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遭遇車禍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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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然
    今天一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寧,許是南方的冬天終日陰沉,久未見陽光人的心也會悶得像被捂出了褶皺和溝壑,深深淺淺如迷宮迂回沒了方向。
    這樣的惴惴不安在傍晚時分仿佛達到高潮,切水果的時候竟然把手給劃傷了,殷紅的血迅速地漫出傷口,像一朵驟然開放的傷花,隻是錯了地方,我竟盯著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似乎應該先把它清理幹淨。
    貼上創可貼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做果汁的興致,拿起案板上才一剖兩半的蘋果,大口地咬下去,唇齒間似乎還有一星半點血腥氣息,幽幽遊走仿佛一條無形的吐著信子的蛇,期期纏上我的身體,叫人越掙紮越動彈不得,終於徒勞地放棄。
    天邊一鉤新月怯怯露出了頭,在沉沙一般的寒霧中顯得晦暗不明。我想起元旦假期的最後一天,送小娟去機場的路上,我們再次聊起谘詢公司的事。
    “陳然,谘詢公司的事情考慮好了嗎?”小娟望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突然問到。
    “嗯?”我愣了一下,她不提我都差點忘了,略一思忖道,“接新項目的事情還是算了,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飯,何況我這當家的都不在跟前,別搞得吃不了兜著走。”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至於你上次提的那個,可以考慮,如果各方麵都合適的話。回去你和那個什麽處長接觸接觸吧,具體了解下他的意向,還有條件。”
    小娟咬了咬嘴唇,“嗯,行,到時我約他出來聊聊。這麽久了,也不知人家還有這想法沒。”
    “沒關係,我們又不是非賣不可。先見麵聊聊再說吧。”
    小娟點點頭便不再說話,車廂裏又陷入之前的沉默。
    不知為何,小娟此番回程遠沒有之前到來C市的快樂,短暫的相聚稍縱即逝,襯得即將來到的分別更加悲傷不舍而難以承受。
    但歸期已至,我們終究不得不各走各路。
    此刻靠在公寓的沙發上,陽台的玻璃窗戶在內外冷熱溫差中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霜,慘淡如天邊的月白,繡河蜿蜒,卻也隻得一個朦朧的影,扭曲著蠕向遠方。周遭靜寂無聲,竟有一種未曾覺知的疲憊襲來,讓人在昏昏欲睡間又清醒無比,像是等待著無法預測的一絲,心焦。
    電話便在這個時候響起,我拿起一看,陌生的一串數字,猶豫著按下接聽鍵,一把焦急的女聲從聽筒那邊傳來:“您好,請問是陳總嗎?我是凱然前台小吳,剛才**醫院電話說咱們行政部的王經理和李玥兒出車禍送進醫院了,讓我們派人去醫院一下。”
    “你說什麽?”我豁然起身,仿佛不可置信般對著電話再次確認道,“王浩和李玥兒出車禍?!”
    “嗯,是的,剛才醫院打公司電話,太晚了沒人接,然後轉到我這裏,說王經理和李玥兒在從產業園區回城的路上撞車了,這會兒剛送到醫院……”
    “那他們現在怎麽樣?!”
    “醫院那邊說李玥兒還好,王經理傷得重些。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想著趕緊跟您和郭總報告。”
    “好,我知道了,你現在馬上通知公司其他高層,讓他們迅速趕到**醫院。”
    “好,好”。
    剛掛掉電話,郭凱的電話便打了進來,“陳然,你電話怎麽老占線?!出事了,王浩他們車禍進醫院了,你趕緊去**醫院看看,我後天回C市,到時再過去看他們。”
    “老郭,我知道了,剛才前台小吳正跟我打電話。我已經讓她通知其他高層了,我這會兒馬上過去。”
    “行,他們那邊具體什麽情況你到時給我個電話!多晚我都等著!”
    我答應著掛斷,人已經到了門口。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仿佛暗流如潮在身體裏激蕩回環了一整天,此刻終於衝破阻擋,洪水般傾瀉而出,讓人四肢冰涼。很久沒有這般感覺,仿佛失而複得的東西再次離我而去,即便知道李玥兒並無大礙,心髒也如被一隻大手緊緊纂住一般,拚命擠壓下沁出粒粒血珠。
    那個夢境又突然浮現在我眼前,此刻我竟如夢裏一般仿佛身臨其境,抓不住,喊不出,求不得,如前的心痛陣陣翻湧而來,吞沒我白日所有的理智與自持。
    我的手竟有些發抖,翻出她的電話,此刻我已顧不得什麽上司下屬,顧不是什麽婚姻自律,顧不得她現在是醒是睡,我要聽到她的聲音,我必須要聽到她的聲音,否則我將窒息而亡。
    電話一通,我就那樣理所當然地喚出她的名字,仿佛我一直都是這樣喚她,沒有絲毫遲疑或阻滯。當橫禍飛來,在生死安危麵前,一個稱謂又算得了什麽?
    我要確認她的平安,這已經是我如今最大的牽掛。
    我穿上外套,拿起鑰匙,關上門,從未有過的迅速,在與她通話的三十秒裏,一氣嗬成,我的車駛上路麵時,離接到小吳的電話也不過十分鍾。
    路上我給沈大誌打了電話,王浩受傷,行政部其他人也撐不起局麵,醫院裏跑前跑後得有個周全的人,沈大誌一直跟著我,這點我倒是放心。
    今晚我的車開得有些飄,不是沒遇到過這般突然的情況,但以往的我即使再慌亂也能很快平靜下來沉著應對,可今天我卻分明感到力不從心。車輪在柏油路麵咹啞咆哮,像困獸拚命掙脫緊鎖的鐵籠,我的心一縮一縮地疼,在冬夜的清冷霓虹中變幻出一禎禎後怕的畫麵,讓人脊背生涼。
    如果,今天的車禍是另一個結局,如果,萬一,李玥兒傷得重些,甚至……,我該怎麽辦,“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腦海裏無端冒出這兩句詩,已覺大是不吉,而那兩個字,終究是說不出口。
    我該怎麽辦?嗬,什麽時候李玥兒之於我,已經到了如此地步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終究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心,人說失去時才懂得珍惜,我卻想說,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去才更讓人心如刀絞!
    可李玥兒屬於我麽?不,我根本就從未擁有過她!這樣的認知讓我痛苦,讓我悲哀,如果她從來都未曾是我的所有,我又有何種資格去奢談她的失去與否?!
    不,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騙不了自己,我刻意隱藏自己的情緒,故意在她麵前裝出一本正經的領導樣子,不過都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和懦弱,因為我從來都是站在一個道德的製高點上對自己口誅筆伐,也從不認為我們身邊的人其實每天都在直接而毫無預兆地麵對災難甚至死亡。
    人生究竟有沒有最重要的東西?這個在我回歸凱然之前便困撓我很久的問題,此刻居然在我麵前豁然清明,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利與情,卻也可以是利與情,可以是世間相的任何一樣,卻也不是世間相的任何一樣,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恰恰就是人生本身。
    既得人身紅塵輪回,這紅塵裏有的,連同紅塵本身,都一應承擔,這就是人生,這本就是最重要的體驗。
    而承擔,注定了不可能錙銖必較,也不僅是付出與獲得那樣狹隘,它就是所有你的當下,你的人生就是這樣,就在那裏,不會因為付出得多而增加一分,也不會因為獲得的少而減輕一毫。說到底,每個人的人生本質上都與他人無關,正如我們來到與離開這個世界,都是赤條條了無依住。
    如是這樣,我對於李玥兒所有的情愫,包括那些夢境,那些反反複複的心痛與躑躅,何需再去辨個明白?因為它就明明白白在那裏,心之所向,不會磨滅,這就是我的當下,這就是我的承擔,這就是我的人生的樣子。
    猛然想起一空寺裏的簽文,還有那老僧人的話,滄海桑田終歸於平寂,可滄海桑田何曾波濤洶湧過,奔騰的不過都是人的意相罷了。“來之則安之,去之亦任之,”既然來了,就坦然地去麵對去承擔吧,
    “來之則安之,來之則安之”,我反複默念著這五個字,忽覺前方道路似被無數火把照亮,仿佛在莽莽夜霾中辟出一縱星光大道,我的車也如生出鐵爪般穩穩抓住腳下每一寸土地,再無半點迷茫,轟鳴疾馳而去。
    我與眾人來到醫院,玥兒確無大礙,王浩要嚴重一些,但終歸沒有出現更糟的結果,也算不幸中的萬幸。此時我已不願再掩飾對玥兒的關心,親自為她打開食物和飲料,隻是礙著眾人在場,未及好好安慰,隻囑咐她好生休養。我看見玥兒幾度紅眼,我明白對於一個涉世未幾的女孩來說,這場始料未及的車禍已經大大超越了她的想象,那種劫後餘生的感受是未曆的旁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盡數體會的,可即便是這樣,在我詢問是否要告知她的家人時,她仍選擇了隱瞞,隻為不讓年邁的父親擔心。她是那樣隱忍而懂事,像一株懸崖峭壁上的野菊,傲霜開放,哪怕一枝獨豔也是天地。
    但我想讓她明白,在這渺渺時空星翰遙迢下,不論今天遭遇何樣凶險,也不論未來還有何等狂風驟雨,她都不是一個人。
    玥兒,感謝你能平安歸來,萬幸你沒有事,即便此刻為免你困撓我仍喚你“小李”,即便我能給予的或許你無法承受,即便我隻能這樣在你身旁默默守護你。
    所以,你知道與不知道又如何,這本就不是要緊的事,我隻管承擔,隻管以我的真心與方式交付,然後進行與完成我的人生。
    當然,無比慶幸的,這人生中,有你。
    然後我便收到她的回信——“陳總,萬幸能再見到您。”
    這就夠了,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