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二百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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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中的人生
星期二下午四點,林小華把教育局基建股的報表整理完畢,揉了揉發酸的眼睛。窗外陽光正好,他想起陳雪兒昨晚電話裏疲憊的聲音——飯店最近生意太好,她實在忙不過來。
“我早點回去幫忙吧。”林小華自言自語,拿起車鑰匙準備離開。手機卻在這時突兀地響起,屏幕上顯示“韓雲濤”三個字讓他手指一頓。
“韓主任好。”林小華迅速接起電話,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
“小華,明天下午七點,西城飯店,陳主席要見幾個重要客人,你也來作陪。”韓雲濤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不容拒絕的語氣讓林小華把已經到嘴邊的推辭咽了回去。
“好的,我一定準時到。”林小華爽快地答應,掛斷電話後卻歎了口氣。他給陳雪兒發了條短信:“明天臨時有飯局,回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下班前,林小華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雪兒,今晚我得參加個重要飯局,就在鳳凰小區睡了。”
電話那頭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陳雪兒的聲音有些喘:“知道了,少喝點酒。”
“嗯,盡量。”林小華含糊地應著,心裏知道這種場合不喝是不可能的。
下班後,林小華把車停在了教育局院子裏,步行前往西城飯店。想到這次飯局有陳主席出席,意味著不是普通的應酬。作為教育局分管基建的副局長,能被邀請參加這種級別的飯局,按理說是好事,但林小華心裏卻莫名有些不安。
西城飯店門口,政協辦公室主任韓雲濤已經站在那裏等候。他見到林小華便露出笑容:“小華來了,正好,陳主席他們馬上到。”
“韓主任好。”林小華快步上前,微微欠身,臉上堆起笑容。
“今天主要是鳳凰實業的張總做東,感謝陳主席對他們項目的支持。”韓雲濤壓低聲音,“你機靈點,多敬幾杯酒。”
正說著,一輛黑色奧迪a6緩緩駛來。車門打開,張誌軍陪著陳主席和幾名副主席下了車。林小華立刻迎上去,熱情地打招呼:“陳主席好!各位領導好!”
陳主席微微點頭:“小林來了,好,好。”
眾人進入預定好的包廂,裝修豪華的房間裏,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林小華注意到桌上已經擺好了茅台酒和精致的餐具,心裏暗暗估算這一桌的花費。
落座後,服務員熟練地打開茅台,將四個分酒器倒滿。張誌軍率先端起酒杯,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今天特別感謝陳主席和各位領導百忙之中抽空。在陳主席的大力支持下,我們鳳凰實業順利完成了鳳凰小區的全部工程,並且全部完成樓盤交付工作!”
他環視一周,聲音提高了幾分:“這個項目不僅取得了很好的經濟效益,更重要的是社會效益!鳳凰小區的建成,實實在在地拉大了咱們縣城的骨架啊!”
陳主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輕輕拍手:“張總說得對。今天早晨我剛參加完縣委常委擴大會,會上已經決定在鳳凰小區周圍建設新中醫醫院,還要配套建設小學、初中和大型超市。”
林小華聽到這話,心頭一跳。作為教育局基建科的人,他立刻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大量工程項目即將上馬。
果然,陳主席意味深長地看了張誌軍一眼:“縣裏對鳳凰公司建設的小區非常滿意,下一步這些配套項目,大部分都會優先考慮張總啊。”
張誌軍眼睛一亮,立刻倒了滿滿一杯酒站起來:“陳主席,這杯我敬您!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關照!”他看了看手中的小酒杯,突然放下,直接拿起一個分酒器,“這杯子太小,不能表達我的誠意!”
說完,他一仰頭,將分酒器裏的酒一飲而盡。包廂裏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陳主席顯然被這舉動取悅了,他也拿起一個大號酒杯:“好!張總這麽有誠意,我也不能落後!”說完也將滿滿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熱烈起來。陳主席突然湊到張誌軍耳邊說了什麽,張誌軍目光轉向林小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他又倒滿分酒器,看向林小華。
“林局長,”陳主席轉向林小華,臉上帶著酒後的紅暈,“你馬上就是我們政協的人了,今天得代表我們政協人喝一樣多的酒才行啊!”
林小華心裏一緊。他酒量一般,但知道這時候退縮不僅會掃興,更可能影響自己即將到來的工作調動。他硬著頭皮把分酒器倒滿,站起來時感覺膝蓋有些發軟:“陳主席抬愛,我一定盡力!”
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火燒般的感覺從胃部蔓延到全身。林小華強忍著咳嗽的衝動,將空分酒器倒扣過來,一滴不剩。
“好!”眾人鼓掌喝彩。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各位領導,我來晚了。”張誌雲聲音清脆,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她徑直走到酒桌前,出乎林小華意料的是,她拿起一個大杯子,和分酒器差不多大,直接倒滿。
“陳主席,我先敬您一杯,感謝您對我哥公司的支持!”她一仰頭,一杯酒下肚,臉色絲毫不變。
林小華驚訝地看著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接連敬了陳主席、幾位副主席、韓雲濤和自己,每次都是一滿杯,卻依然談笑風生。
“小林,”陳主席趁著酒興問林小華,“誌雲的工作調動怎麽樣了?”
林小華強打精神回答:“已經向王局長匯報了,就等下周一局黨委會通過,應該……應該不會有問題。”
陳主席滿意地點頭,對張誌雲說:“誌雲啊,再敬林科長一杯,他馬上就是咱們政協的人了!”
張誌雲會意,又給林小華倒滿一杯。林小華知道自己已經到極限了,但在眾人的目光下,還是咬牙喝下。之後,為了表現,他又主動打了一圈通關,前後足足喝了一斤多白酒。
晚上九點,飯局終於結束。林小華頭暈目眩,勉強起身告辭。陳主席被張誌軍兄妹簇擁著離開,沒人注意到搖搖晃晃的林小華。
十二月的夜風帶著涼意,林小華踉踉蹌蹌地走在回鳳凰小區的路上。酒精在血液裏燃燒,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重疊。經過南大橋時,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一隻手突然扶住了他。
“小華?你怎麽喝成這樣?”
熟悉又陌生的女聲讓林小華努力聚焦視線。月光下,他看到了李月華關切的臉。
“月……月華?”林小華舌頭打結,“你怎麽在……在這兒?”
“我來縣城辦事,請了假明天才回去。”李月華皺眉看著他滿身酒氣,“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鳳凰……鳳凰小區……”林小華含糊地說,感覺天旋地轉。
李月華歎了口氣,架起他的胳膊:“走吧,小心台階。”
一路上,林小華半靠在她身上,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兩年半前。那時候他們都在鎮上教書,已經訂了婚,準備年底結婚。直到那次意外事故……
在小區保安的幫助下,李月華終於把林小華送回了家。她幫他脫掉外套和鞋子,蓋好被子。看著床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小華,李月華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從包裏找出紙筆,寫了幾句話放在餐桌上,然後輕輕帶上門去客廳沙發上休息。
第二天早晨,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林小華臉上。他睜開眼,一陣劇痛立刻從太陽穴蔓延至整個頭部。他呻吟著坐起身,口幹舌燥,胃裏翻江倒海。
拖著沉重的身體,林小華想去廚房找水喝。經過餐廳時,他注意到桌上的紙條和一碗蓋著蓋子的酸菜米線。
紙條上是李月華清秀的字跡:
小華:
昨晚在南大橋遇見你,好不容易把你扶回來。以後別喝這麽多酒了,身體是自己的。米線還溫著,吃了能解酒。
——月華
林小華拿著紙條的手微微發抖。他揭開碗蓋,酸菜的香氣撲麵而來,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做法。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林小華端起那碗米線,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嚐了一口,味道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不知是宿醉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眼淚突然不受控製地流下來,滴進碗裏。
他想起昨晚飯局上的觥籌交錯,那些虛假的笑容和利益的交換;想起陳主席暗示的工程項目分配;想起自己為了工作調動喝的每一杯酒……而現在,曾經最愛他的人,留下的隻是一張紙條和一碗解酒的米線。
林小華放下碗,走到窗前。陽光正好,小區裏幾個老人在散步。一切都是那麽平常,那麽真實。
他擦幹眼淚,拿起手機,撥通了陳雪兒的電話:“雪兒,我今天下午就回去……對,幫你忙……嗯,以後……以後我會少參加些飯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