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各自意外(二)

字數:4364   加入書籤

A+A-


    陳然
    處理完父親的後事,我和小娟在N市休息了幾天。一方麵因為連續多日的操勞,加上心情悲痛,身體難免有些吃不消;另一方麵如今這個家,下一步如何安排,方方麵麵,都需要好好考慮。趙處長說得沒錯,眼下小娟母親年事已高,三個人三個地方總歸不是個事。我與小娟短期內又難以變動,想到我的父母如今也在H市,不如將小娟母親一並接了過去,這樣彼此都有照應,我在外工作也能安心一些。
    小娟母親自然沒有異議,她本是沒太多主見的人,如今老伴兒走了,女兒女婿便成了主心骨。而她這一去,H市也算是一家大小落腳的地方了,之前單位安排的一室一廳的交流房定是住不了這許多人,於是我與小娟又在同一個小區添置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至於N市小娟父母原來居住的房子,為免母親睹物思人傷心難過,征得她同意後便出售了。這一折騰,再回到H市已是快一個月之後。
    這期間小娟沒有再和我討論我的去留問題,或許是父親的驟然離世多少讓她有些心灰意冷,還來不及從悲慟中抽身考慮其他事情;抑或是上次一空寺的交流讓她本就對我的失望更是雪上加霜,她從來都是不能委屈的人,亦有著她自己的堅持和尊嚴,更不可能三番五次請求別人的憐憫和施舍。所以,當一切回歸正常,我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相對無言的狀態。而我,麵對當下的局麵,亦無法對她表達更多的關心和體貼,確如小娟所說,這個家,對我而言漸漸流於形式與義務,我絲毫不會吝嗇為它提供富足安樂的物質基礎,麵臨天災人禍時也會義不容辭扛起所有責任和重擔,隻是,我的愛,我那對一個人牽腸掛肚的純粹的感情,對於小娟,確實沒有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從世俗的或者說道德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隻是感情一事,實是超出了我自己的掌控。即便有那麽多的思想、輿論、規則的桎梏與束縛,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沒有誰比自己更清楚。而這些所謂的桎梏與束縛,隻能決定它存在的方式,不能決定它的存在該不該,能不能。
    所有,小娟有她的傲骨,我亦有我的難以妥協,結局便是兩個人繼續心照不宣地相背而行,她謀她的工作調動,我回我的凱然化學。
    而因著此時舉家遷至H市的緣故,小娟對工作調動的事情更是不敢掉以輕心,生活又重新回到一塵不變的奔波忙碌中,煙與酒,在小娟的世界裏,仍是一如繼往地如影隨行。而我,該說的也都說了,她仍舊如此我行我素,我又能有什麽辦法?
    搖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看看牆上的掛鍾,此刻已是晚上11點,小娟還沒回家。因著新房還未裝修完成,母親暫時居住在我們這邊。這段時間都是她和小娟睡臥室,我則一個人擠沙發。母親的情緒不太穩定,正好小娟可以有所陪伴照顧,至於我,雖說一米八的身材窩在短小的沙發裏很是不適,可作為男人哪會那麽嬌氣,何況如今一切安頓下來,要不了多久我也該返回C市了。
    公寓在三樓,樓層較低,又因著房子不大,自然采光和空氣都不是很好。此時母親已睡下,房間裏有些憋悶,我趿著拖鞋來到陽台上。初夏時節小區遍植梔子茉莉,正如火如荼開得繁盛,一捧一捧堆滿了枝頭,像一碧綺翠中掩映皚皚白雪,微風吹過,送來陣陣馥鬱花香,甜美的清雅的香交匯在一起,聞之讓人心曠神怡,近來的煩悶愁緒似乎也一掃而空。夜空墨色如洗,一輪圓月如玉盤高懸,淡淡流光仿佛水銀般泄了一地,照得小區裏遠近高低的草木香花都似籠上了一層月白輕紗,隻有靜謐寧和在輕輕蕩漾,讓人沉醉了一般。
    我望著眼前這般花好月圓,突然非常想念玥兒,此刻她在幹什麽呢?睡下了嗎?算算離開已有月餘,不過30天的時間,竟好似度過了一生那麽漫長。真想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可看看時間,隻得無奈地搖搖頭,罷了,反正沒幾天就回去了,等時間定下來再給她打電話吧。
    正準備轉身回到房間,突然一束光射來,耀得我睜不開眼睛。不禁用手擋了擋,我覷著眼,隻見一輛吉普越野由遠及近停在了樓下,那車,看去似有些眼熟,我在記憶裏搜尋良久,驀地憶起宴請趙處長的那個晚上,作別的時候,看見他和婷婷上的就是同一輛車。
    心下一動,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借著燈光,我能清楚地看見趙處長和小娟,一左一右並排坐在車廂裏,似乎剛說完什麽,兩人一時都有些沉默。我看見趙處長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夾著煙,狠狠地吸了兩口,卻又似有些煩躁般扔掉了煙頭。小娟微低著頭,齊肩的波浪長發裏她的臉龐若隱若現,表情卻不甚分明;爾後抬眼看向身旁,似乎說了什麽,趙處長轉頭盯著她,卻又一言不發,不知為何,即便看不真切,我仍能感覺到他們眼神裏那一絲絲流轉的哀傷。良久過後,小娟坐正了身子,拎起身邊的包複又放下,似乎在道別,卻又有些不舍,搭在車門上的手竟似不忍打開一般,隻定定地放在門把手上一動不動。
    吉普車並未熄火,刺眼的車燈在濃重的夜色裏漸漸失了尖利,伴著發動機的沉沉低鳴,收斂成兩片旖旎的綺光,慢慢暈散開來,照得旁邊的一草一木都似染上淡淡光華,搖曳著曖昧不明的氣息;有輕薄的霧氣蔓延,飄飄緲緲間裹著清冽的花香一層一層覆過來,仿佛軟緩的波皴,輕輕漫過遠處高低不一的樓房灌木,將眼前硬朗的車身線條漸至淹沒……這樣的夜,這樣欲走還留欲說還休的隱忍與爆發,當是誰都無法抵擋的吧,所以,當我看見趙處長忽然一把拉過小娟,將她擁進自己懷裏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也並未過多的驚訝,或者說,在世俗眼裏該有的,憤怒。
    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此時的心情,或許是前幾次的接觸中對趙處長這個人並不反感,甚或還有些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或許是在那些隻言片語一舉一動的往來中早已察覺到他對小娟似有若無的關心與憐惜;抑或是因為玥兒的緣故,自覺此時也缺乏立場對眼前的情景指手劃腳……我隻知道,這樣的感情實是辛苦,讓人一邊舔著傷口一邊歡笑,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仿佛分裂在兩個世界裏存活,什麽感覺?——打落牙齒和血吞,就是這般有苦難言受盡折磨。
    有時真的希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那般不管不顧地自私殘忍,無所顧忌,隻求一晌貪歡,道義責任,是非曲直都統統見鬼去,哪管什麽明天往後,哪有什麽翌日未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就是我,世俗的眼光算什麽,婚姻的桎梏算什麽,道德的審判又算什麽,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誰又能指天發誓自己從來都是清清白白一塵不染冰清玉結沒有一絲一毫雜念的聖母?!
    有嗎?有誰?!
    當自己都把自己踩在腳下的時候,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佛說的人生八苦,我都悉數經曆,我真的有些累,可不可以莫要再與我談禮樂教條,莫要再談忠誠信義,我隻求一個不那麽辛苦,都不得麽?是了,佛說過,求不得,也是人生一苦。
    可問題在於,我真的就能把自己踩在腳下嗎?我真的能做到那般肆意妄為,置一切道義、親情、倫理於不顧麽?我很明白,我做不到;我的成長環境和經曆,我從小到大所受的家庭和社會教育,都早已在我身上心上刻下不容磨滅的烙印,成就了我的一切心誌骨血,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確實如此啊,性格決定命運,人與人,終歸是不同的……
    而正因為我做不到,所以當這種衝突活生生呈現在我麵前時,才會有這麽多的痛苦與無奈,才會有這麽多的掙紮與糾纏。不止是我,玥兒,甚至包括趙處長和小娟,他們又豈是那般灑脫之人?如果他們能做到,玥兒就該大言不慚千方百計地要求我給她名份,小娟就不會對桃花斬一事耿耿於懷而對玥兒步步相逼,趙處長就會在過去兩年的空白裏趁虛而入而不用等到今天還是這般苦苦壓抑自己的感情!說到底,我們都是這無常世界裏不得解脫的靈魂罷了。如同那洞穴之中的螻蟻,以為爬出一方陰暗便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沒成想,外麵的世界任何的有意無意,都將造成生命的傾覆與終結。
    望著趙處長緊緊擁著小娟的樣子,他臉上的痛苦與滿足,欣喜與哀傷交織往複一覽無餘,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現實的萬千溝壑中披荊斬棘的希望和絕望。
    閉上眼,輕輕歎口氣,我轉過身走進了房間。
    並未過多久,我聽見開門的聲音,小娟走進來,見我兀自坐著,不由得一愣,“還沒睡麽?”
    “嗯”,我順口答道,“屋裏有點悶,睡不著”,頓了頓“今天回來這麽晚?”
    “哦”小娟瞄我一眼,不經意道,“單位應酬”。她換下鞋子,掛上外套,順勢靠在旁邊的沙發上閉上眼,輕輕揉著太陽穴,“媽睡了?”
    “嗯,都快12點了,老年人哪熬得了夜”我看著她,忍了忍,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你以後還是盡量早些回來吧,媽現在畢竟情緒還不太穩定,又人生地不熟的,我這過幾天就回凱然了,新房又還沒裝好,老人家一天到晚都一個人待著,我爸媽又沒住一起,連個照應的都沒有。”
    小娟聞言嘴角輕輕一動,扯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卻並不回答,隻閉著眼幽幽問道,“你什麽時候走?”
    “下周末吧,我等房子那幾個大的裝修弄完,後麵的就安排谘詢公司的同事去幫忙看著就行,省得你一個人顧不過來。”
    小娟這才睜開眼睛,卻不言語,隻靜靜地盯著我,良久道,
    “陳然,你就真的這麽放心讓我一個人待在H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