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簡單”，寒峰坦然一笑，眼尾的細紋使得他笑意更深，回答道：“我不認為你若是恢複了全部記憶，還能對他說出這般傷人的話。”
    “清雅哥”，一針見血，沈鈺愈發無地自容，他忍不住問道：“能否告訴我，我忘記的，到底是什麽？”
    “雪盡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傍晚的風柔和而又帶著絲絲寧靜，一束暖光落在寒峰的眉眼邊，使得他的瞳仁泛著柔光，眼簾像是金蝴蝶的翅膀，不疾不徐的眨著，他解釋道：“我也知道，你是為了保護他，但是月塵，我真的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去對他。不止是我，你自己應該也能感覺到，他是真的甘願為你去死。明明你也那麽愛他，你怎能……往他最痛處戳下去？”
    “我知道我不該如此”，沈鈺無力的搖了搖頭，說道：“可除此之外，我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能讓他放手。”
    “這十年，他無一日不在痛苦的煎熬中度過”，回憶起從前，寒峰忍不住蹙起了眉頭，眸中泛著心疼的碎光，喃喃道：“他日日都在自責，也日日都在懊悔，他性情大變，變得不再像自己……說難聽點，我甚至覺得，你當初就不該這般吊著他的命。你讓他置身於悔恨之中，走不出來，他等了你整整十年，十年，短短二字，根本不足以描述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死亡，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晚風漸冷，林間的靜瑟忽然變得詭異。
    “什，什麽意思？”沈鈺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後背逐漸浮出一層冷汗，眸光微閃，他驚恐的問道：“我……吊住了，他的命？”
    “你不知道？與他的一切，你全都忘了？”聞言寒峰的臉色愈發難看，眉頭也越皺越深，他忍不住說道：“你的命是他救的，他已經死了，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們朝夕相處了這麽多時日，你竟……全然不知？”
    忽如一道驚雷，劈頭蓋臉的落在了自己身上，渾身在那一刻繃直，所有的神經全部斷裂，所有的毛孔都在那一刻發出駭人的尖叫。
    這不是秘密，這些事他認為沈鈺不會忘，不該忘，所以他一直以為沈鈺隻是不想提，而他怎麽都沒料到，沈鈺居然會忘得這麽徹底，一點不剩。
    “你難道都沒有察覺，他沒有溫度，沒有心跳，他無法進食，他……”眸光暗了一瞬，寒峰極輕極輕的說道：“已經死了啊……他的容貌定格在了十年前，命中情劫應現，他沒能躲過……”
    “什麽情劫？他死了？”神識被震碎，這些可怕的話語湧入記憶中，卻還是無法拚湊完整，他忍不住開始發抖，恐懼的淚水溢出了眼眶，他喃喃道：“他居然是死了？他，他……他怎麽會死，怎麽可能……怎麽會……”
    難怪了，難怪他一直覺得寒川不對勁，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感知不好，是自己不完整，可如今他的記憶已大致全部恢複，可好像……好像是沒有聽過他的心跳。
    腦海中一閃而過過，在無義城，除夕夜前夕，寒川在身後睡著，沒有心跳，沒有呼吸，體溫下降……
    難怪，難怪……是因為他睡著，無法自控體溫，所以才……才……
    “他的命中情劫是你，早在他出生時，便有高人對他判了死刑，所以他才封心鎖愛，習修殘酷的無情之道”，像是破罐子破摔，那些他不該遺忘的事，那些他們之間經曆過的事，寒峰都要他全部接受，全部咽下，細細咀嚼，品味寒川的痛苦，“先前我等為他做的所有避開情劫的鋪墊，可在遇見你之後，還是全部付之東流。他沒有逃避，沒有畏懼，在得知一切之後，他還是接受了一切，明知與你相愛會死，可他還是義無反顧選擇了擁你入懷。”
    雙腿一軟，膝蓋重重摔在了地上，跪倒在地，瞳仁已縮成了兩個黑點，盡管他仍舊記不起來，可言語的震撼，足以將他摧毀一次又一次。
    “你不該忘，你不能忘”，寒峰不肯放過他，絕望的搖了搖頭，又繼續說道：“是你讓他有了喜怒哀樂，又是你讓他感知到世間美好，可又是你，摧毀了他的一切……可我也不得不服你，你確實是有逆天改命之能，他雖已死，可卻……還活著。”
    沈鈺僵硬的抬起頭，那一瞬，像是經曆了一場審判，他被判決了死刑，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是兄長的控訴，是寒川所有未能宣之於口的心事，是這些年他所承受的，所有因愛而得到的傷害。
    “他是對你執劍相向過，可就在你成了眾矢之的後，在這世間再無人相信你時，他還是選擇了你”，對著這個人，寒峰有著許多不解，可因為寒川的愛，所以他妥協尊重，“外界隻知道是他重傷了你，殊不知其實那致命一擊，是他替你扛下的，若沒有他，你早就死在天下第一弓，陳思語的手裏了，你怎麽舍得……對他說這種話。”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天邊的太陽像火燒一樣紅得滴血，可他的身子卻如同墜入冰窖之中，冰封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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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後寒峰又零零碎碎的與他講了許多寒川與他的事，可沈鈺卻一點印象都沒有，就算把頭磕破，他都想不起來。
    他不明白，他也不理解，他怎麽可以忘，這麽多與他的過往，或甜或苦，或喜或悲，怎麽可以忘？他怎麽能忘的這麽徹底？
    他怎麽能讓寒川獨自一人承受了這麽多，之後，還要往他最痛處狠狠再捅上一刀，可偏偏自己卻什麽都不記得。
    不是他重傷了自己，是他用生命替自己扛下了一切，他已經死了……
    死了……
    因為自己，因為自己可笑的執念，他失去了一切，所有的親朋好友全都離自己而去，而他此生摯愛，也因為自己，而犧牲了自我。
    最後寒峰失望的走了，而自己還是失魂落魄的走在了前往陽城的路上。
    淚如雨下，心如刀割，可他卻不得不逼迫自己狠心，因為這條路已經沒法回頭。
    此事無論成否，隻怕自己最後都終將難逃一死，比起永遠失去，他寧願寒川失望，也寧願寒川去恨。
    他背負了太多太多，可卻什麽都無力償還，上輩子臨終前的絕望，又一次回到了身上，他多麽想撒手人寰，將一切全都拋開。
    可人生哪裏還有回頭路啊？
    犧牲了這麽多，付出了這麽多，你讓他放棄，他真的做不到……
    “沈！月！塵！”
    耳畔炸起一道滅頂熟悉的聲響。
    所有的悲傷來不及收回，就在他回頭的那一瞬，一張精心製作，隻為束縛沈鈺的捕捉網，就從天而降，劈頭蓋臉的將他籠罩在其中。
    “我說過”，夜色下，流爍的光格外冷冽，映入沈駿漆黑的眸中，滋滋作響，唇瓣一啟一合：“隻要你敢回來，我絕對會送你回去！”
    所有的堅持與希望，都在二人對視那一瞬熄滅，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掙紮的能力。
    “吱呀”一聲響，一道亮如白晝的光趁機湧入，雙眸感到一陣刺痛，沈鈺下意識的閉上了眼。
    等他徹底適應了日光之後，人已經被推上了萬人圍觀的裁決台上。
    台下密密麻麻圍滿了人，又是無極聖殿，又是這樣的一天，眾仙門世家聚集在此，隻為看沈鈺被賜死。
    不知道他們是怎麽料到自己一定會落網，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來到的無極聖殿，但此刻他已被完全控製，再無反抗之力。
    十年前為了控製自己，他們收繳了墨凜，挑斷了自己的手筋腳筋，再以抑製靈流的鐵釘定住了自己的四肢。
    可如今，隻需要一條改良過鐵鏈便足矣，許是他們太過於迫切的想要沈鈺死，所以這一次在他落入十二嶼手中之後，並沒有受到什麽刑罰，便直接被推上了裁決台上。
    不知打哪來的聲音，且聽上去有些難以置信：“這，這真是沈狗？”
    又有人表示震驚：“這就是書中所說的，人間第一魔頭，沈月塵？怎麽長這副鬼樣子？看上去雌雄莫辨的。”
    “你別說，乍一看還真挺像，但細看好像又不太像。”
    “不是被五馬分屍，斷魂鎮壓了嗎？居然還能複活？”
    “你沒聽說麽？鎮壓沈狗魂魄的那幾個門派，全都失竊了。”
    “謔！他居然有這麽大能耐，能自主尋回魂魄複活？別是有人在暗中幫他吧？”
    “誰會幫他？誰又能幫他？謀權篡位，殺人如麻，他弟都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在這世上，就無人不想殺他，我實在是想不到，還會有什麽人去想要幫他。”
    “我說修真界這些年為何還是有傀儡作祟，風波不斷，原來這人根本就沒死透！”
    ………
    爭論聲不斷，台下烏泱泱一片全是人，還是一樣，當年什麽場景，如今也大差不差，唯一不同的是，今日竟是個晴天。
    沈鈺大致掃了一圈，發現無塵之境那邊幾乎沒有來人，隻是寒峰帶了一些山河月影的人來此，沈駿的眼神還是這般想自己死。
    也是，傷人的話都讓自己說了，壞事也做盡了，他不來也是意料之中。
    隻是心中還有一絲期盼，還有一絲不舍。
    期盼什麽？期盼他來親眼目睹自己死去的過程嗎？
    沈鈺隻覺自己實在是好笑，又是迎來判死的一日，未盡之事還是沒能完成，可如今，他卻沒有上輩子那般絕望，更多的，像是如釋重負。
    掙紮了這麽久，反抗了這麽多次，或許自己真的作惡多端吧，所以他不能如願，也償還不了任何。
    十二嶼新的傀儡宗主，此刻正坐在主座上，他周圍站了十二位長老，這是沈鈺第一次見到這些長老的本尊，而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他們成日神龍不見首尾，多數時便隻有最後敲定的令示傳出，許是這次的事件非同小可，也許是新的傀儡宗主年紀尚小，所以他們這次一同出現，當著所有人的麵，爭論著沈鈺的審判。
    有人認為沒必要審訊，因為他做的事人盡皆知，樁樁件件都足以判死，而有人認為要審，畢竟上輩子所有的事都沒交代清楚，他就咬舌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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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僵持不下，他們的爭論聲越來越大，激動時，甚至還指指點點，唾沫橫飛。
    得不到指令，便無人敢對他動手，他渾身被鐵鏈捆綁，跪在刑台的正中央，烈日當空的陽光灑在身上，後背的汗一層接一層。
    許是來者多數都是晚輩，他們沒參與過當年的血戰，也沒親眼目睹過沈鈺當年的惡行，對於這個隻在傳聞與書中所出現過的魔頭，他們隻覺得好奇而又驚訝。
    整場的氛圍淩亂而又不太嚴肅，隻有當年那些失去過至親，真正受到過傷害的人，才一直緘默不語的看著沈鈺。
    眼看著那十二個老頭爭吵個沒完，沈駿按耐不住了，足尖一點，騰空一躍，一個翻身他便落在了刑台的邊緣。
    見有人闖入，周圍守著的十二嶼門生立馬朝沈駿走了過去，妄圖讓他退回去，但沈駿既沒有前進，也沒有後退，隔著一段距離，他對著沈鈺，質問道：“沈月塵！你到底對信物動了什麽手腳！？”
    十年前他自縊得太過於突然，任誰都沒能防住，也任誰都沒能想到他竟然能在淨言手中，不吐出真話而就這樣死去。
    所有的疑問與不解都在他死的那一刻，被蒙上了極厚一層灰，從前想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為什麽要做出這麽多傷天害理的事。
    歲月沒有衝淡他對沈鈺的恨意，可卻衝淡了他的執念，許多事對於理由，原因，他已經不好奇了，反正這個人在他眼裏，已經被畫上了一筆濃厚的黑色，至於他會做出什麽驚世駭俗的事，對於沈駿來說，都像是在正常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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