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曦江飯店十二樓的套間內，江自流匆匆在座機電話中與陸茫茫寒暄了幾句，旋即放下聽筒，靠在真皮沙發上，點燃了一根煙。
    作為在官場浸營三十年的老玩家，除了省裏那些段位通天的高手們，已經很難有人能給江自流琢磨不透的感覺。然而就在今晚，自己的秘書陳東萊打破了這個狀態。
    他此前認為，以自己現在的情況，陳東萊跟著自己一起來匯川，本來是毫無懸念的選擇自己離開石梁，作為“前朝舊人”的陳東萊隻怕再難有上升的餘地。
    與其留在石梁被打壓，還不如到匯川來的舒服。自己畢竟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憑著手頭的話語權，再過兩三年，足以把這個小秘書送去匯都區或者江北區這種首善之地，當一個排名靠後的常委。
    然而當今晚，自己正式征求陳東萊意見時，這位小秘書居然平靜而坦然地說出了與自己預想中完全不同的答案。
    可惜了！年輕人還是欠考慮。
    他知道陳東萊向來忠心，不是那種看到自己失勢，就急忙撇清關係的人；況且自己還沒到失勢的地步，陳東萊不會不知道這一點。隻要多再自己身邊沉澱兩年，外放出去的時候，少說也能解決正處級。
    看來年輕人還是耐不住性子，官癮犯了。現在急著想要下區縣，多半是想快速把手中的權力變現。
    但是當陳東萊在江邊的步道上，把真正的未來規劃和盤托出時，江自流的內心卻受到了很大的觸動這孩子所謀絕對不小，將來的成就可能不止在省部級！
    陳東萊在江邊坦率而真誠地談到了他自己的想法。他明言，自己雖然已經有了鄉鎮工作經曆，但是畢竟沒有真正主政過區縣。這在履曆上絕對是一塊短板。
    區縣才是共和國的細胞，是承上啟下的核心與關鍵。江自流清晰地記得，陳東萊今天晚上對他說出的警世之言“這個國家是由處長們在治理的。”
    在部委，處長們是負責政策製定的神經元；在省廳，處長們是業務執行的骨幹；但隻有在區縣，處長們才是真正決定地區命運的操盤手。
    萬丈高樓平地起。如果沒有區縣工作經曆，就很難理解華夏政府的運作模式。陳東萊向他坦白，這一塊履曆上的空缺必須盡快彌補。
    隻有這樣，才能真正了解當前改革開放進程中，華夏社會麵臨的各種問題，才能領悟到該如何來改變像石梁這樣的內陸山區的社會麵貌。
    這個想法讓江自流驚訝之餘，也給他帶來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甚至讓他感到有些羞愧。
    要知道，他自己是從教育係統爬上來的。先是從鎮南調回匯川，從高中校長開始做起，又憑著機緣調任為匯川市教育局副局長、局長。
    解決了副廳級後，更是官運亨通，迅速被交流到石梁擔任副專員。此後一路升遷，直到去年年初被扶正。
    十多年的從政履曆，似乎沒有一天當過區縣主官。江自流此前還對此不以為然基層崗位而已，自己誌向所在，可是滌蕩天下！再不濟，也要治一省清平。何必一定要從區縣爬上來？
    但是隻有在親身接掌了行署專員之後，他才知道，沒有擔任過區縣主官，對他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資金支出要考慮到區縣的感受；政策製定要考慮區縣能不能執行；就連拿到自己手頭的數據，也要考慮區縣下麵有沒有作假的嫌疑。
    由於缺乏在區縣工作的經曆，他很難對此感同身受。再加上副手汪千齡也是從財政係統專線爬起來的幹部，因此二人在政策製定時，很少能站在區縣的立場上考量。以至於前半年總能接到區縣主官們的抱怨。
    因此，江自流並不認為陳東萊的計劃帶有多少私心。或者說，可能陳東萊帶了私心，但事關自己的未來，誰不會有自己的打算？不論如何，陳東萊的這項選擇，絕對稱不上短視。
    他更欣賞陳東萊的坦誠。按照陳東萊自己的觀點，著眼於組織部門目前選拔用人標準的變化趨勢，可以發現，有基層工作經驗、尤其是區縣工作經驗的幹部，將會在未來越來越吃香。
    當然，組織部門對高學曆的崇拜不會停歇，由此刺激的青年政治係統也會蓬勃生長。但是不論如何，高學曆與基層工作經驗和履曆兩個優勢兼具的幹部，多半會比隻有學曆的三門幹部更有優勢，這是可以料想的未來。
    也罷。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自己沒必要硬頂著當控製欲強的“大家長”。
    他不是那種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雖然陳東萊不論是在能力上，還是態度上，都稱得上完美符合要求，但是年輕人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免不了有分手的一天。
    如果一直把他留在身邊，那才算是毀了這個年輕人。他對此再清楚不過。
    但是要怎麽安排這個小子？要把他送到哪個區縣？
    要知道，時間不等人！自己調任匯川的任命隨時會公布，一旦被免去石梁市長，很多人事調動就不可能實現了。
    而陳東萊卻還要在柴機廠待一段時間。第二波裁員工作才剛剛開始收尾，第三輪裁員也正在編製方案，這時候是肯定走不了的。
    而等到柴機廠轉手，中船工業正式接盤的那天，他這個黨委委員、組織部長的職務多半是要卸下來的。到時候自己這個小秘書該怎麽辦？
    讓陳東萊繼續留在政府辦，安排一個府辦副主任？這顯然太不合適了。接任市委書記的人是平陵派大將陝山，和自己完全不是一路人，陳東萊留在大院裏，指不定就要被穿小鞋。
    市長張飲冰到還算不錯，但畢竟親疏有別，陳東萊的身上早就打上了他江自流的派係烙印，留這麽一個前朝老臣參與機要，想必張飲冰也不會舒服。
    那要怎麽才能在自己離任的情況下，把他安排妥當，選一個合適的區縣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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