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翻過那座山(連載四百九十八)

字數:5084   加入書籤

A+A-


    一位母親的生死課
    農曆六月初四的早晨,林明秀坐在那張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藤椅上,膝上攤開一本泛黃的老黃曆。她布滿皺紋的手指輕輕撫過紙頁,指尖在“宜”與“忌”之間遊走。
    “今天除了不能動土和安葬,其他事情都能做……”林明秀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她抬頭望向掛在牆上的老式掛鍾,時針正指向八點。窗外,幾隻麻雀在石榴樹上嘰嘰喳喳地跳來跳去,為這個寧靜的早晨增添了幾分生氣。
    廚房裏傳來鍋碗碰撞的聲音,兒媳王萍正在準備早餐。林明秀深吸一口氣,聞到了小米粥的香氣,還有醃黃瓜特有的酸爽味道。她緩緩合上黃曆,將它放回茶幾的抽屜裏,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什麽珍寶。
    這時,兒子韓誌明從臥室走出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伸懶腰。“媽,您起得真早。”他走到母親身邊,俯身看了看她的臉色,“昨晚睡得還好嗎?”
    林明秀抬頭看著兒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伸手整理了一下兒子有些淩亂的衣領,輕聲道:“誌明啊,媽想跟你說件事。”
    “什麽事您說。”韓誌明在母親對麵的椅子上坐下,目光關切。
    林明秀的雙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眼神飄向牆上丈夫的遺像。照片裏的男人穿著軍裝,英姿颯爽,笑容永遠定格在了六十歲那年。“這幾天,我總是夢見你爸……”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軍裝,身後跟著一群戰友,說是要帶我去部隊團聚……”
    韓誌明的表情凝固了,他伸手握住母親的手,“媽,您別多想,那隻是個夢。”
    林明秀搖搖頭,嘴角卻浮現出一絲釋然的微笑,“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最近越來越沒力氣,吃飯也沒什麽胃口。”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堅定,“我想把咱們在小店村的那口棺材油漆了,將來……也好有個準備。”
    韓誌明的眼眶瞬間紅了,他緊緊攥住母親的手,“媽!您別這麽說,您身體好好的,我明天就帶您去醫院做個全麵檢查……”
    “傻孩子,”林明秀拍拍兒子的手背,“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誰還能逃得過?媽都這把歲數了,活到這個歲數已經是福氣。你爸走的時候還不到六十,連孫子都沒見著……”
    韓誌明低下頭,一滴淚水砸在他們交握的手上。他知道母親的性格,一旦決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沉默良久,他終於點了點頭,“好,我就聯係老鄭,他手藝好,讓他來給棺材上漆。”
    林明秀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這才是我兒子。對了,別告訴你姐,她性子急,知道了又要從省城趕回來。”
    中午吃過王萍做的韭菜盒子和涼拌黃瓜,韓誌明走到院子裏,掏出手機撥通了兒時玩伴鄭有福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爽朗的笑聲:“喲,老韓怎麽想起給我了?”
    “老鄭,有件事想麻煩你。”韓誌明的聲音低沉,“我媽……想請你給棺材重新上道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鄭有福的聲音變得嚴肅:“老嬸子身體不舒服?”
    “她說夢見我爸了……”韓誌明歎了口氣,“你知道老人家的想法。”
    “我明白了。”鄭有福幹脆地說,“我今天下午就能過去看看。放心,我最近剛給縣裏李局長家老爺子做過壽材,用的是最好的漆,三年不掉色。”
    掛斷電話,韓誌明站在院子裏發呆。六月的陽光炙熱刺眼,照得他眼睛發酸。王萍走過來,輕輕挽住他的胳膊,“媽既然這麽說了,我們就按她的意思辦吧。老人家看得開,是福氣。”
    韓誌明點點頭,轉身回屋收拾東西。他和王萍帶上幾件換洗衣物,又去超市買了肉菜水果,然後開著林小華的別克車,帶著母親一起前往小店村的老宅。
    到家了,韓誌明和王萍忙著收拾房間、打掃衛生時,鄭有福帶著兩個年輕幫手到了。老鄭今年六十四歲,皮膚黝黑,一雙粗糙的大手布滿老繭,但眼神炯炯有神。他一進門就大聲招呼:“老嬸子!好久不見,您氣色還是這麽好!”
    林明秀笑著迎上去,“有福啊,你也開始老了啊!”
    鄭有福哈哈大笑,隨即正色道:“老嬸子,您放心,您這活我一定給您幹得漂漂亮亮的。知道誌明忙,我特意帶了兩個徒弟,爭取三天給您完工。”
    棺材存放在東廂房裏,是二十多年前林明秀六十大壽時,韓誌明特意找村裏的老木匠用上等柏木打造的。鄭有福仔細檢查後點點頭:“木料好,做工細,就是漆有些剝落了。我們先把舊漆打磨掉,再上新漆,保證跟新的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小院裏充滿了砂紙打磨的沙沙聲和油漆特有的氣味。鄭有福和兩個徒弟從早忙到晚,連午飯都是匆匆扒拉幾口就繼續幹活。林明秀則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們做好吃的,紅燒肉、燉土雞、韭菜盒子……香氣飄得半個村子都能聞到。
    第五天傍晚,鄭有福擦著汗走進堂屋,“老嬸子,完工了!您去看看滿意不?”
    林明秀在韓誌明和王萍的攙扶下走進東廂房。棺材靜靜地放在兩條長凳上,通體漆黑發亮,兩側的金色壽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林明秀繞著棺材走了一圈,伸手輕輕撫過光滑的漆麵,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好,真好……”她喃喃道,“這就是我以後的家了。”
    韓誌明聽到這話,眼淚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林明秀轉頭看見兒子哭,反而笑了:“傻孩子,哭什麽?人走了就成了神仙,會一直保佑著這個家和家人。媽隻是換了個地方生活而已。”
    鄭有福也輕聲勸道:“誌明,咱們農村人看這個看得開。我做了四十年漆匠,參與的白事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生老病死,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老嬸子這麽豁達,是福氣。”
    韓誌明抹去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媽,明天中午我請老鄭他們吃飯,您想吃什麽,我讓王萍去買。”
    林明秀擺擺手,“不用她買,我明天親自下廚。有福他們這幾天辛苦了,我得好好犒勞犒勞。”
    第二天一早,林明秀就忙活開了。她指揮王萍和麵、剁餡,自己則係上圍裙,在灶台前大顯身手。韓誌明從車上拿出珍藏的兩瓶茅台,又去村裏小賣部買了啤酒和飲料。
    中午時分,一張大圓桌擺在梨樹下,十六道菜擺得滿滿當當。清燉羊排冒著熱氣,小炒黃牛肉紅綠相間,幹香菇炒雞香氣撲鼻,山藥燜排骨軟爛入味……除了幾盤時令青菜,幾乎全是葷菜。
    “老嬸子,您這是要把我們撐死啊!”鄭有福看著滿桌佳肴,眼睛都直了。
    林明秀笑著給每人夾菜,“多吃點,這幾天辛苦了。誌明,快把酒打開。”
    當韓誌明拿出那兩瓶茅台時,鄭有福的兩個徒弟眼睛瞪得像銅鈴。“鄭叔,這……這不是電視裏那個很貴的酒嗎?”年輕的小夥子結結巴巴地問。
    鄭有福也愣住了,“誌明,這太貴重了……”
    “再貴的酒也是給人喝的。”韓誌明已經擰開了瓶蓋,濃鬱的酒香立刻彌漫開來,“老鄭,咱們多少年交情了?我小時候沒少去你家蹭飯,今天這酒,必須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愈發熱烈。鄭有福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說話聲音也大了幾分:“老嬸子,您這手藝絕了!這羊肉燉得,入口即化啊!”
    林明秀笑眯眯地看著大家狼吞虎咽,自己卻沒怎麽動筷子。她不時給這個夾塊肉,給那個添勺湯,仿佛看著別人吃得開心就是她最大的滿足。
    “餃子來嘍!”王萍端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羊肉餃子從廚房走出來。鄭有福拍桌大笑:“餃子配酒,越吃越有!老嬸子,您這是要把我們撐得走不動道啊!”
    眾人哄堂大笑,連一向靦腆的兩個徒弟也放鬆下來,講起了村裏的趣事。陽光透過梨樹葉的縫隙灑在桌上,斑駁的光影隨著微風輕輕晃動,仿佛也在分享這份難得的歡聚。
    飯後,韓誌明拿出三個紅包和三個精美的禮品袋,分別遞給鄭有福和兩個徒弟。“老鄭,這是工錢,一點心意。這兩瓶酒,你們帶回去嚐嚐。”
    鄭有福連連擺手,“誌明,這太多了!工錢我收下,酒你留著招待貴客……”
    “你就是貴客。”韓誌明堅持道,“我在外工作這些年,多虧了你們這些鄉親照顧我媽。這酒算什麽?比起情誼,不值一提。”
    林明秀也幫腔:“有福啊,拿著吧。誌明說得對,你們這些年沒少幫我挑水劈柴,送點酒算什麽?”
    鄭有福推辭不過,隻好收下,兩個徒弟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一個勁兒地道謝。
    下午三點,收拾完碗筷,鄭有福三人告辭離去。韓誌明和王萍也準備帶母親回鎮上。臨走前,林明秀獨自在東廂房待了許久,出來時眼睛有些發紅,但臉上卻帶著釋然的微笑。
    回程的車上,林明秀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突然開口:“誌明,過幾天我想把家裏人都叫到一起,有些事情要交代。”
    韓誌明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他深吸一口氣,隻輕輕“嗯”了一聲,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林明秀似乎並不在意兒子的沉默,繼續望著窗外。六月的田野綠意盎然,玉米已經長到半人高,遠處的山巒在陽光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青色。她的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車裏一片寂靜,隻有空調運轉的輕微聲響。王萍坐在後排,看看婆婆,又看看丈夫,最終也選擇了沉默。別克車平穩地行駛在鄉間公路上,載著一家人和他們各自的心事,向著鎮上的家駛去。
    夕陽西下,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仿佛要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林明秀的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那笑容裏,有釋然,有滿足,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