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雪叩窗欞,刀影暗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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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雲崖的夜,總帶著種浸透骨髓的涼。那涼意既不似水鄉煙籠霧繞的黏濕,也不似荒漠風沙卷地的燥烈,倒像一匹浸過千年寒泉的錦緞,帶著玉石般的細膩與凜冽,悄無聲息便裹住了整座山崖。風過處,都像是被凍成了細碎的冰棱,刮過窗欞時發出簌簌輕響,仿佛稍一用力,就要碎裂成漫天齏粉。
西跨院的燭火在窗紙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暈,被穿堂風推搡得東倒西歪,像個醉漢在蹣跚。雕花帳幔垂落,將床榻間的暖光攏成一方小小的天地,兩道交纏的影子印在帳布上,時而舒展,時而蜷縮,像幅被反複揉搓又小心展平的工筆畫,邊角還洇著未幹的淚痕,帶著三分繾綣,七分易碎的悵惘。
白詩言的指尖在墨泯胸口畫著圈,指腹碾過他月白錦袍上繡著的暗紋。那是朵半開的荼蘼,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每片花瓣的紋路,是她以前趁墨泯趴在案頭看賬冊時偷偷繡的。彼時她正蹙眉核對賬目,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側臉,左眼角那道淺淺的疤痕被照得幾乎看不見,唯有睫毛投下的陰影在眼下輕輕晃動。她那時便想著,這般清冷的人該添些煙火氣,於是選了這開到荼蘼的花,暗合著幾分繾綣意,偏要用最細密的針腳,繡出些不管不顧的溫柔。
燭火晃了晃,將她的影子投在她鎖骨處。那裏還留著昨夜的淺紅印記,褪去了刺目的豔,泛著淡淡的粉,像初春枝頭剛綻的桃花,怯生生臥在她冷白的肌膚上,有種安靜的美。“還疼嗎?”她低下頭,唇瓣輕輕蹭過那處,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肌膚,惹得墨泯吞咽著口水。她的發絲垂落,掃過她的胸膛,帶著剛洗過的皂角香,混著帳頂安神香的暖,在錦被間織出層黏黏的柔,像熬得濃稠的蜜糖,將人輕輕裹住。
墨泯伸手將她往懷裏帶了帶,讓她的腿搭在自己腰間,掌心貼著她的膝彎輕輕摩挲。她的膝蓋總帶著點涼,墨泯便這樣捂著,直到那點涼意被掌心的溫度焐透。她的手順著白詩言的腰線往上,指尖勾住水綠色襦裙的係帶,隻輕輕一扯,綢帶便鬆鬆垂在兩側,露出裏麵月白色的中衣,領口繡著的纏枝蓮被她的呼吸吹得輕輕動,仿佛活了過來。
“你說呢?”她的聲音裹著笑意,帶著幾分沙啞的慵懶,吻落在她的耳垂,舌尖輕觸那枚冰涼的玉墜,那是她尋來的暖玉,特意請匠人雕成小雀模樣,配她名字裏的“言”字,取“雀鳴言歡”之意。“昨晚是誰攥著我的衣袖,輕聲說‘慢些’?”
白詩言的臉騰地紅了,連耳尖都泛著粉。她記得昨夜的溫存,他平日裏總帶著克製,像座藏著暖意的山,唯有這時才泄露出幾分灼人的熱。她被那股熱裹著,像找到了安穩的港灣,下意識攥著她的衣袖,連自己說了些什麽都記不清了。
“不許說!”她伸手去捂墨泯的嘴,卻被她順勢握住指尖。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往心口鑽,癢得她輕輕顫,“墨泯。”她嗔著掙了掙,反而被他摟得更緊,錦被從肩頭滑落些,露出的肌膚在燭光下泛著瑩潤的光,像浸了晨露的玉。
帳外的風卷著雪粒打在窗上,發出簌簌的響,襯得帳內的呼吸愈發清晰,像杯溫好的梅子酒,甜得讓人微醺,又帶著點恰到好處的酸,勾著人舍不得鬆口。
墨泯的吻從她唇角移到頸窩,輕輕蹭著她的肌膚,惹得她悶哼一聲,反手摟住墨泯的脖子,把她按得更近。她的指尖在墨泯後頸發間纏了纏,把那束順滑的青絲繞成個亂糟糟的結,像團解不開的心事。她知道墨泯身上藏著秘密,像深穀裏的霧,看不清摸不透,可她偏貪戀這片刻的真實,想把她牢牢係在身邊。
“別鬧了,”她的聲音帶著發顫的氣音,尾音纏著點含糊的哼唧,“聽風獸還在外頭呢,它耳朵尖。”
聽風獸是院裏養的異獸,模樣像獅像虎,長著對巨大的耳朵,稍有動靜便會警覺。白日裏它趴在廊下像座小山,墨泯總愛逗它,拿藥草梗子撓它下巴,惹得它呼嚕呼嚕地響,震得廊柱都發顫。
“它早睡熟了。”墨泯低笑,輕輕翻身將她護在身下,手肘撐在她耳側,墨泯的目光落在她敞開的領口,那裏的肌膚泛著粉,像三月剛綻的桃花,帶著晨露的濕意。“你聞,”她湊近白詩言的頸窩,呼吸拂過細膩的皮膚,“帳頂的安神香混著你的味道,比任何熏香都好聞。”
白詩言被她嗬得癢,笑著往旁邊躲,卻被他輕輕捏住下巴轉回來,唇瓣輕輕撞在一起。這吻帶著點溫柔的霸道,舌尖撬開她的牙關時,嚐到了她睡前含的梅子糖,酸裏裹著甜,像把初夏的滋味都揉了進去。她的手本抵在她胸前,不知何時已勾住她的脖頸,指腹摩挲著她後頸的碎發,那裏的皮膚溫溫的,像揣了個小暖爐,暖得她心頭發顫。
墨泯的手順著她的腰線往下,指尖輕觸她腰間的軟肉,惹得她輕顫著往她懷裏縮,像隻受驚的小獸。她能感覺到白詩言的呼吸漸漸亂了,睫毛在他臉頰上輕輕掃過,帶著點癢意,像蝶翅在扇動。直到白詩言的眼角泛了紅,她才稍稍退開,鼻尖蹭著她的鼻尖,指腹輕輕擦過她被吻得微腫的唇:“乖,睡吧。”
她替白詩言係好襦裙的係帶,動作輕柔得像擺弄易碎的瓷器。白詩言往她懷裏鑽了鑽,把臉埋在她的頸窩,呼吸漸漸勻了,睫毛上沾著點水汽,像落了星子。墨泯拍著她的背,掌心貼著她的後腰,那裏的溫度暖得像揣了個小暖爐。她能聞到她發間的清淺香氣,混著自己身上的冷鬆香,在帳內漫成一片溫柔的霧。
不知過了多久,白詩言的呼吸徹底沉了下去,嘴角還噙著淺淺的笑,許是夢到了什麽甜事。墨泯的眼神卻漸漸清明,指尖在她發間頓了頓,緩緩抽出枕下的短匕。那匕首是她貼身帶的,鞘身是墨色的鮫綃,刀刃泛著冷冽的光,鋒利異常。
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她聽見了,院牆外傳來極輕的響動,像有人踩著碎冰,一步一步往這邊挪,落腳時刻意壓著聲響,輕得幾乎聽不見。尋常人或許隻當是風雪聲,可他不同,她的耳朵受過嚴苛的訓練,能分辨出遠處落葉的動靜。
窗外的風忽然靜了片刻,緊接著一縷極淡的甜香順著窗縫鑽了進來,混在雪氣裏若有似無。墨泯鼻尖微動,眼神瞬間一凜,這香氣看似清甜,尾調卻藏著絲不易察覺的澀,是用“醉仙藤”和“迷迭露”混製的迷香,能悄無聲息麻痹神智,連猛獸都能放倒。
她下意識往廊下瞥了眼,果然見聽風獸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原本粗重的呼吸漸漸放緩,最後隻剩腹間極輕的起伏,連呼嚕聲都沒了。墨泯的指節捏得發白,短匕的寒氣透過掌心往骨縫裏鑽,她緩緩將白詩言往床內側推了推,自己則貼著床邊躺下,保持著隨時能起身的姿勢。帳幔被她用指尖勾了勾,遮住白詩言的臉,像在築起一道柔軟的屏障,他不想讓她看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血腥。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輕得像羽毛落地。墨泯的眼皮沒動,耳朵卻像張繃緊的弓,捕捉著那道極輕的腳步聲,穿著軟底靴,落腳時刻意用腳尖著地,是常年習武之人的步態,而且內力不弱,否則絕不可能在雪地裏走得如此悄無聲息。她甚至能聞到那人身上的香氣,甜得發膩,像上好的蜜糖,卻又混著股若有似無的腥氣,像蜜裏摻了毒液,聞著讓人心裏發慌。
紅藥提著盞羊角燈走進來,燈光被紗罩濾得昏昏黃黃,剛好照亮她鬢邊的瑪瑙簪,紅得像血,在陰影裏閃著妖異的光。她是斷雲崖藥廬的弟子,平日裏總愛穿著一身紅衣,性子張揚,看她的眼神總帶著幾分敵意,白詩言卻隻當是小姑娘的爭風吃醋,沒放在心上。
窗外的風忽然靜了片刻,緊接著一縷極淡的甜香順著窗縫鑽了進來,混在雪氣裏若有似無。紅藥站在廊下,看著那香霧像遊絲般纏上廊柱,嘴角勾起抹得意的笑。這“醉仙藤”混“迷迭露”的方子是她親手調的,尋常人聞著隻當是清甜花香,不出片刻便會昏睡不醒,連聽風獸那樣的凶獸都扛不住,更別說兩個纏綿後的凡人了。
她提著羊角燈,腳步輕快地推開房門,靴底碾過門檻上的薄雪,發出“咯吱”輕響,卻毫不在意。帳幔低垂,隱約能看見床榻上交疊的身影,呼吸勻淨,顯然已入了深眠。紅藥的目光掃過那道晃動的帳影,像淬了冰似的冷,嘴裏哼出幾句碎話:“真是不知廉恥,這種時候還有心思纏綿……也不看看這斷雲崖是什麽地方,真當是遊山玩水來了?”
她故意頓在聽風獸身邊,用靴尖狠狠踢了踢那龐大的身軀。凶獸隻是腹間極輕地起伏了一下,尾巴尖懶懶地顫了顫,連呼嚕聲都透著昏沉,顯然被迷藥浸得徹底。紅藥嗤笑一聲,這才轉身走向書案,步子邁得坦蕩,連落地的聲響都比剛才重了些,在她看來,床上的兩人早已是任她拿捏的困獸,何必再藏著掖著。
案上的《活藥飼養術》還攤開著,書頁卷著的角上沾著點淺淡的指痕,一看便知是白詩言常翻的。紅藥伸手撚起書頁,指尖在“還魂草”三個字上重重劃了下,眼神裏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憑你也配爭這機會?沒了這幾頁,我看你明日怎麽跟我比。”
她從袖中摸出銀刀,“嘶啦”一聲撕下那幾頁紙,動作幹脆利落,疊成小塊塞進懷裏時,甚至特意發出了紙張摩擦的輕響。做完這一切,她才轉過身,目光再次投向床榻,那眼神裏除了嫉妒,還藏著幾分被命令的狠戾。
就在她抬腳走向床榻,靴底的冰碴落在青磚上發出“哢”的一聲時,帳幔後突然傳來極輕的響動,不是翻身的慵懶,而是骨骼繃緊的沉凝。紅藥心裏猛地一跳,下意識停住腳步,正要細聽,帳幔已被一隻手從裏麵掀開。
墨泯半靠在床頭,眼神清明得像淬了冰的刀,手裏的短匕泛著冷光,顯然醒了許久。
紅藥的臉“唰”地白了,往後踉蹌了半步,手裏的羊角燈都晃了晃:“你……你怎麽會醒著?”她的聲音裏滿是難以置信,這迷藥她用了三年,從無失手,就算是內力深厚的長老,至少也得昏睡兩個時辰,她怎麽可能醒得這麽快?
“你這迷藥,效力還差了點。”墨泯的聲音冷得像崖底的雪,左眼角的疤痕因寒意微微抽搐,“還是說,斷雲崖教出來的弟子,就這點能耐?”
紅藥被她看得渾身發毛,起初的震驚過後,更多的是被識破的慌亂。她攥緊手裏的銀刀,強作鎮定地揚聲道:“醒著又如何?你以為……”
話沒說完,墨泯已像離弦的箭般從床上彈起,錦被被他反手往白詩言身上一攏,整個人擋在床前時,短匕的刃口已離紅藥的咽喉不過寸許。“擅闖內室,偷書還想行凶,”墨泯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溫度,“你倒是比我想的更膽大包天。”
紅藥被那刀刃的寒氣逼得後仰,虎口發麻的銀刀幾乎要握不住,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怎麽會這樣?她怎麽可能沒事?那迷藥明明……明明連青長老都誇過效力驚人的……
她看著墨泯眼底毫無睡意的銳利,終於意識到自己踢到了鐵板,那點被迷藥助長的囂張瞬間潰散,隻剩下被揭穿的恐懼。“明明……明明連聽風獸都倒了……”紅藥的聲音發顫,眼神慌亂地瞟向廊下,仿佛想不通為何那凶獸都被放倒,眼前這人卻能安然無恙。她下意識握緊銀刀,刀刃在燈光下閃著怯生生的光,哪還有方才的半分從容。
墨泯的目光掃過她發白的臉,指尖在匕首柄上輕輕碾過:“它是它,我是我。”簡單六個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她知道紅藥在想什麽,尋常人見異獸中招,定會對迷藥深信不疑,可她偏不是尋常人。那些年在暗夜裏摸爬滾打的日子,早已讓他對任何異樣的氣息都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哪怕是裹在甜香裏的陷阱,也能瞬間識破。
紅藥被她看得脊背發涼,忽然想起青長老交代任務時的眼神,那裏麵藏著的狠戾此刻像針一樣紮著她的後頸。她咬了咬牙,強撐著揚起下巴:“既然醒了,那我也不繞彎子了。大選的魁首,隻能是我。白詩言擋了我的路,隻好讓她做點犧牲。”
她說著,銀刀猛地往前遞了半寸,卻被墨泯用匕首輕輕一格,“當”的一聲脆響,震得她手腕發麻。紅藥踉蹌著後退,撞在書案上,案上的典籍嘩啦啦掉了一地,其中一本剛好砸在她腳邊,封麵上“毒經”二字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憑你?”墨泯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嘲諷,“偷書行凶的手段,也配談魁首?”
紅藥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半是羞憤,一半是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她突然扔掉銀刀,從袖中摸出個小巧的瓷瓶,拔開塞子就往墨泯方向潑去,裏麵是她備著的“蝕骨粉”,沾膚即爛,比迷藥更狠毒。
墨泯早有防備,側身避開的同時,手腕一翻,匕首的鈍麵重重敲在她的手腕上。瓷瓶“哐當”落地,粉末撒在青磚上,冒出絲絲白煙。紅藥疼得尖叫一聲,手腕以詭異的角度垂著,顯然是脫臼了。
“你……”她捂著手腕,眼淚混著恨意往下掉,“你知道我是誰的人嗎?青長老不會放過你的!”
墨泯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刀,用刀背挑起她的下巴,眼神冷得像要結冰:“青長老?那你不妨問問他,敢不敢管我的事。”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心悸的威懾力。紅藥看著她的臉在燈光下明明滅滅,忽然覺得一陣寒涼,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院牆外傳來極輕的哨聲,三短一長,是約定好的信號。紅藥的眼神猛地亮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的人來了!你等著!”
墨泯卻沒理會她的叫囂,隻是俯身將地上的典籍一本本撿起來,動作輕柔地拂去上麵的灰塵,仿佛那些書卷比眼前的人更重要。直到撿起最後一本時,她才抬頭看向紅藥,眼神裏的寒意讓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你的人?”墨泯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正好,省得我一個個去找。”
她伸手拽住紅藥脫臼的手腕,不顧她的慘叫,拖著她就往門口走。路過床榻時,墨泯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眼帳幔裏熟睡的白詩言,她的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做了噩夢。她伸手將帳幔攏了攏,遮住裏麵的光影,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蝴蝶。
“等我回來。”她在心裏默念,拽著尖叫的紅藥踏出房門。凜冽的寒風卷著雪粒撲麵而來,墨泯卻像毫無所覺,隻是將紅藥往雪地裏一推,聲音冷得像淬了冰:“帶路。”
紅藥摔在雪地裏,凍得渾身發抖,看著墨泯手裏那把閃著寒光的長刀,終於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栽了。她咬著牙,掙紮著站起來,往主院的方向挪去,那裏,確實有青長老派來的人在等著,隻是她此刻不確定,那些人到底是來救她的,還是來送命的。
西跨院的臥房裏,燭火的光暈在帳幔上浮動,將纏枝蓮紋映得影影綽綽,像是有無數細弱的藤蔓在暗夜裏悄悄攀爬。白詩言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眸中還蒙著層初醒的水汽。身側的被褥空蕩蕩的,她下意識往那邊探手,指尖觸到的不是熟悉的溫熱,而是一片沁骨的涼,墨泯不在了。
“墨泯?”她輕喚出聲,嗓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像被砂紙輕輕磨過。指尖在被褥上反複摩挲,那處還殘留著她體溫的餘溫,混著帳頂安神香的暖,卻被從窗縫鑽進來的寒氣一點點蝕掉。她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隻覺得夢裏亂糟糟的,全是他的影子:有時是她趴在案頭看賬冊,陽光落在側臉,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有時卻是她滿身是血地站在風雪裏,左眼角的疤痕被血染得通紅,直勾勾地望著她,嚇得她心口一陣陣地揪緊,連呼吸都帶著疼。
床腳的銅盆裏,昨夜兌好的熱水早已涼透,水麵結了層薄冰,泛著細碎的冰碴,像撒了把碎銀子。白詩言披衣起身時,衣襟蹭過胸口,才覺出一片黏膩的濕意。低頭一看,中衣前襟洇著塊淺褐色的印子,是昨夜被她按在榻邊親得喘不過氣時,不慎碰倒的茶水灑的。她挪到梳妝台前,銅鏡裏映出的人影鬢發散亂,頰邊還泛著未褪的潮紅,唇瓣腫得像枝頭熟透的櫻桃,頸側那枚淡紅的印記被燭光一照,更顯得曖昧。
“真是……沒個正經。”她對著鏡子輕輕跺了跺腳,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撫上頸側,那點溫熱的觸感仿佛還留在皮膚上,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翹。昨夜墨泯把她按在帳幔裏親,親得她眼淚都掉了,含糊著說要在這斷雲崖的寒夜裏,給她留些熱乎的念想。當時隻覺得她胡鬧,此刻指尖劃過那處,倒真從心底暖了幾分。
就在這時,窗紙突然被什麽東西輕輕啄了下,“篤篤”兩聲,輕得像落了兩滴雨。白詩言渾身一僵,猛地縮到床角,手緊緊攥著錦被,心髒“砰砰”直跳,撞得肋骨都發疼。這深更半夜的,斷雲崖上除了風聲,向來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輕響,會是什麽東西?
她咬著唇猶豫了片刻,指尖絞著被角,指節都泛了白。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赤著腳踩在微涼的地麵上,一步步挪到窗邊。窗紙上映著搖曳的燭影,她屏住呼吸,輕輕推開一條縫,外麵的雪地裏,站著隻灰撲撲的小雀,圓滾滾的身子抖了抖,正是前幾日她在竹林裏撒了把小米喂過的那隻。小雀嘴裏叼著片撕碎的布料,白詩言隻看了一眼,臉色就倏地白了,那是墨泯身上那件月白錦袍的料子,她親手繡過荼蘼花的針腳還能看清,邊角卻沾著點暗紅的漬,在白雪映襯下,像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你……”她的聲音發顫,伸手接過那片衣角時,指尖抖得厲害。布料粗糙的邊緣蹭過掌心,那點暗紅已經半幹,帶著冰碴的涼,顯然是有些時候了。心口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攥住,悶得她喘不過氣。
小雀在窗台上蹦躂了兩下,灰撲撲的翅膀扇了扇,突然往西邊懸崖的方向飛了丈許,又落回原地,歪著頭看她,黑豆似的眼珠裏仿佛藏著焦急,分明是在引路。白詩言的心跳得像擂鼓,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知道自己不該出去,墨泯臨走前那眼神,分明是想讓她安安穩穩待在房裏等他回來。可這片帶血的衣角像根針,紮得她坐立難安,連指尖都泛了麻。
她是不是出事了?那些血跡是她的嗎?她現在疼不疼?無數個問題在腦海裏盤旋,攪得她片刻也無法安寧。她甚至不敢深想,怕那一點點僥幸被現實碾碎。
最終,她還是轉身從衣櫃裏翻出最厚的那件貂皮披風,往身上一裹,又抓起梳妝台上那支雕花銀簪,簪尖鋒利,是她此刻能找到的唯一能當作武器的東西,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往心口鑽,卻讓她多了點底氣。她悄悄推開房門,門軸“吱呀”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嚇得她連忙按住門板,大氣都不敢出。
廊下的聽風獸還趴在那裏,像座毛茸茸的小山,隻是平日裏震得廊柱發顫的呼嚕聲沒了,鼻翼翕動的頻率卻快了些,胸腔起伏得有些急促,像是在做什麽不安穩的夢。雪地裏的腳印雜亂不堪,墨泯那雙雲紋靴的印記深些,紅藥的繡鞋印淺些,還有些巨大的爪印,深深嵌在雪地裏,趾尖的劃痕清晰可見,一路延伸向主院的方向,像是被什麽猛獸踩過。
白詩言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凍得她喉嚨發疼。她將披風的領口緊了緊,踩著那些雜亂的腳印往前走。寒風從領口鑽進來,順著衣襟往懷裏灌,凍得她牙齒打顫,連帶著膝蓋都在抖。她的武功不高,甚至可以說是低微,平日裏連殺雞都要閉著眼,可此刻,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找到墨泯,哪怕隻能為她遞塊手帕,替她擋一下風雪,或是在她耳邊喊一聲讓她當心,也好。
雪粒打在披風上,簌簌作響,像無數細碎的鹽粒砸下來。她的腳印淺,很快就被新雪蓋住,仿佛從未有人走過。隻有那支攥在手心的銀簪,硌得掌心生疼,提醒著她此刻的決心。
主院深處,一座隱蔽的山洞裏火光搖曳,照亮了洞內的景象。洞壁上刻著奇怪的符文,散發著幽幽的藍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腥氣,與藥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聞著讓人頭暈目眩。
青長老站在山洞中央,手裏拿著個血紅色的藥鼎,鼎裏咕嘟咕嘟地煮著什麽,冒著墨綠色的泡泡,散發出的腥氣正是從這裏來的。他的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皺紋擠在一起,像朵枯萎的老菊花。
在他對麵,站著個身穿黑袍的人,臉上戴著個青銅麵具,遮住了整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冰冷而空洞,仿佛能看透人心。
“上次就是低估了墨泯的實力,”青銅麵具人突然開口,聲音裏淬著壓抑的怒火,比之前更顯沙啞刺耳,“讓他攪黃了落星穀的事,白白錯過了時機,如今又要再等三年!”他猛地抬手,一掌拍在旁邊的石壁上,碎石簌簌落下,“這種錯誤,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青長老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抖了抖,躬身的幅度更大了些:“尊上息怒,是屬下辦事不力。”
“長老覺得,那兩人過了後天,能活下來嗎?”青銅麵具人放緩了語氣,眼神卻愈發陰鷙,“墨泯的武功不低,實力神秘得很,連你的雪鷲都未必能拿下她。但這次,不容有失!”
青長老連忙應道:“尊上放心,雪鷲隻是先去探探路,真正的殺招還在後麵。紅藥那丫頭雖然魯莽,但也算是個有用的棋子,至少能纏住墨泯片刻。”他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愈發詭異,“而且,就算墨泯能躲過雪鷲,也躲不過大選的‘驚喜’。已經安排好了,隻要他們踏進去,必定是有去無回。”
“很好。”青銅麵具人發出一陣沉悶的笑聲,聽得人頭皮發麻,“等大選結束,必須讓白詩言把那兩塊玉石交出來!那是開啟落星穀秘藏的關鍵,也是我們等了十幾年的東西,絕不能再出任何岔子。至於他們兩個……”他的聲音頓了頓,眼神裏閃過一絲狠戾,“讓他們‘意外’死在禁地裏吧,就像當年處理那些不聽話的人一樣。”
青長老的眼神閃了閃,應了聲“是”。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把兩人的腳印很快蓋住,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有遠處的思過崖方向,傳來幾聲狼嚎,在寂靜的崖頂回蕩,像在為誰送行。
墨泯站在主院石階前,月白錦袍的下擺被夜風拂得輕輕揚起,邊緣掃過階下薄雪,帶起細碎的雪沫。三隻雪鷲呈品字形將他圍住,翅尖劃破空氣的“咻咻”聲裏,混著它們喉嚨裏發出的低低咆哮,赤紅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凶光,顯然是被刻意馴養的凶物。
最左側那隻率先動了。它猛地收攏翅膀,像塊墜石般從空中砸下,鐵爪繃得筆直,爪尖泛著青黑,竟是淬了東西。墨泯腳下未動,隻上身微微後傾,那利爪幾乎是擦著他的鎖骨掠過去,帶起的勁風掀得她頸間碎發亂飛。就在雪鷲撲空的瞬間,她右手腕極快地翻了半圈,掌心的短匕順著鷹腹掠過,刀刃精準地挑斷了它翼下的幾根主筋。
“唳,”雪鷲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失衡般往旁邊歪去,翅膀無力地扇動著,卻再難升空,重重摔在雪地裏,激起一片雪霧。
幾乎是同一時間,右側那隻雪鷲借著同伴製造的雪霧,悄無聲息地斜掠而來,尖喙直取她的麵門。墨泯仿佛背後長了眼,頭也未回,左臂突然橫抬,手肘精準地撞在雪鷲的喙上。隻聽“哢”的一聲脆響,那畜生的尖喙竟被撞得歪向一邊,疼得它猛地拔高,翅膀拍得雪沫四濺。
此時,最後一隻雪鷲已貼著地麵滑到她腳邊,利爪如鉤,直抓她的腳踝。這畜生顯然懂得攻擊下盤,動作又快又隱蔽,爪尖甚至已經碰到了她的靴底。墨泯腳尖輕輕一點,身形如陀螺般原地旋起,避開爪擊的同時,右腿帶著風聲掃出,正踢在雪鷲的側腹。那畜生像被重錘砸中,嗷嗚一聲飛了出去,撞在廊下的柱子上,滑落在地時,翅膀已經不能動了。
解決了兩隻,墨泯落地時恰好麵對那隻被撞歪了喙的雪鷲。它顯然被激怒了,再次振翅衝來,隻是喙部受傷,動作失了準頭。墨泯側身避開它的衝撞,右手匕首如靈蛇出洞,精準地刺入它展開的翅膀關節處。這一下極有分寸,既沒傷它性命,卻讓它再也無法飛行。
雪鷲哀鳴著墜落,在雪地裏掙紮了幾下,便蔫蔫地伏在那裏,赤紅的眼珠裏終於透出懼意。
墨泯收了匕首,指尖在袖上輕輕撣了撣,仿佛沾了什麽灰塵。月白錦袍依舊潔淨,連一點汙漬都沒有,唯有發梢沾了些雪粒,在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他低頭看了眼雪地裏三隻失去戰鬥力的雪鷲,左眼角的疤痕在燭火餘輝裏輕輕動了動,眼神裏沒有絲毫波瀾,仿佛隻是處理了幾隻擋路的野狗。
風卷著雪沫掠過石階,將雪鷲的哀鳴壓下去幾分。墨泯轉身往回走,步履沉穩,袍角掃過雪地時,連一道深痕都沒留下,仿佛剛才那場交鋒,不過是晚風掀起的一場無關緊要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