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織怨蠱】07
字數:9530 加入書籤
因為越娜的突然出現,白瑜和霍雲川沒能在進寨的第一天晚上就去探查神樹。
小女孩實在是太過悲傷,或許也是天賦使然,知道誰才是對自己最好的人,她甚至都沒有回家,而是一直緊緊扒著白瑜的裙擺不放,白瑜難得很有耐心哄孩子,便哄著她問了不少寨子裏的情況,一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越娜後來在白瑜溫柔的安撫當中睡著了。
“這孩子真的很有天賦”,霍雲川幫著白瑜一道將熟睡的小女孩輕柔地抱到床榻上,給她蓋了薄被,他看到她身上環繞著一圈淡淡的白光,這白光將她整個人保護起來,完全不受半點寨子當中煞氣的侵染。
“你喜歡?”
白瑜輕輕幫她弄好頭發,抬起頭揚起眉梢來笑:“你喜歡我們把她帶回去養好不好?”
“她有父母親,也有自己的家”,霍雲川第一反應是拒絕,但白瑜接下來一句話就把他哽住了。
“如果她真的有個幸福的家,她的阿姐怎麽會死?”
白瑜壓低了聲音,生怕將小女孩吵醒,“如果她真有關心她的父母親,為什麽已經這麽晚了,都沒人來找她回家?”
“或許……他們已經在找了。”霍雲川難得有些猶豫地說。
“我跟你打個賭”,白瑜輕輕推著霍雲川走出房間,他們其實並不用休息,遠處寨子裏的燈火逐漸熄滅,紛紛陷入沉睡。
“賭什麽?”
“如果明天早上天亮之前,她的父母找到這裏,我就不帶她走。”
“那至少要她是自願的……”,霍雲川顯然並不反對白瑜的這個賭約,他垂下眼,言語間的意思便是已經同意了。
他們便又沏了一壺茶,坐在回廊裏繼續守著寨子的夜景。
周圍一點點安靜下來,並沒有任何關於尋找丟失不見孩子的聲音響起。
霍雲川已經明白,在這個寨子當中,沒有一個女孩子能逃脫得了這樣絕望的宿命。
畢竟像阿彩那樣勇敢的女子隻是少數而已。
果然到了第二天天亮時分,依然沒有人關心越娜的安危。
霍雲川在吊腳樓一樓的廚房裏找到了儲存的食材,泡了些臘肉,加上旁邊晾曬的幹菌子煮了湯,下了三碗熱氣騰騰的米線。
白瑜本來打算把越娜喊醒吃早飯,沒想到小女孩被香醇的食物氣息喚醒,一雙眼亮晶晶的,根本看不出是剛睡醒的模樣:“啊!好香!”
白瑜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養赤瑕小朋友的場景。
那時候生活熱熱鬧鬧的,不像現在,冷清清的隻剩下了她和霍雲川兩個老而不死的神相互作伴。
“下樓去吃吧”,白瑜朝著越娜招招手,“還熱乎著呢!”
“真的可以嗎?”越娜剛想興奮地答應,可又意識到對方是尊貴的客人,自己似乎過於放肆,又謹慎小心了起來。
“還不下來吃飯嗎?”
霍雲川溫柔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他從回廊裏探了頭看過來,“你們在聊什麽?”
“快去吧!”
白瑜用力拍了一下越娜的肩膀,“他難得下廚一趟,他現在的廚藝可好了!”
越娜終於又恢複了勇敢小女孩的樣子,飛鳥一樣撲騰著從霍雲川身邊跑了下樓去。
“我贏了哦”,白瑜衝霍雲川眨眨眼。
“你還沒問過她的想法”,霍雲川淺笑著搖搖頭,“不作數的。”
白瑜撇嘴:“我這就去問。”
她跟著越娜的腳步一起下了樓。
吊腳樓隻有廚房,沒有餐廳,隻在露天的院子裏擺了桌椅,就算是吃飯的地方。
霍雲川嫌棄桌椅實在太舊,甚至連他都看不過眼,到時候白瑜一定會嫌棄,於是幹脆從房間裏翻出一條好看的青紋繡花布鋪了桌子,又擦了椅子,還把二樓美人榻上的軟墊都拿了下來,木花瓶雖然缺了一角,不過吊腳樓旁邊開著的杜鵑花很美,插進花瓶裏看起來古樸又雅致,他就這麽整理了半天,這才勉強把這個“餐廳”收拾的還算像樣。
白瑜看到桌上的花瓶還有杜鵑花愣了一下,頗為喜悅地看了一眼霍雲川,衝他笑了笑。
醃製風幹的臘肉味道鮮美,加上菌子一起泡開,雖然火候欠了些,可還是濃湯醇厚,齒頰留香。
越娜差點把腦袋紮進碗裏,吃得見牙不見眼。
白瑜挑著碗裏的菌子吃,她喜歡爽脆的口感,不由評價:“你的廚藝越來越好了。”
“都是逼出來的”,霍雲川被表揚也隻笑了笑,一臉無奈,“誰讓你怎麽都學不會做飯。”
還炸廚房。
兩人在人間生活許久,繁華歲月裏有錢有閑可以上街吃吃喝喝,但也有些艱難的歲月,炮火連天,民生凋零,買吃喝是買不到的,甚至可能其他人家連糊口的糧食都沒有。
白瑜和霍雲川平時其實是不需要吃飯也能活下去的,喜歡吃吃喝喝大部分是因為口腹之欲,尤其是白瑜享受慣了,真遇上災荒的年景,她不吃也行,就是總時不時會念念叨叨,饞雞湯了,又饞揚州炒飯了,又饞羊肉鍋子了。
外麵買不到現成的,因為有錢,食材倒是能勉強拚湊些。
於是白瑜跟霍雲川在一堆食材麵前大眼瞪小眼。
他們倆都不會做飯。
但總要有一個人先試著下廚,霍雲川歎了口氣,在白瑜眼巴巴的注視當中,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他雖然沒做過,但是理論還行,簡單弄出來的幾道菜倒也不難吃。
白瑜一見便覺得:“原來這很簡單嘛!”
興致勃勃也去廚房試著炒兩個菜,然後,鍋炸了。
怎麽可能呢?
白瑜不信,白瑜堅持又炒了個飯。
這次很好,鍋沒炸,但是廚房炸了。
後來霍雲川就不讓她進廚房了。
再然後霍雲川的廚藝越來越好,漫長的歲月裏,好像下廚也變成了一些有滋味的愉快的事。
“嗝”,小女孩歡快的打嗝聲打斷了霍雲川跟白瑜的回憶。
兩人看到她麵前空空的大碗,沒忍住一起笑了起來。
“對不起”,越娜捂著嘴眨眨眼,白瑜摸了摸她的頭,把自己的一碗推給她。
“那你……”,越娜正要問白瑜怎麽辦,霍雲川已經默默把自己的碗推到了白瑜麵前。
嘖……越娜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覺得自己忽然就有點飽了。
她低頭吃著米粉,白瑜繼續在碗裏挑菌子吃,吃完之後把碗又推回給霍雲川,看著他把所有剩下的東西一起吃掉。
“你昨天說的事,我們可以幫你”,白瑜放下筷子,“但是有個條件。”
越娜抬起頭,手裏的筷子都沒來得及放下,“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如果我說,我要把你帶走,從此再也不能回到這裏,不能見你父母了呢?”
“那太好了!”
越娜來不及扔下筷子就拽住了白瑜的衣袖:“你快帶我走吧!這鬼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
白瑜朝著霍雲川挑眉:你看。
霍雲川垂下眼:都聽你的。
於是他們就這麽愉快的約定了下來,白瑜和霍雲川查清越敏死的真相,將來越娜要跟他們一起離開寨子。
“你阿姐是今天下葬對嗎?”白瑜問。
越娜點點頭。
“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如……”,白瑜微微一笑,靠在越娜耳邊低語起來。
霍雲川在旁邊平靜的繼續嗦粉,絲毫不擔心,畢竟搞事情這種事,他家白司主可最擅長了。
越敏的葬禮昨晚已經匆匆忙忙舉行了,下葬便定在了第二天的清晨。
天早已經亮透了,可陽光半點都沒能穿過濃厚的霧氣,天氣濕冷濕冷的,透著刺骨的涼意。
送葬的隊伍從吊腳樓深處一路蜿蜒,通往苗寨西邊的一處高聳的山嶺。這裏是苗寨的墓地所在,幾乎祖祖輩輩都是從吊腳樓裏出生,然後一路朝西走向塵土。
是的,他們當地還保存著土葬的習俗。
白瑜站在整個苗寨最高的那座吊腳樓的房頂上,垂著眼看著腳下如同螻蟻般的送喪隊伍一路吹吹打打往西走去。
霍雲川隱去了身形,走在隊伍當中也不被人察覺。
沒有人察覺到越敏的缺席——或者說,沒有人在乎她是否存在。
越敏悄然跑入送葬的隊伍時,霍雲川便悄然陪在她身邊護著,看著她紅了眼死死盯著前方不遠處的深色棺木,那是倉促趕製的,木材用的很劣質,未上漆的木縫裏還滲著新鮮的樹脂。
按照送葬的規矩,抬棺人必須有八個人,都是壯年男人。
明明死者隻是一個年輕纖瘦的少女,可不知道為什麽棺木卻格外的沉重,甚至仿佛八個力壯的男人抬著走起路來都很吃力,在苗寨古舊的青石板路上壓出沉悶的聲響。
阿婭婆沒有去送葬,她依然坐在昨天的青石台階的陰影裏,低著頭在編著藤草筐子。
白瑜站在屋頂,手中拎著那一把昨天阿婭婆塞給她的草葉子,葉片上的涼意順著指縫爬上來,白瑜手指動了動,聞到了濕冷濃霧當中一縷淡淡的血腥氣。
來了。
白瑜用手中的打火機點燃了那團草葉子,殷亮的火光在她手中燃燒,被她平靜地托在掌心裏,散出深灰色的煙塵。
“既然你有冤屈,那我便助你一程”,白瑜輕聲對著掠過眼前的風說著話。
怨念,也是執著的一種。
既然你心有執念未散,幫你實現又如何呢?
白瑜徒手捏碎了那團火光,麵前一團因為煙塵凝聚成的輪廓漸漸成型,是個年輕女子的模樣。
“我隻有一個問題”,白瑜伸手並指點在煙塵當中,冷然問:“他是誰?”
“嗯?”
煙塵中漸漸有了聲音傳來,是女子細弱的聲音,含混不清的。
“那個與你定情,現在卻躲在背後不敢出來的男人,是誰?”
“嗚嗚……”
一聲極輕的女子低泣從煙塵中飄來。
“現在還想保護她”,白瑜垂下眼,朝她揮了揮手,“算了,你去吧。”
那哭聲分明就不是活人的聲音,像是尖細能刺破耳膜的嗚咽,像浸在水裏泡了許久的藤草,亂糟糟的透著陰涼的惡心。
煙塵瞬間從白瑜的指尖散去,化作無數道哽咽的哭聲,回蕩在苗寨上空。
送葬的隊伍瞬間停住,棺材旁邊正撒著紙錢的越家父母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紙錢:“誰?誰在哭?”
有人往後縮了縮,目光在濃霧裏慌亂地掃動,有人用力捂住了耳朵。
這不是活人的哭聲,很明顯不是的!
“是阿姐!這是阿姐的聲音!”
人群中驟然響起了越娜的喊聲,小女孩從人群後麵一路竄到父母身邊,故意散亂了頭發,臉上還抹花了淚痕,聲音又高又亮:“阿姐回來了!是阿姐回來了呀!”
“怎麽!怎麽可能!”
越母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緊張地手都在抖,似乎沒有半點女兒魂魄歸來的感傷。
霧氣越來越濃,遠處阿婭婆忽然抬起了頭,因為一段細碎的苗歌旋律突然在風裏響起,調子古怪又悲涼,既不是寨裏老人教過的祈福調,也不是女子織錦時哼的勞作曲。
誰也聽不清她唱得到底是什麽,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甘的、哀怨的控訴!
阿婭婆循著聲音轉過頭,終於緩緩站了起來。
她一步步朝著送葬的隊伍走去,腳步踉蹌又僵硬。
越娜撲在棺木上,竟然冷不防將棺木撞得發顫,八個抬棺人當中竟然有一個被棺木一角硬撞了推,差點腳一軟跪在地上。
“把她拖出去!”越父及時扶住了那個抬棺人,目光狠狠地落在了越娜身上:“別在這裏胡說八道,小心衝撞了逝者!”
“我沒有!”
越娜死死抱著棺木不撒手,“我昨晚看見阿姐了,她渾身是血,她跟我說不是意外摔下去的,是有人故意要殺她!”
“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麽!”
越父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厲聲喝道:“快把她拖下去!”
“我不走!我要給阿姐伸冤!”
有兩人立刻上前動作粗魯地抓住越娜的胳膊,那是越娜的叔叔和舅舅,小女孩拚命掙紮,指甲在對方手背上掐出紅痕,她撕心裂肺的哭聲混著哀怨的苗歌旋律交織纏繞:“我沒胡說!你們放開我!我要給阿姐報仇!”
霍雲川躲在隊伍一角,悄無聲息彈出兩道青色劍氣,銳利的劍氣分別擊打在兩個男人的手腕和膝蓋上,一個當場跪在了地上,另一個捧著手腕哀嚎起來。
“怎麽回事!”
鬆岩的聲音突然響起,寨頭本來是不會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可是實在是吵嚷和異樣聲音傳得太遠,甚至連他都驚動了。
白瑜並不在場,鬆岩此刻整個人都比較正常,他狠狠瞪著眾人,寨頭厭惡一切寨子當中發生的不安分的因素。
“是阿姐!她說自己有冤屈!”越娜堅信自己有人撐腰,便越發勇敢起來。
“小孩子胡說什麽,我已經看過屍體,就是意外。”
越敏的意外是鬆岩親口說的,他自然不會打臉。
“頭人,確實有些詭異之氣出沒,有亡靈未散”,阿婭婆嘶啞的聲音響起來。
人群當中立刻迅速分開兩側,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阿婭婆是寨中唯一通靈之人,地位也高,她說了這句話,大家便有些信了。
阿婭婆腳步停在人群最前方,裹著黑色頭帕的身影在霧裏顯得不甚清晰。鬆岩狠狠瞪著她,“阿婭婆,你是寨裏的大祭司,該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
“可是……”
“沒有可是!”鬆岩強硬地打斷了她的話,“鼓藏節馬上就要到了,死者必須馬上下葬,送走亡靈。”
他盯著阿婭婆上前一步,“再讓這丫頭胡言亂語,壞了鼓藏節的吉兆,就算你是大祭司,可也擔待不起!”
阿婭婆站在原地,盯著鬆岩身後的棺木上那團成型的灰氣沉默了片刻,終於肩膀塌下來,緩緩轉過身去。
鬆岩揮了揮手,又有人將越娜拽走。
白瑜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霍雲川身邊,她恰好出現在越娜的視野裏,衝她讚許地點了點頭。
可以了,你很棒。
越娜將她的表情看在眼裏,便知道一切都在按照白瑜的計劃進行中。
她看到棺木上方升騰的霧氣,旁人看不到,可她卻能看見。
就在她被拖走時,怨氣匯聚成束,正從棺材上飄出,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鬆岩的衣角。
“隻有他嗎?”越娜在心裏問,阿姐,你怨恨著的人,隻有寨頭一個嗎?
當然不。
另一束怨氣纏繞在了舅舅身上,然後是叔叔,然後是抬著棺木的其中一個男人,然後……
越娜驚訝地看到怨氣越散越開,幾乎蔓延了半個寨子。
怎麽會這樣?
阿姐到底經曆了什麽?
白瑜知道那是越敏的執念,她將她散落的魂魄聚集,得以讓她恢複微弱的力量,向妹妹標記著那些仇人的存在。
霍雲川在她身邊輕聲開口,聲音沉沉:“竟然……這麽多。”
白瑜眼底冷光一閃:“無妨,欠了的債,我會幫她討回來。”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低著頭不敢出聲的女人們,臨時改了口,“是她們,幫她們討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