了一頂大輦,四周帷幕垂懸,並排可以坐下兩人,回時正好與嬈荼同乘一輦。
輦輿行到城門,頗為招眼。嬈荼掀開簾子,目光從街道兩側駐足觀看的人群中飄過,她若有所思道:“夫人這頂華輦好氣派,妾坐在這裏有些難安。”
裴青薇笑道:“輦輿平穩,給妹妹坐的自然要最好。”
嬈荼放下簾子回頭道:“夫人特意為妾準備的?看來夫人此番出來,對妾勢在必得。”
裴青薇道:“妹妹性情溫和,因此我才敢有此打算。”
“性情溫和?”嬈荼玩味道:“那也比不得姐姐,隻怕到了明日,城內大街小巷就會瘋傳,議論沈黃門的夫人氣度寬宏,親自出城迎接那狐媚女子入府。”
裴青薇款款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尋常,我既然是大人的妻子,便自然要有容人之量,這有什麽好議論的,況且妹妹豈是狐媚女子,太多心了。”
嬈荼笑了笑:“大人前幾日還罵我是狐媚子,幸然夫人不作此想,等大人回來,還請夫人在大人麵前為嬈荼開脫開脫。”
須臾走過鬧市,行在一條白磚鋪就的坦蕩大路上,沿路兩側是皆是白牆青磚,鬆枝柏樹,清雅異常。這裏是京城達官顯貴積聚之處,許多皇親國戚和廟閣大臣的府邸都設在此處。
經過一扇朱紅大門,嬈荼掀開簾子見那門上匾額鐵鉤銀劃三個大字“五王府”,一陣幽幽的聲樂從府內飄了出來。
嬈荼叫了一聲“停車。”
裴青薇問:“妹妹有事麽?”
“還請夫人先行一步,容妾去看望看望五王爺。”
裴青薇臉色微變,她知嬈荼出自青樓,卻不知她如此放蕩無禮,“妹妹現在已經嫁入沈府,凡事也該收斂收斂。”
嬈荼點頭道:“多謝夫人教誨,妾銘記於心。隻是五王如今處境,皆因妾之故,妾若過府而不入,於心難安。”
裴青薇盯著她看了片刻,嘴角一抹嗤笑,“既如此,妹妹快去快回吧,我在此處等你一會。”
嬈荼下了輦輿,對山鬼和柳杏道:“你們隨我一起去。”
當下敲了府門,管家進去通報,不出片刻便匆匆回來,笑道:“嬈荼姑娘,我們王爺有請。”
嬈荼入了府,穿廊過巷,到了一處廳室,有樂師鼓瑟吹笙,舞女翩躚而動,蕭彥寧慵懶地坐在堂上,一襲青灰紗衫,衣襟鬆鬆垮垮,旁邊還有兩個衣衫不整的美人服侍酒菜。
嬈荼隻看那兩個美人紅撲撲的臉蛋,便知道蕭彥寧這廝剛剛在幹什麽。山鬼是見過世麵的,臉色如常;柳杏卻是個純情的小丫頭片子,聽著那兩個美人尚未能平息的嬌喘聲,小丫頭臉色刷的一下變得通紅。
嬈荼轉頭睨了柳杏一眼,存心想要逗她似的,吩咐道:“柳杏兒,扶我到五王爺麵前。”
柳杏兒將嬈荼扶到五王爺麵前,五王爺笑眯眯靠在椅子背上,“嬈荼姑娘既然現身,沈大人必然安然無恙。本王覺得父皇罰我三個月禁足,實在冤枉。”
嬈荼俯首道:“妾連累了王爺,特來謝罪。”
蕭彥寧擺手道:“本王在此,亦有清樂豔福,花花世界,在哪都是一樣的。姑娘不必覺得愧疚。”
“王爺如此豁達,那妾也就心安了。”
蕭彥寧笑道:“姑娘要不要坐下喝杯酒?”
“不必了,妾還有事,王爺似乎也還有事,就不打擾了,容妾先行告辭。”
蕭彥寧摟著左側美人的腰,又吃了一口右側美人斟好的酒,懶洋洋道:“既如此,姑娘慢走。”
嬈荼扶著柳杏走出王府,路上,嬈荼淡淡地道:“柳杏,你的鼻子靈,剛剛又離得近,在五王身上聞到了什麽?”
柳杏紅著臉道:“聞到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不對。”
“嗯……還有一種**的味道。”
“還有呢?”
“還有……沒有了啊……”
嬈荼輕聲道,“我怎麽聞到一股淡淡的青木氣……”
柳杏回憶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好像……的確有一種……野當歸的氣味。”
山鬼疑惑道:“野當歸,一種藥材?”
“嗯……不太確定。酒氣胭脂太重了,我辨不清。”
嬈荼看著山鬼的神情,不見有什麽波瀾,她便也不再言語,心中卻是疑雲大起。在山鬼耳邊如此這般吩咐了幾句,山鬼出府後,便摸入巷弄中不見了人影。
嬈荼重新坐上裴氏的輦輿,歉然道:“叫姐姐久等了。”
裴氏笑意輕淡:“無妨,妹妹原是結交的朋友多。”
嬈荼沒理會她話中的譏諷之意,心中如同明鏡一般,知道裴氏根本不會理會她去勾搭哪個男人,反倒是希望她的名聲越臭越好。
她微微一笑:“嬈荼來自風塵,一向生不由己,比不得夫人出身清白。”
裴青薇眼神一顫,淡淡地道:“好了,往事不必再提,就算你來自風塵,隻要以後本分守己,恪守婦道,那也沒什麽可說。”
嬈荼忙道:“夫人此言錯了,嬈荼這些年流離風塵,對外人言,不過是些許風霜罷了。隻是嬈荼自己心裏清楚,但凡女子,憑他品行再好,貌再出色,但凡失腳沾了一個淫字,其他再好也不算了。”
裴青薇聞言臉色有些難看,京城中鮮少人知,她裴青薇也是出身風塵。
卻聽嬈荼繼續道:“就比如妾,如今隻因有幾分姿色才能得大人喜歡,再過幾年人老色衰可怎麽好?若能得個一兒半女,也算日後有個著落,偏偏妾是子嗣艱難的。隻有想著哪裏能幫襯上大人一把,或舍命為他做些事情,叫他記著對妾有幾分虧欠,日後就算厭惡妾的容顏老去,也不忍割舍了往日情份。”
裴青薇的臉色原來越難看,心裏也越來越不是滋味。她想起了自己這一路走來,與宴冰的那點情份,如今聽人說出來,卻是這等的涼薄。
行到沈府正門,嬈荼下了轎,早在門口等候的山鬼上前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她神色微變,隨即又平和如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