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風起槐蔭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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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時,焦黑的鬆樹林裏靜得能聽見露水墜地的輕響。刀疤臉貼著老槐樹的斷根,被焚心砂灼爛的側臉埋在陰影裏,鬼爪上的倒刺勾著半片染血衣襟,昨夜從夜棺姬紅裙上撕下的碎片,血珠滴在腐葉堆裏,悄無聲息洇開深色的暈。
他眯眼望著遠處白氏宗祠的飛簷,簷角鐵馬被風拂動的叮當聲裏,混著玄甲衛巡邏的甲葉碰撞聲,喉間溢出氣音般的低吼:“大人說了,祭祖到‘敬香’環節動手,在此之前,誰驚動了玄甲衛,拖出去喂狗。”
身後五十名血影衛像石像般嵌在鬆樹林的陰影裏。最粗的那棵古鬆下藏著七個衛卒,鎖鏈纏在手腕上繞了三圈,鏈環被肌肉勒得深陷,連呼吸都壓得極輕。
左側巨石的裂縫裏,瘦高個蜷著身子,昨夜被驚蝗粉灼傷的傷口在棉布下發燙,他盯著宗祠後牆那片矮鬆,玄甲衛的巡邏隊剛從那裏走過,靴底碾過鬆針的聲響清晰可聞,直到腳步聲消失在回廊拐角,他才敢動了動僵硬的脖頸,用氣音問:“千機閣的人……真不留活口?”
他忘不了蘇衍那把折扇。昨夜鬆林中,銀亮的扇骨貼著鎖鏈劃過,鏈環瞬間斷成兩截,斷口平整得像被快刀削過。此刻想起那道白光,他後頸的汗毛仍要豎起來。
刀疤臉沒回頭,鬼爪突然往斜後方一甩,倒刺擦著瘦高個的鼻尖釘進樹幹,驚起一片棲息的寒鴉。“焦土下埋著三具燒透的屍體,玄甲衛的人剛去查過,當成了山匪火並。”他的聲音壓得比鬆濤還低,目光掃過宗祠的青磚圍牆,牆頭上有玄甲衛的身影走過,腰間長刀在晨光裏閃著冷光,“看見東牆那叢爬藤沒?白無常帶二十人從那裏攀牆,沿後殿的排水溝繞去供桌後,玄甲衛換崗的間隙有兩刻鍾空當。”
瘦高個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東牆爬藤掩著一道窄縫,恰好在玄甲衛巡邏的視線盲區。他縮了縮肩膀,鎖鏈在掌心碾出悶響,忽然看見刀疤臉腰間露出的銅牌角,“聽風樓”三個字刻得極深,被汗水浸得發亮。
這時牆內傳來靴底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是玄甲衛的巡邏隊正沿著牆根走過,甲葉碰撞聲離得極近,仿佛就在耳邊。刀疤臉突然抬手按住他的後頸,將他按進石縫更深處,直到那串腳步聲漸遠,才鬆開手。
“咱們從西側月洞門摸進去,”刀疤臉的氣音混在鬆針摩擦聲裏,“月洞門後是假山,玄甲衛每刻鍾才繞到那裏一次。記住,先藏進香燭房的梁上,等白景鴻到供桌前敬香,再動手綁人。”他頓了頓,鬼爪往宗祠方向虛抓一把,“離魂玉在他貼身的錦囊裏,拿到就撤,別碰玄甲衛的人,他們的長刀淬了‘斷筋散’,挨上就得癱。”
五十名血影衛像影子般挪動,鎖鏈被黑布裹住,碰撞聲細得像蟲爬。最右側的矮個子鑽進一截空心斷木,從樹縫裏望出去,正看見兩名玄甲衛從宗祠正門走過,一人按刀守在門階,一人沿回廊往西側走去,腰間令牌上的“玄”字在晨光裏一閃而過。
他忽然覺得後頸發僵,昨夜見過這兩人,當時他們正拖著血影衛的屍體往山坳走,刀上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和此刻刀疤臉爪尖的血一樣,落地即凝。
刀疤臉最後一個起身,鬼爪在鬆樹幹上刮了道淺痕,留下聽風樓特有的暗號。他望著宗祠牆頭掠過的玄甲衛身影,嘴角在陰影裏勾起冷笑,那些巡邏的衛兵看似嚴密,卻沒留意假山石縫裏藏著的透骨釘,也沒發現香燭房的窗紙早被戳了個洞,洞裏正對著供桌的方向。
鬆樹林裏徹底靜了,隻有風卷著焦灰往宗祠飄去。玄甲衛換崗的甲葉聲從牆內傳來時,刀疤臉已帶著人鑽進了齊腰深的蒿草,草葉劃過他們裹著黑布的腳踝,像無數隻窺探的手。
白家小院的廚房飄著桂花糖糕的甜香時,花凝玉正坐在梨木桌邊挑揀蜜餞。竹籃裏的金絲蜜棗碼得齊整,她時不時抬頭看牆上的掛鍾,繡著纏枝蓮的袖口沾了些糖粉。“言兒呢?”她將最後一顆琥珀核桃放進描金碟,鬢邊的珍珠步搖輕輕晃,“昨兒她還說領口的盤扣磨得慌,我讓繡娘換了玉扣,得再試試。”
“在院子裏追鸚鵡呢!”陳嬤嬤端著素色祭服進來,袖口磨得發亮,“小姐說新換的玉扣涼絲絲的,比去年的銀扣舒服。對了,二太太讓人來問,妯娌們是先去槐蔭坪,還是等老爺動身了再跟?”
話音未落,白詩言提著裙擺從月亮門跑進來,發間別著支白玉簪,是父親白景鴻尋來的暖玉,貼著頭皮竟有暖意。“娘,我抓到鸚鵡了!”她舉起纏紅線的竹籠,籠裏的白鸚鵡撲騰著翅膀,“爹說祭祖時讓它沾沾福氣,行不行?”
花凝玉笑著點她的鼻尖:“祖宗麵前可不能胡鬧。”接過竹籠遞給陳嬤嬤,“先放廚房,等祭祖完了再玩。”轉身往女兒發間插了支珍珠釵,“你爹在書房查族譜呢,說是要核對新增的牌位名字,咱們得快點了。”
白景鴻穿著青灰色祭服從書房出來時,手裏的宗譜封皮已被摩挲得發亮。“都備妥了?”他掃過食盒裏的蜜餞,見擺得齊整,才滿意點頭,“二弟他們在門口等著搬供桌,走吧。”
一行人往祠堂去時,晨光已鋪滿青石板路,將兩側的朱門瓦牆照得亮堂。剛出巷口,街口兩列隊伍便映入眼簾:左側玄甲衛的青灰色甲胄泛著冷光,長刀按在腰間,站姿如鬆;右側千機閣的人穿藏青色勁裝,腰間別著短弩,袖口露出半寸機關鎖的鏈條,按白氏祖訓,大祭需兩派護院,玄甲衛守外防闖,千機閣防內防竊。
“白大人。”張武上前一步,甲胄碰撞聲清脆,他拱手時指尖的薄繭蹭過甲胄,“街麵已清場,東西暗巷三步一崗,連野貓都鑽不進來。”
蘇衍折扇“唰”地展開,扇骨輕叩掌心:“祠堂十三處機關都試過了。供桌下的暗格用了您給的銅鑰,鎖芯摻了玄鐵,除了您的指溫,旁人碰了就會觸發警報,千機閣的‘斷指弩’可不是鬧著玩的。”他目光掠過白詩言腰間的錦囊,那錦囊用織金錦緞縫製,邊角繡著的纏枝紋在晨光裏泛著微光,竟與宗祠地磚的暗紋隱隱相合,眼底不由閃過一絲訝異。
白景鴻不動聲色地用袖擺遮住那錦囊,語氣平淡:“她自小怕磕碰,戴個錦囊求個安穩。”轉頭對張武和蘇衍道,“有勞二位了,儀式冗長,弟兄們辛苦。”
“分內之事。”兩人側身讓路,玄甲衛齊刷刷按刀柄,千機閣的人隱入廊下陰影,袖口的短弩反射出冷光。
隊伍剛挪動腳步,就聽見白詩言清脆的聲音響起:“大伯父!您等等我!”她提著祭服的裙擺小跑幾步,追上扛著鎏金香爐的白景成,伸手替他拂去肩頭的落絮,“昨兒聽廚房說,您半夜還讓小廝送了碗蓮子羹,可是又犯了心悸的老毛病?”
白景成被侄女問得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粗糲的手掌拍了拍她的頭頂:“就你消息靈通。不過是寫祭文熬了夜,哪就那麽金貴了?倒是你,昨兒是不是又偷溜去給西跨院的老槐樹澆水了?”
“哪有偷溜!”白詩言臉一紅,拉著他的袖子晃了晃,“那棵樹是祖父親手栽的,我去看看它抽新芽了沒,怎麽能叫偷溜?”
“好好好,不是偷溜。”白景成笑得眼角堆起皺紋,“等祭祖完,大伯父帶你去城外的竹林挖筍,就當賠罪了?”
“一言為定!”白詩言剛應下來,就被身後的二伯父白景明拽住了辮子:“你大伯父哄你呢,他後日就要去鄰縣查田契,哪有空帶你去挖筍?”
“二伯父!”白詩言轉身拍掉他的手,卻見白景明身後跟著兩個半大少年,正是她的堂兄白承宇和堂弟白承安。她眼睛一亮,從袖中摸出兩個油紙包:“承宇哥,這是我攢的鐵彈子,你上次說要打鳥用的;承安弟,這是新出的話本,講的是俠客救美的故事,你肯定喜歡。”
白承宇接過鐵彈子,掂量著笑道:“還是詩言妹懂我。昨兒我在演武場練刀,把父親的陪練都打敗了,等會兒演武環節露一手給你看。”
白承安捧著話本,小臉通紅:“詩言姐,我……我也給你帶了東西。”他從懷裏掏出個布偶,是用碎布縫的小兔子,“針腳有點歪,你別嫌棄。”
“怎麽會嫌棄?”白詩言把布偶揣進懷裏,笑得眉眼彎彎,“比鋪子裏賣的好看多了,我要天天帶在身上。”
正說著,三伯父白景山背著供桌牌位走過來,見她懷裏鼓鼓囊囊的,故意板起臉:“祭祖呢,揣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是承安弟給我縫的兔子,可乖了。”白詩言把布偶舉給他看,又湊過去幫他理了理歪斜的腰帶,“三伯父,您的玉帶扣鬆了,走路當心別掉了,這可是祖母留的念想。”
白景山的臉色頓時柔和下來,拍了拍她的手背:“還是你細心。等會兒敬香的時候,記得提醒你七爺爺,他老糊塗了,總把香插反了方向。”
“知道啦!”白詩言應著,轉身就往隊伍末尾跑,那裏走著族裏最年長的七爺爺。她幾步衝到老人身邊,小心地扶著他的胳膊:“七爺爺,您慢些走,這青石板上有露水,滑得很。”
七爺爺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走著,見她來了,樂嗬嗬地從袖中摸出個小布包:“猜猜這裏麵是什麽?”
“是麥芽糖!”白詩言湊近聞了聞,肯定地說,“上次您給我的就是這個味兒,甜絲絲的,還粘牙。”
“鬼丫頭鼻子真靈。”七爺爺打開布包,果然是塊金黃的麥芽糖,“拿著,含在嘴裏,等會兒跪拜就不覺得膝蓋疼了。”
“謝謝七爺爺!”白詩言剛把糖塞進嘴裏,就見五堂兄白承澤扛著幡旗從旁邊經過,幡旗上繡著“白氏宗祠”四個大字。她趕緊喊道:“承澤哥,你幡旗歪了,我幫你扶扶。”
白承澤比她大五歲,性子沉穩,聞言停下腳步:“麻煩你了。昨兒我去庫房盤點,見著你去年繡的帕子還在那兒,針腳細密,族裏的老嬤嬤都誇呢。”
“那是我初學的,現在繡得更好了。”白詩言幫他係好幡旗的繩子,“等過幾日我給你繡個扇麵,就繡你喜歡的寒梅圖,好不好?”
“那我可等著了。”白承澤剛點頭,就被身後的四叔公白敬之喊住:“承澤,把幡旗舉高點,別讓旁人看了笑話。”
白詩言見狀,趕緊跑到白敬之身邊,幫他提著過長的祭服下擺:“四叔公,您的靴子沾著泥呢,是不是又去給您的蘭花換土了?”
白敬之捋著山羊胡,笑道:“就你眼尖。我那盆墨蘭昨兒開了三朵,等祭祖完帶你去看,香氣能飄滿整個院子。”
“太好了!”白詩言正應著,忽然聽見一陣咳嗽聲,轉頭見六爺爺白敬亭捂著胸口喘氣,趕緊跑過去給他順背:“六爺爺,您慢點走,別累著。我讓丫鬟備了參茶,等會兒到槐蔭坪您喝一口。”
白敬亭拍著她的手,喘息道:“好孩子,有心了。前兒你說想學下棋,等我緩過來,教你幾手絕活兒,保管讓你承宇哥輸得求饒。”
“那我可要好好學!”白詩言剛笑出聲,就被花凝玉拉住了:“別瘋跑了,額角都出汗了。”她掏出手帕給女兒擦汗,又對周圍的親戚笑道:“這孩子,一天到晚不著家,讓各位見笑了。”
“詩言這是活潑,哪是不著家?”七爺爺率先開口,“我們白家就該有這樣的孩子,熱熱鬧鬧的才像個家。”
“就是就是。”幾位伯父紛紛附和,白承宇更是大聲道:“詩言妹可比那些嬌滴滴的小姐好多了,會爬樹會打彈弓,還會給我們縫東西,誰不喜歡?”
白景鴻看著女兒被眾人圍在中間,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四周,最後落在祠堂的方向。他放緩腳步,等花凝玉和白詩言跟上,柔聲道:“前麵就是槐蔭坪了,那裏涼快,你陪你娘在那兒歇著,我先帶男丁們進去布置。”
“爹放心去吧。”白詩言踮起腳尖幫他理了理衣領,“我會照顧好娘的,還會幫您盯著七爺爺別把香插反了。”
“你呀。”白景鴻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又對侍衛吩咐:“把冰鎮的酸梅湯端來,再搬幾張竹椅,讓夫人和小姐歇著。若是有人要見,先問過我的意思。”“是,老爺。”侍衛們齊聲應道。
白詩言看著父親帶著男丁們走進祠堂,轉身扶著花凝玉在槐樹下的竹椅上坐下,又跑去跟剛過來的幾個堂姐妹說笑。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她的笑臉上,像撒了一層碎金。周圍的親戚們三三兩兩地聊著天,有說有笑,連空氣裏都飄著熱鬧的氣息。
這份熱鬧隨著男丁隊伍靠近祠堂,漸漸沉澱成肅穆。朱漆大門前的石獅子口中,玄甲衛的槍尖斜斜探出,在晨光裏劃出道道冷痕,兩兩守在門柱旁的衛兵連呼吸都放輕了,甲葉碰撞聲細得像蛛絲斷裂。
廊柱後的陰影裏,千機閣的人眼珠轉動如探照燈,掃過飛簷翹角與瓦頂的每一道縫隙,袖口的短弩機括偶爾發出“哢”的輕響,驚得簷下燕雀撲棱棱飛起。
白景鴻走到門前時,須發皆白的族中老者們已立在階下等候。大爺爺領頭,十幾位長輩穿同色祭服,見玄甲衛與千機閣的陣仗密不透風,滿意地捋了捋胡須,對張武與蘇衍微微頷首:“有勞諸位了。”
張武按刀躬身,蘇衍折扇輕合於掌,兩人側身讓開主道。白景鴻與族中男丁們拾級而上,祭服下擺掃過石階的輕響,在衛兵們屏息的寂靜裏,顯得格外清晰。
“迎先祖,”大爺爺一聲令下,白景鴻領著男丁們魚貫而入,高過膝蓋的門檻被踩得“咚咚”響。花凝玉帶著女眷往槐蔭坪去,路過崗哨時,李奎正指揮士兵擺薄荷茶:“夫人慢走,石桌上的桃是剛從後山摘的,甜得很。”
白詩言的眼睛亮了,花凝玉捏了捏她的臉頰:“謝過李校尉,等會兒再吃。”妯娌們紛紛道謝,三太太嗓門最響:“還是張統領細心,知道我們帶孩子坐不住。”
槐蔭坪的老槐樹枝繁葉茂,濃蔭像塊巨大的綠毯鋪在地上,遮住大半日頭。坪角的矮牆爬滿牽牛花,從花藤的縫隙能看見祠堂的飛簷,簷角銅鈴在風裏輕晃,聲細如蚊。千機閣的人就守在坪邊的歪脖子柳樹下,藏青色勁裝跟樹影融在一起,手裏的望鏡時不時往祠堂窗欞掃一眼,袖口的傳訊符泛著淡藍微光,蘇衍交代,每炷香得匯報一次裏麵的動靜。他們不跟玄甲衛似的站在明晃晃的路口,偏愛找這種犄角旮旯,既看得清四周,又不容易被孩子們吵到。
“娘!你看柳樹上的人!”白詩言剛把二伯母家的小堂妹從石凳上抱下來,就拽著花凝玉的袖子往柳樹那邊瞅,“他站在樹杈上,跟猴子似的!”
花凝玉笑著拍了拍她的屁股:“那是千機閣的叔叔在當差呢,不許胡說。”話音剛落,就見三伯母抱著小兒子白承瑞走過來,孩子手裏攥著個紅綢纏的撥浪鼓,見了白詩言就伸著胳膊要抱抱。
“承瑞來啦!”白詩言一把接過胖娃娃,架著他的胳膊學走路,“姐姐帶你找哥哥們玩去!”
坪中央的藤席上,早圍了五六個孩子。二太太家的雙胞胎白承澤、白承安正趴在席上,用樹枝畫小人打架;四嬸娘家的小女兒白念薇紮著羊角辮,正把花瓣往布偶兔子耳朵上插,那兔子還是前幾日白承安給白詩言縫的,此刻成了孩子們的寶貝;最小的是七叔公家的白承宇,剛會爬,正撅著屁股往席子外挪,嘴裏“咿咿呀呀”的,像隻找奶吃的小貓。
“承宇弟慢點!”白詩言趕緊把懷裏的白承瑞交給陳嬤嬤,轉身撲過去撈起小不點,在他軟乎乎的臉上親了口,“摔下去要磕門牙的!”
白承宇被她逗得咯咯笑,小手抓住她的辮子不放。白詩言幹脆把他架在脖子上,舉著撥浪鼓逗其他孩子:“咱們玩‘老鷹捉小雞’好不好?我當雞媽媽,承澤哥當老鷹!”
“我不當老鷹!”白承澤立刻跳起來,“我要當大俠,保護小雞!”
“那讓承安弟當老鷹!”白詩言指著正偷偷往嘴裏塞瓜子的白承安,“承安弟最會躲貓貓了,當老鷹肯定厲害!”
白承安被點名,臉一紅,把瓜子吐出來:“我……我怕抓不到你們。”
“沒關係呀,”白詩言拉著他的手往席子中間跑,“就是玩嘛,抓不到也不打板子!”
孩子們頓時鬧成一團。白詩言帶著“小雞們”左躲右閃,白承安舉著胳膊當老鷹,跑得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撞到樹樁上,逗得周圍的女眷們直笑。
二太太嗑著瓜子,對花凝玉道:“詩言這孩子,天生就是孩子王,你看承宇那小不點,平時見了生人就哭,跟詩言在一塊兒倒笑得歡。”
花凝玉望著女兒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身影,眼裏滿是溫柔,手裏卻悄悄摸出袖中的帕子,擦拭著額間府汗珠。
“姐姐!我的兔子!”白念薇突然哭起來,原來她手裏的布偶被風吹到了矮牆根。白詩言趕緊跑過去撿,剛彎腰,就見千機閣的護衛正往瓦上爬,他大概是嫌柳樹下看得不清,想換個高地方。
“叔叔,你要上樹嗎?”白詩言舉著布偶仰頭看他,“我幫你扶梯子呀?”
那護衛腳下一頓,低頭看了眼她手裏的布偶,喉結動了動,沒說話,卻從懷裏摸出顆亮晶晶的玻璃珠,扔給她。
“謝謝叔叔!”白詩言接住玻璃珠,舉著給孩子們看,“你們看!是會發光的珠子!”
孩子們頓時忘了玩遊戲,都湊過來看新鮮。白承瑞伸手要搶,白詩言趕緊把珠子塞給他:“給弟弟玩,姐姐再給你們找好玩的!”說著就往陳嬤嬤那邊跑,“嬤嬤嬤嬤,前兒你做的糖人呢?拿出來給弟弟妹妹們分一分!”
陳嬤嬤笑著從食盒裏拿出一串糖人,有孫悟空,有小兔子,還有小老虎,孩子們立馬排好隊,伸著小手等著。白詩言挨個分發,輪到白念薇時,特意挑了個最大的兔子糖人:“念念別哭了,這個給你,比布偶還好看呢。”白念薇含著糖人,立馬笑了,露出兩顆剛長的小門牙。
千機閣的護衛趴在瓦上,望鏡往祠堂裏掃了一圈,眼角餘光瞥見槐蔭坪上的熱鬧,白詩言正被孩子們圍著轉圈,裙角飛揚,像隻快活的蝴蝶。他悄悄鬆了鬆攥緊望鏡的手,袖口的傳訊符還在泛微光,但他忽然覺得,晚一炷香匯報,應該也沒什麽大礙。
風穿過槐樹葉,把孩子們的笑聲送得很遠。花凝玉望著祠堂的飛簷,聽見簷角銅鈴輕響,忽然覺得這樣的熱鬧,比祠堂裏的肅穆,更像個家該有的樣子。
日頭爬到半空時,槐蔭坪的孩子們正圍著老槐樹追逐嬉鬧。白詩言蹲在矮牆根,幫白承瑞把掉落的虎頭鞋重新穿好,指尖不經意觸到他軟乎乎的腳,忍不住撓了下,逗得小家夥咯咯直笑,小手在她臉上抹了把泥,倒把她逗得直樂:“承瑞弟這是給我畫花臉呢?”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月洞門方向傳來。白詩言抬頭望去,月白錦袍的年輕男子立在坪外,腰間玉帶係得端正,手裏描金食盒的邊角閃著微光。玄甲衛雖攔著,目光卻鬆了些,這般衣飾氣度,顯然不是尋常人。
槐蔭坪的孩子們正圍著老槐樹追逐,白詩言蹲在矮牆根幫白承瑞係鞋帶,忽然聽見月洞門方向傳來爭執聲。
“我是來找白詩言白姑娘的,麻煩通傳下。”男子聲音清朗,像山澗清泉流過石灘。
“公子,祭祖期間外男不得入內,這是規矩。”玄甲衛的聲音冷硬如鐵,長刀依舊橫在身前。
“我是白大人的門生,前幾日還在府中議事,絕非外人。”男子的語氣添了幾分急,“食盒裏是給白夫人帶的安神茶,耽誤不得。”
“多說無益,要麽請回,要麽等祭祖結束再來。”玄甲衛寸步不讓,甲葉碰撞聲在寂靜裏格外刺耳。
白詩言聽得心頭一動,這聲音有點耳熟。她拍掉手上的土,對孩子們擺手:“你們先玩,我去看看。”順著柳樹蔭往月洞門走,越走近越覺得那青衫身影眼熟。
“墨泯,”她試探著喊了一聲。那人猛地回頭,日光照在他側臉,鼻梁高挺,唇角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白詩言眼睛瞬間亮了,拔腿就往那邊跑,祭服裙擺掃過青石板,帶起一陣風:“真的是你!”
玄甲衛見是白詩言跑過來,下意識收了刀,卻還是擋在前麵:“白小姐,按規矩……”
“規矩規矩,就知道規矩!”白詩言跑到衛卒身邊,仰頭瞪他,“她是我爹的門生,讓她進來。”說著繞過衛卒,一把抓住墨泯的手腕就往坪裏拽,“進來吧,別理他們,就是群認死理的木頭。”
墨泯被她拽得踉蹌了兩步,手裏的食盒晃了晃,她慌忙按住,眼底漾起笑意:“慢點跑,當心摔著。”
“誰會摔啊。”白詩言嘴上逞強,腳步卻慢了些,指尖不經意蹭過她的手腕,像有小電流竄過,她趕緊鬆開手,改去拎食盒的帶子,“你怎麽才來?前晚說要帶新製的薄荷膏,我昨晚胳膊上的蚊子包都沒好呢。”
墨泯看著她泛紅的耳尖,聲音放輕了些:“帶了,晚點給你塗塗,你看,這食盒裏的蓮蓉酥還熱著呢。”
兩人並肩往槐蔭坪走,玄甲衛望著他們的背影,對視一眼,終究沒再阻攔,白小姐護著的人,總不會錯的。
兩人剛繞過那叢牽牛花,墨泯突然停下腳步,趁周圍沒人,飛快牽住她的手。白詩言的手心裏全是汗,卻舍不得掙開,隻覺得她的指尖滾燙,像揣了個小暖爐。
“昨兒給你送的信,”墨泯聲音壓得像耳語,“你回的那句‘風動槐花香’,我懂了。”
白詩言剛要說話,卻聽見一陣“噠噠”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隻見白承澤帶著一群孩子跑過來,手裏還攥著沒吃完的糖人。她慌忙抽回手,臉騰地紅了。
墨泯卻比她鎮定,順勢從食盒裏拿出幾塊蓮蓉酥,笑著遞過去:“來,吃糖。”
孩子們剛要接,最小的白承瑞突然指著兩人方才交握的手,奶聲奶氣喊:“哥哥姐姐手牽手!我也要牽!”
白詩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生怕被看出什麽。可白承瑞已經撲過來,伸出小胖手抓住她的衣角:“詩言姐,牽我!”
“我也要!我也要!”白念薇也跟著嚷嚷,伸手去拽墨泯的袖子,“好看哥哥,牽我!”
孩子們頓時起哄,七八個小手伸過來,有的抓白詩言的裙角,有的拽墨泯的玉帶,把兩人圍在中間。白詩言又急又笑,隻好蹲下來,挨個牽著孩子們的手晃了晃:“牽牽牽,都牽到了吧?”
墨泯看著她被孩子們纏得頭發都亂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她也蹲下身,握住白承瑞的另一隻手:“帶你轉圈好不好?”
白承瑞咯咯笑著被她拉起來,轉了個圈,虎頭鞋都飛了。其他孩子見狀,更不肯撒手,非要墨泯也帶他們轉。
白詩言看著墨泯被孩子們圍在中間,月白錦袍的下擺都被踩皺了,卻沒半分不耐煩,忽然覺得,這樣被孩子們鬧著,倒像提前過了尋常日子。她悄悄退到一旁,剛要喘口氣,墨泯已借著給孩子們分糕點的空檔,不動聲色地挪到她身邊。
孩子們正搶著看墨泯手心的玻璃珠,沒人注意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墨泯垂下眼簾,擋住旁人視線,從袖中摸出支玉簪,簪頭是朵含苞的茉莉,正是她上次在首飾鋪多看了兩眼的樣式。她趁沒人注意,飛快塞進白詩言手裏:“戴著玩。”
白詩言攥緊玉簪,指尖都在發燙,剛要說話,卻見白承澤舉著彈弓跑過來,立馬把簪子藏進袖中,板起臉:“承澤哥,不許拿彈弓對著人!”
白承澤被她吼得一愣,指著墨泯:“詩言姐,這位哥哥的扇子好看。”
墨泯順勢打開折扇,遮住半張臉,擋住旁人視線,對她眨了眨眼。扇麵是水墨蓮花,正是她去年生辰時,偷偷畫了給自己看的那張。
“好看吧?”白詩言接過扇子,故意大聲說,“墨泯特意給我帶的。”她邊扇風邊往前走,眼角的餘光卻總往墨泯那邊瞟,她今天係的玉帶,還是上次她借口“舊了該換”,偷偷讓繡娘做的新樣式,玉扣上刻的纏枝紋,與她錦囊上的花紋恰好成對。
兩人剛走到槐蔭坪中央,就見陳嬤嬤提著食盒迎麵走來,見了墨泯,臉上堆起笑:“是墨泯公子啊,夫人正念叨您呢。前兒還說您配的安神茶特別管用,夜裏睡得安穩多了。”
“些許薄技,能讓伯母安睡便是幸事。”墨泯笑著應道,目光卻不經意掃過白詩言的發髻,她今天梳的雙環髻,正是上次他說“襯得你像畫裏的仙女兒”的樣式。
到了花凝玉休息的樹蔭下,白詩言剛要開口,墨泯已躬身行禮:“伯母安好。”她把食盒遞過去,“聽聞伯母近日胃口不佳,特意做了些蓮蓉酥,加了蓮子粉和陳皮,既解暑又開胃。”
花凝玉笑著接過食盒,指尖觸到盒底的溫熱,是剛出鍋的溫度。她掀開蓋子,見蓮蓉酥捏成了並蒂蓮的形狀,花瓣上還點著胭脂紅,覺得挺特別的。
“費心了。”花凝玉拿起一塊酥餅,餘光瞥見女兒袖中露出的茉莉簪,簪頭的珍珠正與墨泯腰間玉佩的光澤相映,又看了看她腰間的玉帶,玉扣上的纏枝紋蜿蜒著。她眼底閃過一絲了然,卻隻對陳嬤嬤道:“快去搬張竹椅來,讓墨泯公子歇著,這日頭毒得很。”
墨泯剛坐下,就見白詩言偷偷往她手裏塞了個油紙包。她不動聲色地捏了捏,是塊綠豆糕,上次她隨口說“夏天還是綠豆糕最對味”,她竟記到了現在。
孩子們見沒了外人,漸漸圍過來。白念薇指著食盒:“詩言姐,我要那個兔子形狀的。”
白詩言剛要分糕點,墨泯已拿起一塊,卻不直接遞過去,而是遞給白詩言:“你分吧,我手笨。”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掌心,像羽毛輕輕搔過。
白詩言心頭一跳,接過糕點分給孩子們,聲音卻軟了幾分:“墨泯做的糕最好吃了,你們可要慢慢嚐。”
墨泯看著她被孩子們圍住的模樣,陽光透過槐樹葉落在她發間,像撒了把碎金。她忽然想起昨夜寫的信末尾那句,“待祭祖結束,槐蔭坪老槐樹下,我等你。”
遠處祠堂傳來鍾鳴,白詩言抬頭望去,恰好對上墨泯的目光。兩人都慌忙移開視線,卻在同一瞬間彎了嘴角。風穿過槐蔭坪,卷著孩子們的笑聲,也卷著兩人藏在心底的甜。
與此同時,祠堂內的檀香已燃過三截,“迎牌位”的鼓聲餘韻還在雕花梁柱間回蕩,像無數隻手輕輕叩擊著朱漆門板。六十四名男丁分作兩列,青灰色祭服的衣擺垂至腳踝,踩在青石板上的腳步聲輕得像羽毛落地,連呼吸都壓成了細流,按祖訓,迎牌位時需屏氣凝神,不可讓濁氣衝撞先祖。
白景鴻站在祠堂正中,雙手捧著老太爺的牌位。紫檀木牌位被香火熏得泛出暗紅色,邊角被曆代子孫摩挲得光滑溫潤,“明遠公”三個金字在燭火下閃著微光。他掌心沁出的汗濡濕了牌位底座。
“起,”大爺爺的聲音蒼老卻有力,像敲在青銅鍾上的木槌。白景鴻深吸一口氣,邁步向前。每一步都踩著青磚上的暗紋,那是他從小記熟的方位,左腳踩“福”字,右腳落“壽”紋,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步到主位。靴底碾過蒲團的聲響在寂靜裏格外清晰,他能聽見身後男丁們整齊的呼吸,像風穿過竹林的輕濤。
二老爺站在供桌旁,手裏的祭文用明黃錦緞裝裱,卷軸末端墜著兩顆翡翠珠,是老太爺生前最愛的飾物。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透過祠堂的穹頂,在梁間折轉回蕩:“紫彥三十三年,歲在癸卯,仲夏初吉,白氏子孫景鴻,謹以剛鬣柔毛、清酒庶羞,敬迎先祖明遠公靈位入主祠……”
祭文念到“三牲五穀”時,白景明捧著蜜餞碟上前。碟中蜜棗是用自家後院的棗樹結的果,核桃選自西山老林,桂圓是托商船從嶺南捎來的,每樣三十六顆,不多不少,合著“六六順”的吉數。他走到供桌前時,衣擺被蒲團的流蘇勾了一下,兩顆蜜棗骨碌碌滾出來,在青石板上撞出細碎的響。
“慌什麽!”大爺爺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青磚被敲出個淺痕,“祭祖當有誠心,亂了手腳才是對先祖不敬!”
白景明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手忙腳亂想去撿,卻被白景鴻按住了手腕。“三弟昨夜清點祭品到三更,許是累著了。”白景鴻彎腰時,祭服的下擺掃過地麵,恰好遮住滾遠的蜜棗。他用指尖捏起棗子,帕子擦過果皮的聲響輕得像蟲爬,然後將棗子輕輕放在供桌邊緣的小碟裏,那裏本就是放“添福果”的地方,原是他特意讓人留的空。
供桌上的三十六支牛油燭燃得正旺,燭芯爆出的火星濺在錫製燭台上,凝成細小的錫珠。三老爺捧著青銅爵上前,酒壺的壺嘴對準爵口時,他手腕微傾,酒液連成一線落入爵中,不多不少,正好漫過爵身的“福祿壽”紋。“先祖愛喝的竹葉青,今年新釀的。”他低聲說著,將爵放在供桌左側,與其他祭品擺成筆直的線。
“跪拜!”大爺爺的聲音再次響起。男丁們齊刷刷跪下,膝蓋砸在蒲團上的聲音悶得像遠處的雷。白景鴻跪在最前,額頭抵著冰涼的墊布,能聞到布麵上混著的檀香與艾草味,那是每次祭祖前,陳嬤嬤用艾草水浸過的,說能驅邪。他閉著眼,聽著二老爺繼續念祭文,那些“追思先祖之德,不忘創業之艱”的字句,像老太爺生前的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誦家訓!”“孝親敬長,睦鄰友恭,守正出奇,不忘本源……”六十四個聲音匯在一起,撞在“百忍堂”的匾額上,又彈回來,裹著燭火的暖意漫過每個人的肩頭。供桌後的長明燈芯“劈啪”響了一聲,燈花落下,映得牌位上的金字愈發亮堂,仿佛先祖真的在看著這滿堂子孫。
鼓聲第四次響起時,儀式已近尾聲。白景鴻起身,將老太爺的牌位嵌入主位的凹槽,紫檀木與樟木的香氣混在一起,帶著歲月的安穩。他退後三步,躬身行禮,餘光瞥見供桌下的暗格,那裏的地脈圖正安靜躺著,鎖芯裏的銀線隨著他的動作輕輕顫動,卻始終未發出半分聲響。
“去歇會兒吧,離燒紙錢還有刻把鍾。”大爺爺拍了拍他的胳膊,掌心的老繭蹭過他的衣袖。
白景鴻在側殿歇了片刻,茶盞裏的竹葉青見了底,簷角銅鈴被風拂動,晃出三記輕響,該去看看妻兒了。他起身時,指尖在椅背上輕叩兩下,給暗處護衛遞了無需跟隨的信號。
穿過回廊,幾個族中長輩正圍著商議燒紙錢的細節,見他過來,紛紛拱手:“景鴻,紙錢都按老規矩備好了,黃紙裁成元寶形,還加了三張‘往生咒’。”白景鴻點頭應著,目光掃過他們袖口的“鬆鶴紋”,都是族中老人,並無異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