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看著屏幕上跳動著的小娟的名字，白晃晃地閃動，像流螢般亂了眼睛，有那麽幾秒鍾我是出離的。就像好不容易做了一個美夢，美到自己都快以為那就是現實的時候，突然一把斧頭辟來，生生把夢境砸碎，才發現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小娟，嗬，小娟，我差點忘了，姚小娟，我的妻子，我今天是如何與她大吵一架，她氣急敗壞摔門而去的樣子，她摞下狠話讓我們各自清醒各自冷靜的樣子，突然讓我感覺陌生又遙遠，從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感覺了呢？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又仿佛不過是幾天的時間。
    我才意識到，小娟此時已經在離我千裏之外的Ｈ市了。她下午四點的飛機，七點鍾便已抵達目的地。結婚這許多年來，不管遇到什麽事，我們都一直遵守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無論誰出行，都要第一時間讓彼此知道對方一路平安。這不僅是夫妻之間的應有之義，到後來已成為對家人最樸素與自然的關懷方式。可今天，這個堅持了近十年的約定卻被我生生打破了，我第一次忘記在她降落時分送去關心和問候。
    是真的忘記了。
    我想這應該不是因為吵架的原因，在生死麵前，這點夫妻口角又算得了什麽。可為什麽牢記了近十年的約定今天卻忘記了呢？當她在雲層中穿行，我卻在地麵上瘋狂地找尋玥兒；當她懷著一腔哀怨重新踏上Ｈ市的土地，我卻已在計劃著與她切割。原來我們竟是在同一個時空做著如此南轅北轍的事情，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夫妻同心嗬，我與小娟，如今還算嗎？
    隻是小娟在我心裏的位置，已經到這樣無足輕重的地步了麽？與玥兒相處的時光如此難得和甜蜜，竟是讓我將她的安危全然拋在了腦後。我該說這是我與玥兒終得其所的愛情裏隻見彼此的歡喜，還是我與小娟漸至末路的婚姻裏的慘淡悲哀？幾千個日夜的朝夕相伴，竟也抵不過人群中多看一眼的纏綿轟烈。
    不是沒有一點愧疚的啊，即便我對小娟的感情已日漸冷寂，但哪怕是作為我的親人，我的家人，甚至是我的朋友，當她隻身在外，對平安的禱告不都應該是放在心頭的事麽，何況她至今仍是我，名義上的妻子。
    重重歎口氣，我在心裏對自己搖搖頭，拿起手機來到陽台上，按下接聽鍵，“小娟？”
    電話那頭卻久久沒有回音，我以為信號不好，將手機拿到眼前，發現一切都很正常，有些不明所以，再次試探性地問道，“是小娟嗎？”
    有淺淺的呼吸聲從電話那頭傳來，在靜謐的夜裏更顯孤寂落寞，良久，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小娟的聲音如同夜露深重緩緩而至，“陳然，我七點鍾到的Ｈ市……”頓了頓，她幽幽道，如空氣中機械傳送的電波般沒有溫度，“你失約了”。
    我突然就愣住了，明白她那句失約的意思，隱隱戳痛我適才的自責與不忍，閉上眼，揉揉發漲的太陽穴，我吐出一口氣，對著電話那頭輕聲道，“我明白，對不起。”
    我聽見小娟從鼻子裏發出輕微的無奈的笑聲，裹著濃重的疲憊與迷茫，“結婚這麽多年，你第一次這樣，為什麽最近總是發生這麽多第一次，以前無論我去到哪裏，無論我們遇到什麽事，下了飛機打開手機第一個跳出的就是你的消息，”小娟的語氣平靜無波，絲毫不見白日的激動，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看來這幾天吵架真是傷了你，把你吵得心灰意冷了，連我的死活也都不聞不問了……”
    眼角的肉微微一抖，我打斷她的話，“說什麽呢，哪有的事”
    聽我搶白，小娟自失地一笑，聲音空洞得如從天際盡頭傳來，“陳然，你變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是覺得，你不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陳然了……”
    小娟這般說的時候，話語中似帶著濃濃的鼻音，悶悶地如同裹著布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耳邊。我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一時兩人都沒有出聲，隻隔著手機聽著彼此的呼吸，各自心事凋落。
    有急促的咳嗽聲傳來，電話那頭似乎有摁滅煙頭的呲呲聲，煙灰缸碰到桌麵叮當作響，小娟拿起水杯猛灌的樣子如曆曆在目，我眉頭一皺，不忍道，“少抽點煙吧……何必這麽糟蹋自己的身體……”
    “不用，不用你管……”小娟兀自咳嗽著也仍是這般桀驁，“算了，你不回答我，我也不能強求，今天的確不是一個適合談話的日子，”停了半響，她的聲音複歸平靜，“我給你打電話，是有另一件事和你說，上次你不是讓我約那趙處長麽，我約到了，下周末，你回Ｈ市一趟吧，咱們去拜訪拜訪他。”
    聽小娟轉移了話題，我懸著的心才似乎稍稍安放了些，想起年前說過關於谘詢公司的事情，那趙處長不知是何方神聖，聽說他曾經想自己接公司，後來又找來三五朋友欲攬下這活，能耐倒似不小，這政府部門的人終究不能得罪，我還是要親自出麵去會一會他才行，想到這裏便點點頭道，“行，我明天就讓王浩訂下周五的機票回Ｈ市。”
    掛斷電話，翻看下手機，才發現還有郭凱的未接來電和短信，“陳然，你這當兄弟的，怎麽吃了飯就跑沒影啊？電話也不接，你兄弟我今天結婚呐！都不來給咱鬧鬧洞房撐個場麵，你不知道你弟妹家的人個個都是妖魔鬼怪，郭鑫和王浩都頂不住！”
    我微微一笑，看看時間，已是快到晚上十點，這會兒再回電話已不合適，便索性編輯了條短信發過去，“兄弟對不住了，臨時有點急事，春宵一刻值千金，現在就不打擾你了，改天再向你陪罪”
    看著屏幕上的短信提示送出，我刪掉郭凱的消息，轉過身，發現玥兒正靠在陽台的門框上看著我。她的臉上有似笑非笑的表情，隱在墨色如洗的夜色裏，渺渺茫茫叫人看不分明。
    我的心沒來由地一陣慌亂，玥兒她是什麽時候到我身後的？我怎麽一點沒感覺到？她聽到我與小娟的通話了麽？聽到了還是沒聽到？她的神色看上去平靜無波，該是沒聽到吧，可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她麽，最能掩飾內心情緒的一個人，她如果聽到了，那是否也看到了我適才眉間的不安與難堪，是否也感受到了我內心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掙紮與惆悵？
    微蹙了眉，我對玥兒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若無其事道，“怎麽出來了？夜深了，外麵還是有點涼”，摩挲幾下她的手臂，“進去吧。”
    玥兒卻並未答話，隻定定地望著我，她的眼神裏似有萬千情結升起又落下，仿若天邊的星辰明亮卻遙遠，她就那樣盯著我，盯得我有些發慌，屋外更深露重，我的後背卻透上一層細細的汗，不自覺清清嗓子，我有些遲疑地問她，“怎麽了？”
    玥兒卻突然咧嘴一笑，似乎剛才不過是故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與我玩笑，“沒什麽，陳然，”她自然地挽過我的手臂，“叫你呢，沙發給你鋪好了，我多加了床被子，應該不會冷了。快洗漱休息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說完伸伸懶腰，“我這段時間真是累散架了，今晚終於可以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了！”她抬起我的手，將她的小手放進我的手掌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比劃著，喃喃道，“陳然，你的手好大啊”順勢將我與她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抬眼對我笑道，“大手牽小手，一起向前走”
    我的心好似被什麽東西輕輕一撞，卻沉沉蕩起無數圈漣漪，漾出縷縷柔情似水。望著眼前無邪如春日早晨發出最歡快啼鳴的小鳥般嬌俏可愛的人兒，那紅潤的雙唇仿若櫻桃甜美，我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玥兒的回應似乎比之前強烈，她緊緊摟著我，她的指甲快要嵌到我的皮膚裏，有隱隱的細密地疼，仿佛抓著生怕失去的東西，那樣拚盡全力地與我唇齒糾纏，仿佛不如此不能確定我之於她的存在一般。
    良久過後，我們緩緩放開彼此，我的心裏有無限柔情湧動。撫上她紅霞欲飛的臉龐，我滿足地輕歎口氣，柔聲道，“乖，早點休息吧”順手將手機放在麵前的茶幾上，忽地憶起了什麽，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口，“丫頭，我下周末要回一趟Ｈ市，那邊的谘詢公司有點事要去處理一下” 將她鬢邊的碎發捋到耳後，“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自己聽到沒？不能再拿自己的身體湊和了明白嗎？”
    玥兒望著我，眼裏似秋泓微瀾，唇角的弧度卻慢慢擴散，直把如水夜涼都耀得光彩明媚。她重重地點頭，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我答應你，你放心。”
    我輕笑，拍拍她的背，“乖，去睡吧，做個好夢”
    “嗯，陳然，晚安，好夢”玥兒蹦跳著跑向臥室，那樣活潑快樂的樣子讓我覺得仿佛自己的人生都似少了許多憂愁。
    “陳然”
    “嗯？”我的眼光一直在她的背影上沒離開過，此刻正兀自開心不已，忽聽得她喚我，便順口笑答到。
    玥兒站在臥室門口，停下腳步，轉過頭，緩緩張口，“以後不論有什麽事，不論發生什麽，能不能，都告訴我？”她的神色莊重，全沒了剛才的俏皮和歡快，隻有字字句句如鍾鼎之音在我耳邊振聾發聵，“你不用太過在意我的感受，不用怕傷了我，既然決定和你在一起，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和承受力去麵對你的家人，你的妻子，還有與她相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