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燭火映心各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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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彥城的夏日常被黏稠的暑氣籠罩,尤其到了午後,連風都帶著股焦灼的熱氣,卷著街邊攤販的吆喝聲,在青石板路上緩緩流淌。相國府的朱漆大門緊閉,門環上的銅獅在日頭下泛著沉悶的光,與周遭的喧囂隔絕開來,隻留牆內的草木在熱浪裏低低喘息。
離白家祭祖還有整整半月,正廳內卻已彌漫開不同尋常的緊繃。檀香從三足鼎爐裏嫋嫋升起,與硯台中新研的墨香纏在一起,在梁間繞出沉穩的弧線,落在紫檀木案上那份泛黃的宣紙上,那是剛擬定的祭祖流程單,白景鴻的指尖已在“祭品清單”四個字上懸了半個時辰,指腹的薄繭蹭過紙麵,留下淺淡的痕跡。
“老爺,官窯的青花陶罐送來了。”老管家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捧著個錦盒站在案前,花白的胡須隨著呼吸輕輕顫動,“窯工說這是新出的‘雨過天青’釉色,您瞧瞧合不合心意。”
錦盒打開的瞬間,一抹溫潤的青碧色漫出來,像將初夏的第一場雨凝在了瓷麵上。白景鴻伸手碰了碰罐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燥意。“底座的纏枝紋再描層金。”他的聲音比案上的黃銅鎮紙還沉,“祭祖用的東西,得亮堂些。”
老管家連忙應著,轉身時腳邊的算盤珠子突然劈啪作響,那是今早剛算好的賬目:三層白綾鋪就的祭台需耗費十二匹綢緞,鎏金燭台要熔掉兩斤赤金,單是給列祖列宗牌位刷金漆的金粉,就用了足足三兩。他望著賬冊上“三千兩白銀”的總數,喉結悄悄滾了滾,這半月的準備,怕是要掏空府裏近半年的用度。
“讓庫房把去年收的那批東珠取出來。”白景鴻忽然開口,視線落在流程單的“供品裝飾”一欄,“穿十二串手鏈,祭祖時讓女眷戴著,也算體麵。”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挑圓潤些的,有瑕疵的都挑出去,別讓祖宗看著寒磣。”
老管家剛要退下,卻被廊下傳來的笑語絆住了腳。花凝玉穿著藕荷色褙子,裙擺掃過青石板時帶起一陣梔子花香,手裏捏著張繡樣,遠遠就揚起來:“您瞧瞧這並蒂蓮的紋樣,繡娘說比龍鳳呈祥雅致多了。”她走到案前,指尖點在流程單的“祭品袋”上,“用這個裝五穀雜糧,看著就吉利。”
白景鴻的目光落在她鬢角的珍珠釵上,那是她嫁過來時帶的嫁妝,戴了五年,珍珠的光澤卻依舊瑩潤。他這夫人總像春日裏的細雨,看著柔,落到實處卻處處透著韌勁,去年給祠堂補漏,是她踩著梯子親自量的尺寸;前年整理族譜,是她連夜對照地方誌,補全了三位先祖的生平。
“繡娘們說趕工趕得慌。”花凝玉往他茶盞裏續了熱水,霧氣漫過她的睫毛,“我讓後廚燉了銀耳羹,給她們送過去,加了雙倍的冰糖,夜裏熬著也有力氣。”她忽然壓低聲音,“庫房的陳嬤嬤說,那批東珠裏混了顆帶血絲的,我讓她單獨收起來了,祭祖用不吉利。”
白景鴻的眉頭微微舒展。他正想說些什麽,卻見花凝玉忽然從袖中摸出張紙條:“駐軍統領今早派人送來的,說明兒個卯時就派人來勘察地形,讓咱們別攔著。”她指尖劃過紙條上的“玄甲衛”三個字,“還說讓女眷們祭祖時都待在槐蔭坪,那邊視野開闊,好護衛。”
“倒是考慮得周全。”白景鴻接過紙條,指尖剛碰到紙麵,就聽見院外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他皺著眉起身,卻見丫鬟捧著的青瓷筆洗摔在地上,水漬正往流程單這邊漫。丫鬟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去撿碎片,花凝玉卻笑著攔住:“碎碎平安,是好兆頭。”她轉頭對老管家說,“再取個新的筆洗來,要霽藍釉的,看著沉穩。”
等眾人散去,花凝玉才蹲下身,用帕子細細擦拭地上的水漬。白景鴻看著她鬢角滲出的細汗,忽然想起三年前祭祖,也是這樣悶熱的天,她為了清點祭品,在祠堂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扶著門框都站不穩。他伸手想去扶,卻被她笑著躲開:“這點活算什麽,倒是你,昨夜又沒睡好?”她指著他眼下的青黑,“我讓廚房燉了烏雞湯,晚上喝了安神。”
白景鴻望著案上重新鋪好的流程單,忽然歎了口氣:“這祭祖的事,半點馬虎不得。”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白家的根在祠堂,守住祠堂,才算守住了白家。”這些年他總覺得,那祠堂的梁柱裏,藏著比血脈更重的東西。
而此時,後院的書房裏,白詩言正對著隻金斑蝴蝶出神。那蝴蝶停在硯台邊,翅尾的金粉蹭在墨汁裏,染出點點碎金。她剛要伸手去碰,卻見蝴蝶振翅飛起,在窗欞上繞了兩圈,留下張卷成細條的紙條。
“又在跟蝴蝶說話?”柳可兒端著盤蜜餞走進來,一眼就看見白詩言紅撲撲的臉頰,“墨公子又送什麽好東西了?”她湊過去看紙條,念出聲來:“‘西牆老槐下埋了新釀的梅子酒,等你來嚐’,嘖嘖,這才月初,就開始盼著祭祖後見麵了?”
白詩言慌忙把紙條塞進袖中,指尖卻沾了些金粉,蹭在臉頰上像落了點碎霞。“別胡說。”她拿起繡繃上的帕子掩飾慌亂,帕子上繡著半朵梅花,針腳細密得像春蠶吐絲,“她隻是說……說那梅子酒是去年就釀好的。”
柳可兒拿起帕子端詳著:“這梅花繡得倒像真的,就是怎麽隻繡半朵?”她忽然促狹地眨眨眼,“是等著墨公子來補另一半?”
白詩言的臉更紅了,抓起顆蜜餞塞到柳可兒嘴裏:“吃你的吧。”話雖凶,嘴角卻忍不住彎起來。她想起上月在棲月幽莊,墨泯一劍劈開青石時,飛濺的碎石擦過她的發梢,那人卻反手將她護在身後,劍柄上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發顫。
“說真的,”林悅跟著走進來,手裏捏著本話本,“千機閣的人真要來看祭祖?我聽說他們閣主蘇衍是個玉麵書生,比畫裏的人還好看。”她翻到話本裏的插畫,“你看這眉眼,像不像墨公子?”
白詩言湊過去看,卻被柳可兒笑著推開:“再像也比不上墨公子對詩言上心。”她指著窗台上的茉莉,“前兒個說喜歡茉莉香,第二天就有人從江南快馬送來兩盆,這心思細的,比繡娘的針還尖。”
白詩言望著那兩盆茉莉,花瓣上還沾著晨露,像是剛從枝頭摘下。她想起墨泯送的那隻木兔暖手,裏頭塞的薰衣草總是保持著幹燥,想來是時常更換的。這些藏在細節裏的溫柔,像初夏的雨,潤物無聲,卻讓她心裏的那棵小樹苗,悄悄發了芽。
“對了,”林悅忽然壓低聲音,“我聽說千機閣的人會機關術,能讓木頭鳥送信,比你的蝴蝶還厲害呢。”她比劃著,“翅膀一動,能飛三裏地,還能叼著玉佩回來。”
白詩言卻搖搖頭:“蝴蝶好。”她望著窗外蝴蝶消失的方向,“蝴蝶小,不容易被人發現。”
柳可兒捏著顆蜜餞拋進嘴裏,腮幫子鼓鼓地說:“說起來,還是你們白家規矩鬆快,祭祖連女眷都能跟著去祠堂。”她戳了戳白詩言的繡繃,“不像我們家,女眷隻能在府裏燒炷香,連祠堂的門檻都挨不著。”
林悅正用銀簽挑著碟子裏的青杏,聞言歎了口氣:“可不是嘛。我娘說女子進祠堂衝撞祖宗,去年祭祖,我哥從祠堂帶回來塊供品糕點,我都當寶貝似的,放了三天才舍得吃。”她忽然湊近白詩言,眼裏閃著好奇的光,“聽說你們祠堂供著鎏金的牌位?還鋪著白綾祭台?”
白詩言放下繡繃,指尖劃過月白色的綢緞:“嗯,祭台要鋪三層白綾,燭台都是鎏金的。”她想起去年祭祖時的景象,“女眷站在東側的回廊裏,離主殿不遠,能聽見讚禮官唱祭文呢。”
柳可兒的眼睛亮了亮,忽然拉著林悅的手:“要不……咱們偷偷跟著去?”她壓低聲音,指尖在石桌上畫著路線,“我聽說祠堂後牆有處矮籬笆,咱們從那兒鑽進去,躲在假山後頭看兩眼就走。”
林悅的臉瞬間漲紅,既興奮又緊張:“能行嗎?要是被發現了,我爹能打斷我的腿。”話雖這麽說,她手裏的銀簽卻轉得飛快,顯然是動了心。
白詩言看著兩人雀躍又忐忑的樣子,忽然想起墨泯的囑咐,連忙擺手:“別去!祠堂東牆的磚是鬆的,我娘說那裏不安全。”她抓起帕子在兩人麵前晃了晃,“再說,我讓廚房給你們留了祭祖用的杏仁酥,不比偷偷去看強?”
柳可兒撇撇嘴,卻也沒再堅持,隻是捏著蜜餞嘟囔:“還是你們白家好,連祭祖都能熱熱鬧鬧的。”她忽然眼睛一轉,湊到白詩言耳邊,“那你可得給我們好好講講,鎏金牌位到底長什麽樣,祭台上的官窯瓷罐,是不是真像話本裏寫的那樣,能映出人影?”
林悅也跟著點頭,眼裏滿是期待:“還有千機閣的人!你說他們會不會帶機關鳥來?要是能讓我們摸摸就好了。”
白詩言被她們逗笑了,拿起顆青杏塞到柳可兒手裏:“放心吧,我都記著。”她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樹,忽然覺得,能讓這兩個好朋友坐在自家院子裏,聽她講祠堂裏的新鮮事,也是件極好的事,畢竟不是誰家的祭祖,都能讓女子也沾沾這份熱鬧的。
柳可兒咬著青杏,酸得眯起了眼,卻還是忍不住追問:“那墨公子呢?她也會去吧?”
提到墨泯,白詩言的臉頰泛起淺淺的紅暈,像染上了胭脂,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她……我還沒跟她說呢。”她垂著眼簾,聲音低了些,“墨泯不是白家人,按規矩,外男是不能進祠堂的。”
林悅剛要說話,就見白詩言抬起頭,眼裏帶著點猶豫:“我爹的性子你也知道,最講規矩。去年遠房表舅想來祭拜,都被他攔在祠堂外了。”她捏著繡繃上的絲線,針腳歪歪扭扭地紮下去,“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開口,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柳可兒把青杏核吐在碟子裏,哼了一聲:“你爹也太死板了!墨公子跟旁人能一樣嗎?上次你落水,是誰跳下去救的?上次你被山匪堵在巷子裏,是誰拔劍護著你的?”她越說越急,抓起顆蜜餞塞給白詩言,“你就跟你爹說,墨公子是來幫忙的,千機閣的人都能去,憑什麽她不能?”
林悅也跟著點頭:“就是!再說了,墨公子看著比好些世家公子還體麵,讓她在祠堂外幫幫忙,撐撐場麵也好啊。”她忽然壓低聲音,“實在不行,就讓她扮成你的侍女,混進去瞧兩眼也行啊。”
白詩言被她們說得心頭一動,卻還是搖了搖頭:“墨泯那樣的性子,怕是不肯扮成侍女。”她想起那人拔劍時的樣子,身姿挺拔得像株青鬆,眼裏的光比刀還亮,“她要是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
柳可兒歎了口氣,戳了戳她的額頭:“你呀,就是想太多。”她忽然眼睛一亮,“要不你問問你娘?你娘最疼你,說不定能幫你勸勸你爹。”
白詩言望著窗外的老槐樹,樹影裏仿佛能看見墨泯站在樹下的樣子,腰間的玉佩在風裏輕輕搖晃。她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就算不能進祠堂,隻要能在老槐樹下見一麵,遞上塊祭祖用的杏仁酥,也是好的。
白詩言被這話逗得臉更紅了,連忙擺手:“別亂說,我還沒跟她提進祠堂的事呢。”她指尖撚著帕子上的梅花,那針腳密得像攢了滿心的話,“不過……她要是能來老槐樹下等我,就很好了。”
林悅忽然促狹地眨眨眼:“等你從祠堂出來,手裏提著供品,她揣著梅子酒,老槐樹下一坐,倒像你們倆偷偷辦了場小祭典呢。”
“去你的!”白詩言抓起顆蜜餞砸過去,卻被林悅笑著躲開,蜜餞滾到柳可兒腳邊,被她一把抄起來塞進嘴裏。
“說真的,”柳可兒含著蜜餞含糊道,“就算進不了祠堂,能在老槐樹下見一麵也不錯。”她忽然壓低聲音,“我聽我哥說,千機閣的人會在祠堂周圍布防,到時候說不定有熱鬧看。你讓墨公子多留意留意,回來給我們學學那些機關術怎麽厲害,好不好?”
白詩言點頭應著,心裏卻悄悄盤算起別的。她記得庫房裏有塊父親珍藏的墨錠,是上好的徽墨,墨身上還雕著鬆鶴圖,墨泯練字總說缺塊好墨,若是祭祖時能求父親賞下來,正好能送給她。還有廚房新做的杏仁酥,得讓王嬸多留兩盒,用錦盒裝著,配梅子酒正好。
“對了,”林悅忽然想起什麽,“你娘不是讓繡娘做了並蒂蓮紋樣的祭品袋嗎?能不能給我們也留兩個?就算進不了祠堂,摸著點沾了祭祖氣的東西,也算沾了熱鬧。”
“我讓繡娘多繡兩個便是。”白詩言笑著應下,忽然覺得這半月的等待,好像也沒那麽難熬了。祠堂裏的鎏金牌位、千機閣的機關術,都比不上老槐樹下的梅子酒,比不上朋友眼裏的期待,更比不上那個可能會等在樹下的人。
柳可兒拍了下手,起身道:“那我們就不打擾你繡帕子了,省得耽誤了你給墨公子準備‘定情信物’。”她說著,拉著林悅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別忘了啊,劍法!機關術!還有鎏金牌位的樣子!一樣都不能落下!”
回廊上的笑聲漸漸遠了,白詩言拿起繡繃,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帕子上,把那半朵梅花照得透亮。她忽然覺得,這針腳裏繡的哪裏是花,分明是盼著祭祖那日快點來的心思,一針一線,都透著甜。
她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線頭,心裏默默念著:但願父親能鬆口,但願墨泯能來,但願……老槐樹下的梅子酒,能甜得像此刻的心情。
而此時,聽風樓的密室裏,燭火正舔著石壁上的輿圖。青銅麵具人用指尖敲著“白氏宗祠”的位置,指節撞在石壁上發出沉悶的響,像是在給某種陰謀敲著鼓點。
“千機閣的人什麽時候到?”他忽然開口,聲音透過麵具傳出來,帶著金屬的冷硬。
黑無常從陰影裏走出來,手裏的骷髏頭手鏈叮當作響:“回大人,後日午時進城,蘇閣主帶了十二名弟子,都是會機關術的好手。”他頓了頓,補充道,“他們的行李裏,藏了十二具機括弩。”
青銅麵具人發出低低的笑,笑聲在密室裏撞出回音:“帶的東西倒是齊全。”他指著輿圖上的“山坳”二字,“讓血影衛在後日申時去山坳設伏,把他們引到鎖龍陣裏。”
黑無常的喉結滾了滾:“大人,那鎖龍陣是用玄鐵針做的,一旦啟動,怕是……”
“怕是正好能試試千機閣的斤兩。”青銅麵具人打斷他,指尖在“後殿”兩個字上用力一點,“我要的是離魂玉,至於蘇衍的死活,與我何幹?”他忽然轉身,從黑檀木架上取下隻黑瓷瓶,瓶身的黃符邊緣泛著黑氣,“讓青爺帶血影衛親自動手,山坳那邊的機關,他比誰都熟。”
黑無常心裏一緊:“青爺性子急,萬一驚動了玄甲衛……”
“驚動了才好。”青銅麵具人把玩著瓷瓶,眼神透過麵具縫隙透出冷光,“讓張武以為是千機閣私鬥,咱們正好趁亂動手。”他忽然低笑,“何況,我還備了份大禮。”他指了指石壁上的暗格,“那裏有半張落星穀的地圖,故意讓千機閣的人搜去,保管他們會跟玄甲衛狗咬狗。”
黑無常望著那暗格,忽然想起前日在城西客棧看到的情景,蘇衍正對著幅殘缺的輿圖皺眉,旁邊的弟子說“若能找到落星穀的線索,閣主的大仇可報”。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被青銅麵具人冷冷的眼神堵了回去。
“還有,”青銅麵具人將瓷瓶放回架上,“讓血影衛盯著相國府女眷的動向。”他指尖在輿圖上的“槐蔭坪”三個字上劃了圈,“祭祖那日女眷都聚在那裏,人多眼雜,正好能分散玄甲衛的注意力。”
黑無常想起相國府那幾位姑娘,前日在茶樓見她們圍著碟蜜餞說笑,鬢角的珠釵晃得像春日繁花。他喉結滾了滾,低聲應道:“是。”
青銅麵具人走到密室門口,忽然回頭:“告訴血影衛,動手前放三隻信鴿,我要看著好戲開場。”
石門緩緩關上,將所有的陰冷都鎖在裏麵。黑無常望著那扇沉重的石門,忽然覺得這密室像口棺材,正等著把所有人都裝進去。他歎了口氣,轉身走進密道,手鏈的叮當聲在寂靜裏顯得格外刺耳,像在給某種倒計時打著拍子。
濟世堂的藥味裏,混了些芝麻的甜香。藥兒蹲在地上,用炭筆在紙上畫著什麽,鼻尖沾著灰,像隻剛從灶膛裏鑽出來的小貓。夜棺姬走過去,才發現他畫了隻兔子,兔子手裏捧著塊米糕,米糕上撒著芝麻,畫得像模像樣。
她忍不住笑了,在他手心裏寫:“想吃米糕了?”
藥兒抬起頭,眼裏閃著光,用力點頭,又在紙上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姐姐也吃”。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暖人的憨氣。
夜棺姬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下,軟得發疼。這孩子聽不見也說不出,卻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畫裏。她捏了捏藥兒的臉頰,轉身走進內室,從床板下摸出個油布包,裏麵是套夜行衣和十枚追魂針,針尾淬了麻藥,是她能想到的最溫和的武器。
她知道青銅麵具人在算計她,也知道山坳裏有埋伏,但她沒得選。她打開油布包,忽然發現裏麵多了塊米糕,上麵撒著芝麻,和藥兒畫裏的一模一樣,想來是那孩子趁她不注意塞進來的。
夜棺姬捏著米糕,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藥兒的情景。那孩子蜷縮在破廟裏,懷裏抱著隻受傷的小貓,眼睛亮得像寒夜裏的星。她本不想多管閑事,卻被那眼神勾住了腳步。
“等著我。”她在心裏對藥兒說,將米糕放進袖中,指尖觸到冰涼的追魂針。窗外的日頭正烈,照得醫館的白牆泛著白光,像某種不祥的預兆。熱風卷著街角的塵土掠過醫館門楣,一路往城郊而去,掀動了竹林深處的青灰色帳篷。
玄甲衛的營地就藏在這片竹林裏,帳篷被竹葉遮得嚴實,隻有風吹過時,才會露出角落繡著的“玄”字旗。張武站在帳前的空地上,手裏的玄鐵令牌被汗水浸得發亮。
“統領,千機閣的人後日進城。”副將李奎捧著卷宗跑來,粗布短打的肩膀上沾著草葉,“探子說,他們的馬車裏藏了機括,像是能發射弩箭的玩意兒。”
張武把令牌別回腰間,指腹在卷宗上的“蘇衍”二字上蹭了蹭:“此人的底細摸清了?”
李奎點頭:“之前藥王穀慘案,就是他帶人所為,十七名藥農死於機關暗器之下。”他壓低聲音,“據說他的機關術能驅動木人揮劍,比尋常武士還快三分。”
張武望著竹林深處,那裏的光影斑駁得像張網。他想起今早去相國府勘察時,老管家念叨的話:“白大人對夫人是真上心,別家祭祖哪讓女眷沾邊?咱們白大人不僅讓夫人跟著打點祭品,連詩言小姐都能去祠堂回廊站著,說是‘讓祖宗也瞧瞧家裏的小輩’。”
“讓弟兄們把玄鐵盾擦亮。”張武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比竹葉摩擦聲還低,“再備二十桶火油,藏在山坳附近的山洞裏。”他頓了頓,指尖在卷宗邊緣敲了敲,“告訴夥夫,後日卯時熬好酸梅湯,送到白家的槐蔭坪,就說是白大人特意吩咐的。”
李奎愣了愣:“統領,這時候還管酸梅湯?”
“我特意囑咐過,女眷們在槐蔭坪候著,要讓她們待得安穩,白大人也同意了。”張武望著遠處的紫彥城,日頭已經爬到竹梢,“涼棚得搭雙層的,再備些薄荷糕,姑娘家嘴饞,有吃有喝才不會亂走動。”他想起相國府那位詩言小姐,前日在回廊上喂貓時,月白色的裙擺掃過青石,像朵剛落的雲,“白大人就這麽一個女兒,寶貝得緊,咱們得替他護好。”
李奎這才恍然,點頭道:“屬下明白,定讓詩言小姐和夫人安安穩穩的。”他轉身要走,又被張武叫住:“讓夥夫多備些杏仁酥,上次見詩言小姐拿這個喂貓,想來是愛吃的。”他望著竹林外的炊煙,“白大人在外頭操心祭祖的事,家裏的姑娘們,咱們得多上點心。”
李奎這才恍然,轉身要走,卻被張武叫住:“讓斥候盯緊千機閣的馬車,別讓他們私藏多餘的暗器。”他走到中軍帳門口,忽然補充道,“祠堂後殿加派兩人值守,那裏的地磚鬆,別讓人鑽了空子。”
李奎應聲而去,張武走進中軍帳,帳內的輿圖攤在竹案上,白氏宗祠被紅筆圈得醒目,周圍標著三個紅點,千機閣駐地、聽風樓據點、山坳機關陣。他拿起狼毫筆,在“槐蔭坪”三個字旁畫了個圈,旁邊注上“玄甲衛三人,帶水囊、解暑藥”,字跡沉穩得像釘在紙上的釘。
“統領,千機閣派人送拜帖,說後日午時想在山腳茶寮見您。”衛兵的通報聲從帳外傳來。
張武把筆擱在硯台上,墨汁順著筆尖滴落在輿圖的“鎖龍陣”三個字上,暈開一小團墨漬。他抓起案邊的長刀,刀鞘撞在竹凳上發出清越的響:“告訴來人,午時我到。”
刀身在透過竹葉的碎光裏晃出冷冽的弧,張武忽然想起白大人今早說的話:“祖宗的規矩不能破,但家裏人的心,更得護著。”他摸著令牌上被歲月磨圓的棱角,忽然覺得這玄鐵的重量裏,不僅有守衛城池的責任,還有些更軟的東西,比如槐蔭坪的涼棚,比如酸梅湯裏的冰糖,比如那些藏在規矩背後的,沉甸甸的牽掛。
風穿過竹林,卷著遠處飄來的甜香,那是相國府後廚飄來的氣息。灶上的銀耳羹正咕嘟冒泡,廚子王嬸往蒸籠裏擺著薄荷糕,青綠色的糕體上嵌著顆顆雪白的蓮子,是花凝玉特意讓人從荷塘裏新摘的。“夫人說了,這薄荷得用晨露剛打的,涼絲絲的才解膩。”她對旁邊擇菜的丫鬟說,手裏的竹鏟翻得飛快,“繡娘們熬了兩夜,可不能讓她們中暑。”
丫鬟剛應了聲,就見花凝玉提著食盒走進來,藕荷色的裙擺沾了些草屑。“給祠堂那邊送些過去。”她指著灶上的綠豆湯,“陳管事說那邊的匠人在搭祭台,日頭毒,讓他們多喝點。”她打開食盒,裏麵是剛做好的杏仁酥,“還有這個,給守庫房的老馮頭送去,他牙口不好,這酥是用牛乳和的,軟和。”
王嬸看著她鬢角的汗,忍不住說:“夫人歇會兒吧,這些活讓下人跑就行。”
花凝玉笑著擦了擦汗:“庫房的鑰匙隻有我拿著方便。”她忽然壓低聲音,“那批東珠得親自盯著穿,別混進不好的。”她提起食盒往外走,裙擺掃過門檻時,帶起陣淡淡的脂粉香,與後廚的甜香纏在一起,倒像把這府裏的瑣碎日子,都浸成了蜜。
走到回廊時,正撞見白詩言抱著雪球從假山後跑出來,月白色的裙角沾了些泥點。“娘!”她舉著手裏的草編小籃子,“我跟墨泯約好了,在西牆根埋了壇梅子酒,等祭祖後挖出來喝。”籃子裏的雪球忽然喵嗚一聲,爪子扒著籃沿,露出雙藍寶石似的眼睛。
花凝玉捏了捏女兒的臉頰:“仔細些,別讓石頭絆著。”她望著女兒鬢角的金粉,定是那隻傳信的蝴蝶蹭上的,眼底忽然漫上些暖意。這孩子藏不住心事,喜歡誰,在意什麽,都像寫在臉上的字,明晃晃的。
“對了娘,”白詩言忽然想起什麽,“前日我去祠堂給祖宗牌位換香,見東牆的地磚有些鬆,要不要讓人修修?”她捏著袖角,聲音裏帶著點擔憂,“我踩上去時,還晃了兩下呢。”
花凝玉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老房子的地磚難免鬆動,祭祖前忙得很,等過了這陣再說吧。”她替女兒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尖觸到女兒發間的碎葉,想來是在祠堂後院的老槐樹下玩時沾的,“快去把手洗了,王嬸燉了你愛吃的冰糖雪梨。”
看著女兒蹦蹦跳跳跑遠的背影,花凝玉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她轉身走向庫房,指尖在袖中捏緊了那把小巧的銅鑰匙,那是後殿暗門的鑰匙,白景鴻不知道,那鬆動的地磚下,藏著比祠堂本身更重要的東西,這府裏除了她,再沒人能守住這個秘密。路過回廊時,她瞥見牆角的陰影裏,一隻信鴿撲棱棱飛起,翅尖掃過燈籠的光暈,帶起片細碎的黑影,像誰不小心潑灑的墨。
而此時,聽風樓的密室比往日更暗了些。青銅麵具人正對著盞幽藍的燭火出神,火光照在他麵具的紋路裏,像蜿蜒的蛇。黑無常從密道鑽進來,手裏的骷髏頭手鏈碰撞出細碎的響,與剛落在窗台上的信鴿咕咕聲撞在一起:“玄甲衛在山坳附近藏了火油。”
青銅麵具人忽然低笑:“張武倒是謹慎。”他指尖在輿圖上的“鎖龍陣”劃了圈,“把陣眼的玄鐵針換成淬了毒的,火油燒不透,毒煙總能嗆死幾個。”他頓了頓,“讓血影衛多備些濕布,別傷了自己人。”
黑無常的喉結滾了滾:“千機閣……”
“白家祠堂的地脈圖有眉目了?”青銅麵具人忽然打斷他,聲音裏帶著刻意的溫和,“讓底下人把消息散給千機閣,就說那圖藏在祠堂後殿。”他拿起案上的半張輿圖,上麵用朱砂標著祠堂的大致布局,“把這個給蘇衍送去,告訴他們,這是從白府管家手裏截來的,後半段藏在山坳的石碑下。”
黑無常接過地圖時,指尖觸到紙邊的毛刺,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下。他望著青銅麵具人那雙藏在陰影裏的眼,忽然覺得這密室裏的燭火,比墳頭的鬼火還要冷。
濟世堂的櫃台前,夜棺姬正給個老農包紮傷口。老農的腳踝被毒蛇咬了,傷口泛著青黑,她用銀簪挑出毒牙,又往傷口敷上墨綠色的藥膏,動作快得像陣風。藥兒蹲在旁邊,用炭筆在紙上畫了隻張著嘴的蛇,旁邊打了個叉,逗得老農直笑。
送走老農,夜棺姬剛要收拾藥箱,就見個黑衣人影從窗縫裏塞進張紙條。她展開一看,瞳孔驟然收縮,紙上是半張落星穀的地圖,紅筆圈著山坳的位置,旁邊寫著“離魂玉在此”。
藥兒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指著紙上畫的小太陽,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裏滿是期待。夜棺姬的心像被什麽攥緊了,她蹲下身,在他手心裏寫:“等我回來,就帶你去看真正的太陽。”
藥兒用力點頭,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塞進她手裏,還是那塊撒著芝麻的米糕,溫熱的,像他沒說出口的牽掛。
夜棺姬捏著米糕走出醫館時,日頭正烈,街上的石板路燙得能煎雞蛋。她抬頭望了眼紫彥城的方向,那裏的飛簷在熱浪裏微微晃動,像幅被揉皺的畫。她知道這是陷阱,卻不得不往裏跳,為了藥兒眼裏的太陽,她賭得起。
竹影婆娑的中軍帳裏,張武正用狼毫筆在輿圖上標注著什麽。李奎掀簾進來,帶著身竹葉的清氣:“統領,千機閣的蘇衍讓人送了壇酒,說是見麵禮。”他把個青瓷壇放在案上,“封口上還蓋著千機閣的印。”
張武沒看酒壇,指尖在“槐蔭坪”三個字上重重一點:“讓三個弟兄換上便服,明日去相國府的涼棚打雜,就說是夫人娘家的遠親。”他頓了頓,“告訴他們,盯著那些穿黑靴的,尤其是右手虎口有刺青的。”
李奎剛要應聲,卻見帳外跑來個衛兵,手裏舉著隻信鴿:“統領,密探的信!”
信紙上隻有八個字:“祠堂異響,似有密道。”張武捏著信紙的手驟然收緊,紙角簌簌發顫。他忽然抓起案上的長刀,刀鞘撞在竹案上發出悶響:“備馬,去相國府。”
暮色四合時,相國府的回廊浸在淡淡的暮色裏,朱漆廊柱投下細長的影,像誰在地上畫了道線。張武站在正廳外的石階下,雙手抱拳,對著廳內躬身道:“白大人,屬下有要事稟報。”
白景鴻正與花凝玉核對祭祖流程單,聞言抬眼:“張統領深夜前來,何事?”他指尖捏著那張泛黃的紙,朱砂批注的字跡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屬下收到線報,說白氏宗祠有異動。”張武的聲音壓得很低,目光掃過廳內的燭火,“似有人在祠堂附近撬動磚石,屬下想即刻去查看,特來請示白大人。”
花凝玉往茶杯裏續水的手頓了頓,水汽漫過她的睫毛:“這時候去祠堂?怕是不太好……”
白景鴻卻抬手打斷她,指尖在流程單上的“祠堂”二字上敲了敲:“祭祖在即,祠堂的確不能出岔子。”他起身時,藏青色常服的下擺掃過凳腳,“我與你同去,正好再清點一遍祭品。”
花凝玉連忙拿起燈籠:“我也去,夜裏涼,給你們帶件披風。”
燈籠的光在青磚地上晃出長長的影,三人踏著暮色往祠堂走。張武走在最前,指尖悄悄按在刀柄上,他知道白景鴻護祠堂如護命脈,若不是事出緊急,絕不會輕易同意深夜探訪。
剛到祠堂朱漆大門外,就聽見裏麵傳來細微的響動,像有人用鐵器撬動磚石。白景鴻的臉色沉了沉,對張武遞了個眼色。張武抽出長刀,推開門的瞬間,響動戛然而止,隻餘下香灰被風吹動的輕響。
“搜。”白景鴻的聲音比案上的鎮紙還沉。
張武提著刀往後殿走,忽然聞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在香灰裏若有似無。他的目光掃過供桌下的陰影,那裏的地磚比別處新,磚縫裏還嵌著點暗紅的痕跡。
“白大人,”張武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處地磚,“這裏被動過。”
白景鴻走過來,指尖撚著佛珠輕輕轉動:“去年冬月修漏雨時換的新磚,許是當時沒鋪牢。”他的聲音很穩,卻掩不住指節的發白。
花凝玉提著燈籠湊近,光暈裏,她忽然指著壁畫角落:“那是什麽?”
眾人抬頭看去,壁畫的磚石顏色比別處深,像被液體浸泡過。張武剛要伸手去摸,卻被白景鴻攔住:“不必了。”他轉身往外走,“想來是夜貓子闖進來打翻了供品,讓打掃的婆子明日來擦擦便是。”
張武望著他緊繃的背影,又看了看花凝玉悄悄往供桌下塞帕子的動作,忽然對著白景鴻的背影拱了拱拳:“白大人,屬下請命,今夜在祠堂外值守。”
白景鴻的腳步頓了頓,半晌才道:“準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祠堂裏蕩開,帶著股說不出的沉,“但記住,不得擅入後殿。”
張武應聲時,餘光瞥見花凝玉往供桌下塞的帕子邊角沾著暗紅,那顏色,像極了凝固的血。夜風穿過祠堂的窗欞,卷著香灰撲在他臉上,像誰在無聲地歎氣。
聽風樓的密室裏,青銅麵具人正對著銅鏡擦拭麵具。鏡麵裏映出他眼底的狂熱,像兩簇跳動的鬼火。“大人,張武去了祠堂。”黑無常的聲音從陰影裏鑽出來,帶著些微的顫抖,“花凝玉好像發現了什麽。”
青銅麵具人放下銅鏡,發出低低的笑:“發現了才好。”他拿起案上的黑瓷瓶,瓶身的黃符在幽藍的燭火裏泛著黑氣,“讓血影衛準備好,五日後的祭祖大典,該讓這場戲開場了。”
三更天的梆子聲剛落,相國府正廳的燭火還亮著。白景鴻望著案上的祭祖流程單,朱砂批注的字跡在燭火裏忽明忽暗。花凝玉端著碗蓮子羹走進來,見他對著流程單上的“後殿”二字出神,忽然歎了口氣:“別想了,有張統領在,不會出事的。”
白景鴻抬起頭,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我總覺得,這祠堂裏藏著什麽,比祭祖更重要。”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的話,“守住後殿,就是守住白家的根。”
花凝玉往他碗裏加了勺冰糖,霧氣漫過她的睫毛:“明日我去祠堂看看,把供品再清點一遍。”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他心頭一顫,“景鴻,不管出什麽事,我都陪著你。”
離祭祖大典還有五天,紫彥城的暑氣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催著,一天比一天烈。而那些藏在暗處的影子,正隨著日頭的升高,慢慢織成一張網,網住了祠堂的青磚,網住了西牆的老槐,也網住了每個人心頭那點說不出的牽掛。
風穿過相國府的回廊,卷著後廚的甜香,卷著正廳的墨香,卷著西跨院的脂粉香,悄悄藏進祠堂的磚縫裏,像在等著五日後那場注定要來的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