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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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又或許是從封閉不嚴的車廂縫隙有光透入,這搖搖晃晃如同催眠的節奏,讓人沒法留意外麵的時間流逝。比饑餓難耐的是幹渴,便是有人貼著車廂邊緣撒尿,那淅瀝瀝的水聲也引得許多人渴求的張望,又過了些時間去那處撒尿的人都沒有了。

    伍哥擠到車門縫隙的地方,將手指從縫隙伸出去,感受那冰涼的空氣在皮膚上搔刮,等手指開始疼痛了才收回來,把冰涼沾染濕氣的手指含進嘴裏。他的動作很是隱晦,跟周邊那些埋在衣服裏偷偷吃東西的人一樣,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掩藏自己的秘密,為了活下去。

    日頭升起又落下再升起再落下,伍哥深吸了一口氣,這日子總算是又挨過了一天,看看身邊的三個同伴,有兩個已經陷入半昏迷,剩下的一個也好不到哪裏去,嘴唇上幹裂的口子極深,動一動便裂開露出鮮紅的肉來。伍哥眯著眼在心裏感歎,幸虧跟他來的不是大院裏的人,不然要真撂在半路上了,他以後咋麵對人家的家人?

    這麽想著又忍不住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去,還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垂下的手指習慣的摩挲著腳上的棉鞋,要是真回不去、、會怎麽樣?腦海裏浮現起茂蘭那含了眼淚的樣子,就當他自作多情吧,光是這樣想一想心就便得軟軟的,有再撐一撐的勇氣。

    活著回去,回去挑水澆灌麥地,回去榨油和栽秧,回去吃茂蘭蒸的桐葉饃饃,回去穿茂蘭做的棉鞋,出來走一趟伍哥才發覺原來自己那麽眷戀楊家大院,比自己從小生活的重慶更眷戀。喜歡那裏一年四季綠油油的山,喜歡那裏春天的花,夏天的螢,秋天的果和冬天的年味兒。

    向後靠著仰頭看向外麵黝黑的天空,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看到天空有拖著長尾的紅色流螢飛過,伍哥有些疑惑揉了揉眼睛懷疑是自己眼花了。但幾分鍾過後,車廂外響起的炸裂聲告訴他,那並不是眼花。

    對於小鬼子的飛機轟炸,伍哥這一路走來也遇到了數次,但想現在這樣被動的關在籠子裏,作為別人的標靶顯然還是頭一回。而車廂裏的其他人肯定也不常有這樣的體驗機會,一時間尖叫、騷亂和哭泣哄然而起,甚至掩蓋了外麵炮彈轟炸的聲音。

    伍哥把兩個昏迷的同伴擋在身下,一麵張開手臂撐著車門穩定身體,心裏不由得暗罵這大冷天的小鬼子咋還不睡覺?開著飛機出來溜食的嗎?又接連幾聲巨響,然後便是悠長的讓人壓根酸軟的金屬扭曲的聲音。

    靠近前廂連接處的地方高高翹起,許多人滑倒在地連邊緣的伍哥都被人踩了好幾腳,幸虧這幾乎九十度的翻翹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在一片驚呼聲裏車廂被慣性的甩了出去,伍哥狠狠的撞上了頂棚上的加固鐵梁,還沒緩過勁便又落下來狠狠的砸在被人的身上。

    車廂門皺起了一角,有清冷的光和清冷的空氣進來,遠處不時有炮彈炸裂時一閃而過的火光,車廂裏一片呻吟呼痛的聲音。伍哥原本就離車門比較近,這時候暈乎乎的爬過去,兩腿用勁將那翹開的口子撐大,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擠了出來,幾個翻滾便沿著原本就傾斜的地勢一路滾到了下邊的土溝裏。

    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隻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越來越清晰,兩手胡亂的在周圍摸索著,拽了一把舉到麵前看看卻是枯黃的幹草,天空半彎的殘月卻非常亮,扭頭四處看看入目的全是一片低矮的荒涼。費力的翻過身將臉貼到冰涼的土地上,伍哥覺得自己似乎睡了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努力支撐起身體,就看到如螞蟻一樣蹣跚攙扶著開始移動的人群。

    天地間變得空曠,那些人淌著月色沉默的向著一個方向前進,鐵軌上丟下幾節扭曲的火車車廂,那車頭早已不知跑到何處去了。連空氣中硝煙的味道都開始變淡,伍哥手腳並用的爬上坡,看到靠坐在車廂陰影裏的豐千兒,在他身邊橫躺著的是昏迷著的田農和朱天文。

    熬到天亮等冬日不太溫暖但十分明亮的太陽升起來,車廂裏陸陸續續的爬出沒有跟上夜行隊伍的人,這些人大多是沒有攜帶食物和水,這幾天體力透支的人,又或是有家人受了傷暫時不移動的人。伍哥已經找人打聽過了,這裏已經是洛陽境內,那些逃荒而去的人們兜兜轉轉一圈又回到了河南。

    對於這裏的旱情,伍哥在今天早上已經見識過了,他還從不知道當天幹旱到一定程度時,連晨起的露水都沒有。枯草上幹幹的,脆黃的葉子被寒風一吹揚起化掉的粉末,伍哥從一個損壞的車廂上掰下一根小小的鐵條,用這個東西挖掘了一小把還有些水分的草根。

    沒有味道但一點點滋潤卻能暫時換回神誌,伍哥沒有冒然跟著人群往據說是洛陽城的方向移動,他聽一個穿著還算周正的男人說,洛陽那邊肯定會派人來搶修軌道,要知道現在前線軍備物資都靠火車運送,河南這裏可是戰區,這段鐵路小鬼子一天要光顧個三四回,大家都習慣了。

    等鐵路局的搶修隊來,隻要有錢就可以從他們手裏買到水和幹糧,要是舍得就算是搭乘他們的火車頭到洛陽也是可以的。那些徒步離開的人自然是沒有錢的窮苦百姓,伍哥想起那在清冷月色下默默移動的人群,從這裏到洛陽還有一百三十多公裏,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熬過饑餓、寒冷和這漫漫長路。

    不說淒慘流落到洛陽的伍哥,楊家大院裏頭臨近新年就越來越熱鬧,等到臘月二十八外頭的人都全部歸家了,李二順和李三順夫妻兩個回來了,領了幾個月的工錢年底時孝敬爹媽扯了身新衣料。李大嬸見三順媳婦在縣城幾個月,並沒大手大腳的花錢很是滿意,把大順家燕兒和二順家連娃子的舊衣服改了改,準備給她肚裏的娃兒穿。

    陳誠和他的新媳婦也回來了,莫小年的肚子已經有些顯懷,一身大紅色的細綢裙如果不看微微佝僂的身姿,倒真是嬌俏俏的新媳婦一枚。知道婆家是楊家的佃戶,莫小年從鎮上買了不少東西,到家的第二天就到內院來見了阿祖和茂蘭她們。

    對於這個行事說話都帶著明顯商戶味道的女人,阿祖她們談不上喜歡或是討厭,隻覺得她似乎更陳嬸子家不太搭。倒是茂菊撇嘴哼笑著說:“咋不搭?誠哥兒開了豬肉攤子,陳嬸子家現在也算是商戶哩。”

    阿祖知道她是看冬兒打扮得妖裏妖氣,說話也拿腔拿調的有些不順氣:“小女娃總是喜歡學新鮮的,這也說明冬兒跟她嫂子挺親近的。”

    對於冬兒的轉變大家吃驚的同時又覺得可以理解,晚飯桌上說起這事,楊茂德悶悶的開口道:“看到冬兒你們就嚇一跳了?我今天看到陳誠才真是嚇一跳。”

    殺年豬的時候,楊茂德忙著麥田的事情沒有和陳誠碰上麵,今天在外頭被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打招呼,老半天愣沒認出來。要說陳誠和楊茂德也算是打小就認識的,以前瘦的時候眉清目秀看起來還有些靦腆的大男孩,現在愣是長成了郝師傅二號。

    要說天天吃肉長胖了他也能理解,但這殺豬難道會沾染殺氣?怎麽好端端一個小夥子,幾個月就長成了一副窮凶極惡的凶徒模樣?再加上打牌時不斷蹦出的髒話,半蹲在凳子上的粗俗動作,完全是換了一個人的樣子,楊茂德真的被嚇到了。

    等到年三十中午飯吃過,楊老爹和楊茂德到外院喝酒,阿祖她們端了花生瓜子糖,到大廚房湊熱鬧才發現原來竹子也回來了。小姑娘穿著素白的棉襖,外頭蒙著件舊衣的罩褂,安靜的坐在灶前幫忙燒火。

    幾個月不見小姑娘更瘦了,偶爾伸長的手腕細得跟柴火根一樣,但皮膚卻似乎更白皙,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專注的看人時亮得讓人心悸。她不愛說話也不再愛笑,安靜的聽人閑聊,看著人群中紅衣服的莫小年,臉上並沒有絲毫表情。

    莫小年並不知道竹子和陳誠之間的牽葛,但米家媳婦和她妹妹的事情在鎮上那是人盡皆知,看到總被人傳說的人物,總免不得多看幾眼。對於這個在那麽艱辛的環境裏還存活下來,現在還能活得如此坦然冷靜的女孩,莫小年也免不得生出幾分敬佩。

    不過敬佩也好好奇也好,在跟竹子搭了幾句話發現她挺冷淡過後,莫小年也就打消了跟她搞好關係的念頭,現在最重要的是和楊家少奶奶和小姐們混熟,過了年到她生產這段時間可是要寄住在楊家大院裏,該討好誰親近誰她早就心裏有數。

    嫂子,我哥找你哩。”冬兒端著一籃子小金桔進來,這也是莫小年從鎮上買了帶來的。

    聽說陳誠找自己,莫小年趕緊站起身來,摸摸腰間的小袋子估摸著是來要錢的,出門一看果然見到陳誠站在院壩邊上,臉上紅騰騰的冒著酒氣,見她出來便把手一伸。莫小年取了腰間的錢袋子,她知道楊家大院裏的男人們就是賭錢也堵得很小,所以特意換了散碎的銅錢。

    莫打久了,不然回頭公爹又要罵哩。”一邊小聲規勸著一邊遞過去。

    羅裏吧嗦個啥。”陳誠不耐煩極了,一把將錢袋拽了過去,順帶著把站在台階上的莫小年拉了個踉蹌,她被駭了一跳,用手撐著男人的肩頭才堪堪站穩。

    你莫要這麽毛手毛腳的。”她白著臉用手捂著肚子。

    抬頭一看才發現男人根本就沒聽她說話,眼睛越過自己直勾勾的望著她的身後,莫小年回頭一看,就見是竹子從廚房裏出來,看也沒往這邊看轉個彎去屋那頭的柴火堆上,抱了捆苞穀杆然後進去了。

    看啥?”女人的直覺告訴她有什麽不妥,但這時的陳誠已經收回了視線,恢複成平常的表情,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莫小年暗暗的歎氣,如果說當初她還對這門婚事有所期望,那麽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她早就認清了陳誠的為人。即便是心裏不樂意,這個男人能從自己身上得到想要的東西,就為這個他也得跟自己好好過下去。

    因為自己的長相,莫小年從小就對所謂愛情不抱什麽希望,即便是當初跟陳誠勾搭在一起,她心裏也清楚陳誠想要的是啥,和陳家人相處一段日子後,莫小年對自己以後的婚姻生活更加有信心,陳誠這家夥即便是有一千個缺點,但有一個特點能被自己掌控。那就是怕他爹媽,莫小年對如何討長輩歡心那是深有研究,連奸猾如莫老五都對她疼愛有加,何況是老實巴交的老陳叔和陳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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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小劇場

    夜裏阿祖給兩個兒子講睡前故事,這本《古代神童故事》是楊茂德剛買來的,今天讀到北宋文彥博灌水取球的故事。講完後,她問:“文彥博聰明不?”

    國泰小盆友舉手:“聰、、明。”而國清小盆友一臉沉思。

    咋了?”阿祖問。

    我在想北宋時候有橡膠嗎?”

    阿祖低頭反省:“我錯了。”她不應該習慣性的說是皮球,古代的應該是藤球吧?

    早慧兒童傷不起,嗯,下次還是講烏鴉喝水的故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