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兒
    我聽到了陳然與小娟姐的電話。
    當我興高采烈地從臥室裏拿來被子準備給陳然鋪在沙發上時，卻發現他正站在陽台上接聽電話。雖已是三月時節，早春的深夜仍是霧氣濃重，透著微凜的寒意。我正納悶他為何好端端放著暖和的屋裏不坐反而跑去陽台打電話時，忽聽到他對著手機問道，“是小娟嗎？”
    我就這樣愣在了當下。
    不是沒想過遭遇這般情形，那次D縣之行，及至後來送圍巾時看到的機票，都曾讓我陷入無以為訴的難堪和悲哀中，隻是那時陳然於我不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公司老板，即便後來成為我的大哥，我亦明白他早已結婚多年，他的生活裏遍布他與妻子的印跡，這些隨時會出現又不知何時會出現的烙印起初難免讓人沮喪，可時間久了，我也就慢慢習慣了這種沮喪。
    因為我明白我躲不掉，也逃不掉，不如與它握手言和來得現實，何況彼時陳然並不知道我對他的情意，我這般辛苦又有誰人懂，不如自我妥協自我放過。正因如此，我一直覺得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麵對這些無法回避的尷尬帶來的衝擊，即便如今彼此俱已明了和接受對方。所以剛才我才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作出那樣的決定，我以為長久以來的練習已讓我對陳然與小娟姐之間的點滴聯結免疫，我以為我可以微笑著去麵對一切，我既然已經堅持了這麽久都安然無恙，為何又不能繼續這樣下去？
    可當我看到陳然與小娟姐打電話，聽到他口中叫出對方的名字時，我的心卻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站在陽台上，握著電話的手在耳邊一動不動，有那麽一會兒他沒有說一個字，就那樣沉默著，隻有他靜靜的呼吸聲在空氣中飄蕩。我不知小娟姐是否在電話那頭說話，隻覺陳然的無言有一種難掩的壓抑，直把他逼到夜色如墨的盡頭。今晚的天空星子也隱了蹤跡，蒼涼天際下他的背影如此蕭索。我聽見他對小娟姐說對不起。為什麽對不起？因為我嗎？是啊，因為我，終究讓他成為了背叛婚姻愧對妻子的男人。即便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真情，可當他說出那句對不起時，他的背影告訴我，他終究是疲憊和無奈的。
    而這樣身不由己的抱歉和無法言說的苦澀像一張密密實實的網，從頭到腳禁錮住了我，以至於陳然回轉身發現我時，我仍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挪不動腳步。我在他身後兩三米的距離，覺得怎麽也到不了他身邊。
    才剛剛開始就有如此多的不安襲擾我麽？剛才還信誓旦旦做陳然背後的女人，居然一刻鍾不到就這樣輕易敗下陣來？原來我真是高估了自己。原來我也是這般心智脆弱的女人。如果連一個電話都如此敏感，我該怎樣去麵對接下來的路，怎麽去踐行自己對陳然的諾言，又如何對得住陳然給予我的這份情意？
    李玥兒，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麽？小娟姐是陳然的妻子，他們通話，見麵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並且也早就習慣了，何必此時做出這般模樣？既然決定了要做陳然背後的女人，那就守好自己的本分，練就自己的金剛不壞之身，有時間去計較陳然和他妻子的一個電話，還不如珍惜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今夕何夕，良辰美景，豈能辜負，不應辜負，不要辜負。
    對，不要辜負。
    陳然回轉身看見我，似乎有些愕然，我吸一口氣，定定心神，對他粲然一笑，輕挽起他的手臂到客廳坐下。他沒有告訴我剛才是和小娟姐通的電話，他終究是有些介意的吧，或者說他是怕我介意吧。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他不告訴我，我又何必知道，我就裝作不知道好了，我與他之間，隻要我們兩人就夠了，何必再讓其他人打擾，何況那個其他人的角色，讓大家都尷尬。
    隻是在我的內心深處，或許還是期待他能坦誠相告吧，否則我不會努力安慰著自己的失落。我太明白說服自己需要強大的勇氣和毅力，自從遇見陳然，這樣的練習便時刻在上演，我痛並快樂地堅持著，好希望有一雙手扶我一把，撫平我心中所有的惶恐不安。如果沒有，我隻能靠自己，甚或靠這個纏綿悱惻的吻來填補掉心中的虛空無力，所以我強烈地回應著陳然，仿佛不如此不足以確認他之於我的存在一般。
    我期待的愛情，如果讓我在善意的遮掩或謊言和殘酷的真實不回避的坦誠之中選擇，我寧願選擇後者，即便這樣我可能會難過悲傷，但至少證明我愛的人，他不會僅僅因為怕我難過而編織虛無的假象給我，他願意與我分享他的所有悲喜煩難，而不是把我當成圈養在籠中的金絲雀，隻撿精致的餐食喂飽我。他視我為他的愛人他的知己甚至他自己，我才能真正走進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而不是隻在掩耳盜鈴的虛構空間裏騙自己花好月圓，因為我亦是這般，如我期望他待我一般地，待他。
    所以當陳然猶豫著告訴我下周末他將回Ｈ市一趟時，我反而心中大石落地般解脫了。我不怕他回H市，不怕他去見小娟姐，也不怕他們同床共枕甚至做著夫妻本應做的事，我唯一怕的就是，他在沒有我的地方說什麽做什麽想什麽，我都不知道，而我唯一知道的，卻隻有他和我之間不為人知不能為人知的所謂，愛情。
    如果陳然懂我，他就應當告訴我，連我都明白小娟姐是我與他之間不可能回避掉的話題，他又何必為著怕我傷心難過而遮遮掩掩。幸好，幸好，雖然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對我開誠布公，也沒有在剛才的話裏提及小娟姐的名字，但至少，他告訴我了，他願意告訴我他要回H市，其實也就間接告訴我他要回去見他的妻子，他終究還是告訴我了，我很欣慰，很欣慰，即便多少有那麽幾縷微酸的惆悵心緒，我也很快釋然了，這很正常，這不算什麽，我真的這麽以為。
    所以我一把摟住他的脖子，開心地在他耳邊低語。我蹦跳著跑向臥室，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欣喜。我甚至主動告訴陳然，不用向我隱瞞他與小娟姐的點滴，因為，我受的起。
    然後我便看見他的眼裏，升起無限波瀾。
    一夜好眠，難得休假一天，我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睜開眼。起來時發現陳然已離開，電飯鍋裏有做好的早餐，陳然細心地保著溫，揭開一看，他竟然還專門出去買了豆漿油條。桌上有他的紙條，“丫頭，我去上班了，飯在鍋裏，起來後好好吃飽。我給你新買了手機，估計上午就能送到，裝上卡後給我發個消息。一會兒記得去補辦銀行卡，下次不要再把什麽卡都放包裏。還有，你昨晚最後對我說的話，我想過了，我答應你，謝謝你給我的愛與信任。陳然”
    心下一熱，不自覺紅了眼眶。摩挲著紙條上的字跡，眼前仿佛浮現出陳然款款而言的臉龐，耐心，溫暖，關懷，疼惜，從他的字裏行間慢慢溢出，打濕了我的心。此刻吃著他做的早飯，我竟從未有過地細嚼慢咽，仿佛要將他所有的深情都細細品嚐，然後吸收進身體的每一寸骨血裏。
    收到陳然為我買的手機時，我正看著窗外巨大無比的榕樹新吐的嫩芽發呆。春日的上午，陽光晴好，從層層疊疊的枝葉縫隙間透下來，照射在新長出的葉片上，泛起亮閃閃的油光，明晃晃耀得人眼花繚亂，就像我此刻小鹿亂撞回環柔婉的心情。從今天開始，在這個世界上，我李玥兒，再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我也擁有了自己的愛人，而無比幸運的，我的愛人他也正如我愛他一般的愛著我，這是何等幸福的事。雖然除了那一點，無法擁有婚姻的缺憾。可世事本就難得圓滿，能得八分美好，我已很知足了。
    打開盒子，拿出手機。乳白色的外殼泛著金屬流彩，照出光影動人，是我喜歡的風格。嘴角莞爾，陳然果然懂我，連卡都一並為我買好，不禁一陣感動。裝上卡，我第一時間給他發去短信，“陳然，我已經吃過早飯了，手機也收到了，謝謝你，我很喜歡。”想了想，再加上一句， “還有，謝謝你願意為我改變。”
    他的回信快速而簡捷，充滿了真誠和堅定，“丫頭，不用客氣，應該的。”
    微微一笑，已是了然。知他事忙，便也不再打擾。突然想起自己手機丟了想必很多人還不知道，忙先給王浩和喜羊羊撥過去，這兩人一個部門領導，一個鐵杆朋友，當是必須告知的。
    撥通王浩的電話他似乎也才剛睡醒的樣子，聲音裏還有恍惚和倦怠，得知我被搶的消息後才清醒了許多，“怪不得昨天下午打你的手機老打不通，怎麽樣，人沒事吧？”
    “我沒事，已經報案了，謝謝王經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要知道，”電話那頭似乎頓了一下，“我現在也隻能有這點願你安好的念頭了”
    我不禁一愣，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願點破。以王浩的性格，相信他能夠逐漸淡然對我的感情很快走出這樣的單戀。隻是，一旦愛過，總會留下痕跡，我明白，所以，一切都交給時間吧，它是最治愈的良藥。
    喜羊羊的電話卻是另一番光景，“天啦，我的大小姐，你終於現身了！你再不出聲，我就打算去報警了！你知道昨天我打了你多少電話嗎？還給我關機，嘿！我以為你病死了呢！”
    “大吉大利，你這烏鴉嘴！”我笑啐她道，她的聲音震耳欲聾，我拿遠電話後才告訴她我的遭遇，當然，她的反應也如我所料地大張旗鼓。
    “什麽！你被搶了？！手機錢包全都搶光了？！哎，人沒事吧？沒事吧？你這黃花閨女失財也就罷了，要是再失身什麽的，那還怎麽活！”
    我對著電話一陣苦笑，“喜羊羊，是你要我怎麽活！你這嚷嚷得，唯恐天下不亂似的。我沒事，你放心！馬上我就去銀行補辦卡，就是給你報個平安，順便告訴你這是我的新號，請高抬貴手記下吧！”
    “行，行，我記下了！”複又嘖嘖歎到“唉，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麽老讓人覺得不省心呢？一天又是車禍，又是搶劫的，嗯，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得轉轉運啊！我看呐，八成就是一個人單久了的緣故，這女人呐，身邊沒個男人照顧著，終是辛苦，幹脆讓小的為您留意個如意郎君可好？沈大誌他那些研究生的師兄師弟裏青年才俊一大把，就等著你撥冗召見呢！”
    我噗嗤一笑，這小妮子天馬行空地想法太多太奇妙，自從和沈經理談了戀愛，便再看不過身邊一眾單身女性的孤獨寂寞，天天躍躍欲試為愛奔忙救人於水火。我懶得理她，借口馬上出門便掛斷了電話，隻餘下她一個人在電話那頭呼天搶地對我幹瞪眼。
    去銀行的路上倒是一切順利，辦完卡出來，已是中午時分，眼看時間不早，我也懶得再回去做飯，便就近選了家餐廳，準備吃完午飯再回去。
    撿了離門口近的位置就坐，候餐的時候正想給陳然發個消息，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
    “哎，哎，郭總，咱把手放下不行麽？看這麽多人呢，瞧著多不好！”
    “怕什麽！我郭鑫就這樣！我摟我喜歡的女人招誰惹誰了？誰要看看去！哎，我說，小琦，你平時在公司不這麽扭扭捏捏的啊，怎麽這會兒跟我吃個飯這麽不幹脆呢！我還想把你挖到我們銷售部呢，你這般放不開可不行！”
    郭鑫和張曉琦！我在心裏暗叫不好，怎麽走哪兒都跟張曉琦冤家路窄似的碰上。隻見郭鑫手搭在張曉琦肩上，饒是後者拒絕意味明顯，也仍被他禁錮著動彈不得。張曉琦不是愛著王浩麽，怎麽一轉身又和郭鑫這般模樣，我暗暗搖頭，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便低下頭裝作沒看見打算盡快吃完飯離開。
    直覺一道冷光掃過來，讓人無端起個激靈。微抬起頭，卻見張曉琦在與郭鑫半推半就中一眼撇到了我，顯然她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我，不禁一愣，似乎忘了適才的掙紮，由著郭鑫攬牢了她的肩膀，跟著進去了。隻是在轉身的那瞬間，狠狠地剮了我一眼，像帶著冷鋒的飛刀直直向我扔過來，將我也凍在了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