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資本家被批鬥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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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溝裏的冰碴子慢慢化為了水流,風裏裹著日頭曬暖的泥土味,軟軟地撲在人臉上。
    犀牛村的春天,來了。
    村東頭那三畝魚塘,如今是全村的心尖子。
    在大家的合力照顧下,如今水色養成了清爽的淡綠,浮著些新冒頭的嫩綠浮萍,日頭一照,粼粼地晃眼。
    塘裏的魚苗早褪了初時的透明,草魚苗背脊泛出青黑,鰱魚苗銀鱗閃閃,甩著尾巴攪起細碎的水花。
    它們胃口見長,一日兩頓草食,雷打不動。
    天剛蒙蒙亮,河灘上就熱鬧起來。
    半大的小子們挎著幾乎比人還高的竹筐,眼睛賊亮地在田埂水邊搜尋,專挑那最水靈的鵝腸草、嫩浮萍下手。
    鐮刀揮得飛快,青草的汁水味兒混著晨露的清甜,彌漫在微涼的空氣裏。
    “毛蛋!看著點兒腳底下!別又栽塘裏去!”張建國挑著滿滿兩桶剛割的草,正往塘邊走,一眼瞥見毛蛋那小子又在濕滑的埂子上竄,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自打上回毛蛋摔那一跤,差點壞了大事,大夥兒對這塘埂的濕滑都繃緊了弦。
    毛蛋縮了縮脖子,放慢了腳步,嘴上卻不服軟“建國叔,我穩當著呢!你看我這筐,快滿了!今兒保管讓魚吃飽!”
    他筐裏的青草果然堆得冒了尖。
    向著大人們自豪的願望。
    塘邊,武奇和另外兩個後生劃著那塊用破門板拚湊的筏子,正拿著長竹竿綁的細網兜,在水裏慢慢地拖。
    這是陳興平定下的規矩,隔三差五就得撈一撈塘底可能淤積的爛草敗葉,防著水壞了。
    武奇的左肩活動起來還是有點不大利索,顯然傷沒那麽快好透。
    他咬著牙,手臂用力,竹竿穩穩地探入水中。
    “這邊水草有點密了,”他皺著眉喊岸上的陳興平,“得撈撈!”
    陳興平蹲在埂子上,正仔細看水的顏色。聽到喊,他直起身,目光掃過泛著健康淡綠的水麵“撈!仔細點,別驚了魚。”
    這一個多月,陳興平幾乎長在了塘邊,眼窩深了些,下巴也冒出了青胡茬,可那眼神,比剛挖開這塘時更亮,更有神。
    日頭漸漸爬高,暖烘烘地曬著。
    村西頭菜園子那邊也人影晃動。
    包產到戶後各家各戶的小菜園都伺候得精心。
    王秀蘭正彎腰給自家那一畦剛冒頭的黃瓜苗搭架子,細竹竿插進鬆泥土裏。
    陳明德在旁邊一瓢瓢仔細地澆著水。
    “這天兒,眼見著就熱了,”王秀蘭直起腰,捶了捶後腰,眯眼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陽,又扭頭望向村東魚塘的方向,“塘裏的魚,該是又長了吧?”
    “能不長麽?”陳明德放下水瓢,語氣裏帶著驕傲和自豪,“你瞧興平那勁頭,比伺候親兒子還上心。一天巡八遍塘,草料喂得也精細。這還不好,那就天理難容了。”
    這話戳到了王秀蘭的心窩子。
    她歎了口氣“這孩子也真是,為了這點魚,我都怕他熬出病來了。”
    日頭偏西,把魚塘水麵染成一片晃眼的碎金。陳興平從塘埂上走下來,褲腿挽到膝蓋,小腿上還沾著濕泥。
    他抬眼看見自家院門口,林允棠正扶著粗糲的門框,微微探身朝外張望,是在等他。
    晚霞的光落在她身上。
    六個多月的肚子已經很明顯地隆起,像揣了個圓潤的小鼓,把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褂子撐得緊繃繃的。
    她臉上帶著溫順的笑,可陳興平的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實在過於局促的舊衣,心中有些不自然。
    他大步走過去,“站這兒等什麽?可別灌了風。”
    他聲音放得輕,想伸手扶媳婦,看看自己沾泥的手,又縮了回來。
    林允棠搖搖頭,笑容溫軟“沒事,風暖著呢。塘裏……都還好?”
    “好著呢。”陳興平應著,“魚長勢不錯,水色也正,不過允棠,你這衣裳……太短了,箍著肚子了吧?”
    林允棠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緊繃的衣襟,手指無措地撚著的衣角,臉上掠過一絲赧然“還……還能湊合穿些日子。等忙過這陣……”
    “不能湊合!”陳興平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肚子裏的娃要緊。明天,我進城一趟。”
    “進城?”林允棠驚訝地抬起眼。
    “嗯,”陳興平點頭,“去扯幾尺軟和的新布,燈芯絨或者細棉布都成,給你做兩身鬆快衣裳。再買點紅糖備著。”他想起家裏那個饞嘴的小豆丁,又補了一句,“也給新禾那丫頭捎塊花布,做件夏天的小衫。”
    “燈芯絨?那多貴……”林允棠一聽就急了,手指絞得更緊,“興平,真不用!我這家裏衣服多著呢。”
    “聽我的!”陳興平語氣不容置疑,帶著點當家男人的霸道,“魚塘眼下穩當了,進趟城耽擱不了事。就這麽定了。”
    他越過她,走進院子。
    堂屋裏,陳明德正吧嗒著旱煙,王秀蘭在灶台邊忙活。
    陳興平把進城扯布的事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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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該去!”王秀蘭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臉上是真心實意的心疼,“允棠那衣裳,我看著都勒得慌。扯點軟和的,省得磨著孩子。”
    她走到牆角的舊木櫃前,掏出一個包包裏麵的大團結,“給,錢你拿著,扯布用,給新禾也指一指。”
    陳興平擺了擺手,笑道,“娘,我有,哪能花你兩的啊。”
    “娘知道你有錢,我這又不是給你花的,我是給我家乖媳婦乖孫買的,拿著吧。”
    陳明德也是點點有,悶聲道“就是,拿了快去吧,早去早回。塘裏離不得人太久。”
    “得咧。”陳興平笑了笑,接過了幾張大團結,跟林允棠說了聲後騎著自行車就出發了。
    縣城比村裏熱鬧太多,青石板路兩邊擠滿了鋪子,人來人往,喧鬧聲混著各種氣味撲麵而來。
    為了照顧池塘裏的魚,陳興平也有好一段時間沒進過城了。
    推著車,熟門熟路地拐進一條稍窄的巷子。
    巷子深處有家不大的國營布店。
    他剛把車靠牆停穩,正要推門進去,旁邊那條的岔巷忽然發出刺耳的聲響。
    “哐啷,嘩啦!”
    是瓷器或者什麽硬物被砸碎的聲音,尖銳刺耳。
    緊接著是女人哭嚎和男人的怒吼。
    “我的硯台!祖上傳下的啊!你們不能……”
    “呸!什麽祖傳!封建餘毒!資本主義的臭蟲!”一個年輕男聲響起,“搜!給老子仔細搜!看他這‘書香門第’還藏著多少吸勞動人民血汗的髒東西!”
    陳興平的心一沉。
    他停住推門的手,下意識地朝那條岔巷望去。
    巷子口已經圍了些人,個個伸著脖子,有麻木,有驚懼,也有看熱鬧的興奮,但都壓低了聲音,沒人敢大聲議論。
    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陳興平瞥見裏麵的情形。
    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灰的舊長衫的老人,正被兩個戴著鮮紅袖章的壯實青年死死反擰著胳膊按在院牆上。
    老人瘦得厲害,像根枯竹竿,布滿皺紋的臉扭曲著,渾濁的老淚往下淌。
    他掙紮著,盯著院中青石板地上那一攤刺眼的狼藉
    一個同樣戴著紅袖章的年輕女人正叉著腰,尖著嗓子指揮“箱子!床底下!老鼠洞裏也給我掏!這種老臭蟲,骨頭縫裏都藏著壞水!”
    一個紅袖章青年正粗暴地掀開牆角一個半人高的青花瓷缸的蓋子,探頭往裏看。
    另一個則抱著一大摞泛黃的舊書和字畫卷軸,罵罵咧咧地從堂屋裏出來,狠狠摔在院子中央“全是毒草!封資修的破爛!”紙頁散開,在塵土裏翻飛。
    “求求你們……行行好……那是我家……幾代人的心血啊……”老人被按在牆上,聲音嘶啞,像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
    “心血?吸人骨髓的心血吧!”擰著他胳膊的紅袖章青年惡狠狠地朝老人臉上啐了一口,“帶走!拉去好好改造你這身臭老九的酸氣!”
    老人被粗暴地拖拽著往外走,腳步踉蹌。
    圍觀的人群見狀趕忙讓開一條道。
    紅袖章們押著老人,趾高氣揚地穿過人群。
    沒人說話,隻有老人的喘息的和絕望的叫喊。
    陳興平隻覺得背後一股寒氣升起,手心沁出了冷汗。
    沒在多看,他轉身走進了店鋪。。
    “同誌,扯布。”陳興平平靜道。
    “買什麽?”女售貨員頭也不抬,懶洋洋地問。
    “細棉布,或者燈芯絨,軟和點的,給家裏人做衣裳。”陳興平說著,目光掃過櫃台後麵架子上一卷卷顏色暗淡的布料。
    “喏,那邊,勞動布,結實耐磨。”女售貨員用下巴隨意地朝一個方向點了點。
    “有……軟乎點的嗎?細棉的?”陳興平追問。
    女售貨員這才撩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她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後麵,拖出一個落滿灰的布卷。“喏,就剩這點壓箱底的了,棉的,湖藍的。要多少?”
    那布顏色倒還清亮,是種安靜的湖水藍。
    陳興平伸手摸了摸,布質確實比勞動布柔軟許多。
    “嗯,不錯,扯夠做兩身寬大衣裳的,孕婦穿。”他估摸著林允棠的身量,又想著肚子還要長,特意多說了些尺寸。
    “孕婦?”女售貨員點點頭,一邊拿尺子量一邊嘟囔,“講究。”
    她利落地量好尺寸,哢嚓剪下,算盤珠子劈裏啪啦一陣響,“再加布票,一共兩塊八毛六。”
    陳興平掏出了大團結和布票,遞給了對方。
    他指著旁邊一卷印著小紅花的薄棉布“那個花布,小孩穿的,怎麽賣?”
    “一尺三毛五,布票另算。”
    陳興平點點頭“也扯三尺。”
    小妹長的快,衣服也換的快,多買些布多做幾件。
    拿著仔細包好的兩卷布,江陽去副食店稱了些白米和紅糖,又去包子店買了些鮮肉包。
    這才騎車自行車往家裏趕。
    眼看就要拐上回犀牛村必經的那條小路,路旁一片亂石堆後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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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興平下意識地捏住了車閘。
    他眯起眼,警惕地望過去。
    那片亂石堆後麵,傳來了一陣極其微弱和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呃……嗬……”
    那聲音氣若遊絲的,聽得人頭皮發麻。
    陳興平想到了布店外岔巷裏那個被拖走的老人。
    心想不會是被拖到這兒來了吧。
    稍作猶豫,陳興平將車子放在了一旁,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撥開蒿草杆子,眼前的景象讓陳興平倒吸一口涼氣。
    亂石枯草窩裏的,正是那個在巷子裏被抄家的灰布長衫老人!
    他比剛才看上去更加淒慘。
    舊長衫被扯破了好幾處,沾滿了泥土和草屑。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殘留著幹涸的血
    。
    陳興平蹲下身,小聲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眼珠動了一下,但眼神渙散得厲害。
    他幹裂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聲音。
    陳興平想起後座買的紅糖。
    他飛快地轉身跑回自行車旁,拿出那個小紙包,又取下掛在車把上的軍用水壺。
    他小心地托起老人,把壺口湊到老人唇邊。
    “水……喝點水……”
    老人嘴唇碰到了水,本能地張開嘴。
    陳興平小心翼翼地把水喂進去。
    幾口清水下肚,老人這才稍稍平複了一點點,眼神漸漸有些光。
    他轉動了幾下眼睛,終於看清了眼前陌生後生。
    “小子……”老人喉嚨裏擠出兩個字,手猛地抬起,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攥住了陳興平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
    “你……你聽我說……”老人死死盯著陳興平的眼睛,“城西……亂葬崗……最東頭……有棵半枯的老槐樹……”
    他喘個不停,胸口劇烈起伏,仿佛隨時會斷氣。
    “槐樹……朝南……三尺下……挖……三尺!”他力道又加重了幾分,攥得陳興平生疼,“那……那是我的墳……我……我給自己備下的……”
    墳?
    他給自己挖了墳?
    “裏麵……裏麵……”老人喘息著,眼神開始渙散,“……有東西……埋了……埋了三十年……帶不走了……你……去拿……”
    他身體猛地一挺,攥著陳興平手腕的手驟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軟軟地滑落下去。
    “拿……拿了……走……遠點……”
    陳興平看著老人徹底沒了氣息的臉,心裏頭沉甸甸的。
    他蹲在那兒,枯草杆子紮著他的褲腿,遠處偶爾有鳥叫,襯得這亂石堆後頭更靜得瘮人。
    他歎了口氣,不是為別的,就為這世道,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死得這麽不體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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