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垣樹影，記憶為證
    神境的風帶著鐵鏽般的澀味，卷起地上破碎的玉片。肖飛踏過齊膝的荒草，靴底碾過一截斷裂的石柱，柱上模糊的雲紋在風中簌簌剝落——那是上古神民雕刻的守護圖騰，如今隻剩半道弧線，像一聲未說完的歎息。
    “小心腳下。”月飛的劍尖輕顫，挑開纏上肖飛腳踝的暗紫色藤蔓。藤蔓接觸到劍刃的刹那，發出蟬翼撕裂般的尖鳴，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她抬眼望向天際，神境的穹頂是詭異的鉛灰色，既沒有日升月落，也沒有星辰流轉，隻有永恒的死寂懸在頭頂，像一塊浸透了悲傷的絨布。
    雅玲的指尖縈繞著淡藍色的靈力，靈珠在她掌心微微發燙。“就是這裏了。”她輕聲說，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斷壁殘垣，落在那株突兀的枯樹上。
    時光樹的主幹粗得要三人合抱，樹皮皸裂如幹涸的河床，深深的溝壑裏積著暗綠色的苔蘚。樹幹向上延伸數十丈，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戛然而斷，斷口處凝結著琥珀色的樹脂，像一滴凝固了萬年的眼淚。所有的枝丫都已枯朽，唯有東南方向的一根細枝倔強地探向天空，枝梢上孤零零地懸著一片葉子——那是片半透明的銀葉，葉脈如蛛網般清晰，邊緣泛著淡淡的金光，在死寂的神境裏，是唯一流動著生機的存在。
    “那就是時光樹？”月飛握緊劍柄，喉結輕輕滾動。她能感覺到樹幹裏沉睡著磅礴的力量，像暴風雨前壓抑的雲層，隻是這力量被某種無形的枷鎖困住，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枷鎖聲。
    肖飛沒有說話，他的視線落在樹下。
    枯樹的陰影裏，臥著一頭巨獸。它有著雄獅的軀幹，濃密的鬃毛如黑色的火焰般鋪展在地麵，每一根毛發都閃爍著金屬的冷光；但脖頸以上卻不是獅首，而是一張模糊的人麵，五官像是被雨水衝刷過的水墨畫，唯有雙眼清晰得令人心悸——那是兩團旋轉的漩渦，左眼順時針，右眼逆時針，漩渦深處是純粹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視線。
    “來了啊。”獅身獸開口，聲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器在摩擦，地麵的荒草隨著它的話音微微震顫。它沒有抬頭，視線卻精準地鎖定了三人，“三百年了，終於有人能走到這裏。”
    雅玲向前一步，靈珠在掌心流轉出柔和的光芒“我們是來尋找時空晶核碎片的，守界之靈說，隻有時光樹的果實能修複晶核。”
    獅身獸緩緩抬起頭，人麵的輪廓在鉛灰色的光線下微微浮動。“果實？”它低低地笑了，漩渦般的眼睛裏掀起細碎的波瀾，“你們知道那果實是用什麽澆灌的嗎？”它的目光掃過肖飛，又落在月飛緊握劍柄的手上，最後停在雅玲的靈珠上，“是記憶。時光樹結出的每一顆果實，都凝結著一個世界最珍貴的記憶。”
    它站起身，龐大的身軀讓周圍的斷壁都顯得渺小。“想拿果實，就得付出代價。”獅身獸的聲音陡然轉厲，鬃毛無風自動，“交出你們最珍貴的記憶——不是那些浮於表麵的喜怒哀樂，是刻在魂魄裏，支撐你們走到今天的執念。”
    肖飛皺眉“如果我們拒絕呢？”
    “拒絕？”獅身獸的左眼漩渦突然加速，一道黑色的氣流從眼中射出，擊中不遠處一根斷裂的石柱。石柱無聲無息地化作齏粉，風一吹，連塵埃都沒留下。“神境早已是座囚籠，我是看守，也是囚徒。你們要麽交出記憶，拿到果實離開；要麽……就永遠留在這裏，成為新的枯骨。”
    月飛向前踏出一步，劍尖斜指地麵“我先來。”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初入劍廬時師父嚴厲的眼神，第一次揮劍砍斷木樁的狂喜，戰爭中為保護隊友而留下的傷疤，還有戰後在月下擦拭劍身時的平靜。最終，畫麵定格在一張泛黃的畫像上，畫中是位麵容溫和的中年女子，正微笑著將一個繈褓遞給少年時的她。
    “我最珍貴的記憶，是母親臨終前的眼神。”月飛睜開眼，眼眶微紅卻沒有淚，“她說，劍可以傷人，也可以守護，關鍵看握劍的人。這句話支撐我走過無數絕境。”她舉起劍，劍身映出自己堅定的麵容，“這記憶我不能忘，但如果必須交換，我願意用學劍以來所有的招式心得來換——那是我對母親教誨的踐行，同樣刻在魂魄裏。”
    獅身獸的右眼漩渦輕輕轉動，一道柔和的光芒從眼中射出，籠罩住月飛。月飛的身體微微顫抖，握劍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痙攣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從指尖被抽離。她沒有睜眼，隻是死死咬著牙關，直到光芒散去，才踉蹌著後退一步，臉色蒼白如紙。
    “很好。”獅身獸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讚許，“你交出的是技藝，更是對信念的堅守。”它看向雅玲，“輪到你了，靈珠的持有者。”
    雅玲的指尖輕輕撫過靈珠，珠子溫熱如活物。她的記憶像一條清澈的溪流，緩緩流淌——師父在靈穀教她辨認草藥時的耐心，第一次用靈珠治愈傷患時的雀躍，戰爭中看著同伴倒下卻無能為力的痛苦，還有肖飛在忘川河畔說“我們一起想辦法”時的堅定。最深處，是一個雪夜，年幼的她迷路在山林裏，一位穿紅衣的姐姐將她背回家，篝火旁，紅衣姐姐的手溫暖而幹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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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珍貴的記憶，是被陌生人守護的溫暖。”雅玲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正是這份溫暖，讓我明白靈力的意義不是征服，是連接。”她舉起靈珠，珠子發出柔和的白光，“我不能忘記這份溫暖，但我可以交出所有治愈的咒語——那是我將溫暖傳遞給他人的方式。”
    獅身獸的雙眼中同時射出光芒，包裹住雅玲和她手中的靈珠。靈珠劇烈地閃爍著，雅玲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她能感覺到腦海中那些熟悉的咒語正在淡去，像被水衝刷的字跡。但她沒有鬆手，直到光芒散去，才虛弱地喘了口氣，靈珠的光芒卻比之前更加明亮。
    “有趣。”獅身獸的人麵第一次露出近似於表情的波動，“一個交出守護的技藝，一個交出連接的咒語。”它最後看向肖飛，雙眼中的漩渦同時加速，“那麽你呢？凡人之軀，卻能引動五界靈力，你的記憶裏，藏著什麽？”
    肖飛沉默了片刻，他的記憶不像月飛那般銳利，也不像雅玲那般柔和，更像是一片廣闊的原野，有繁花也有荊棘——小時候在村口聽老人們講的五界傳說，第一次踏入魔界時的震撼與恐懼，戰爭中失去同伴的自責，還有每次危機時，身邊兩人堅定的眼神。最清晰的，是在迷霧森林裏，紅衣少女消散前說“原來我想要的隻是一句道歉”，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再強大的力量，也抵不過一句真誠的共情。
    “我最珍貴的記憶，是所有的相遇。”肖飛的聲音平靜卻有力，“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是溫暖還是傷痛，都是這些相遇讓我成為今天的自己。”他沒有像月飛和雅玲那樣交出具體的事物，隻是挺直了脊梁，“這些記憶我不能交，但我可以用另一樣東西交換——我對五界和平的信念。它不是憑空而來，是從所有記憶裏生長出來的，比任何片段都更珍貴。”
    獅身獸的雙眼中漩渦驟然停止，兩團黑暗死死地盯著肖飛，仿佛要將他的靈魂看穿。過了許久，它突然笑了，這次的笑聲不再刺耳，反而帶著一絲釋然。“三百年了，終於有人懂了。”它緩緩低下頭，龐大的身軀伏在地上，鬃毛漸漸變得黯淡，“時光樹需要的不是記憶的碎片，是承載記憶的信念啊。”
    隨著它的話語，那根唯一的枝丫開始震動，最後一片銀葉下方，一顆小小的青果緩緩浮現，像是凝結了晨露的翡翠，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果實給你們。”獅身獸的聲音越來越低，人麵的輪廓開始模糊，“我本是上古神境的守護者，神境崩塌時，我用自己的記憶為代價，守住了時光樹最後一絲生機。這些年，我見過無數人來求果實，有人交出親情，有人交出愛情，卻沒人願意交出支撐自己的信念——他們以為記憶是負擔，卻不知道信念才是記憶的靈魂。”
    它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兩團漩渦般的眼睛裏，第一次映出了時光樹的影子。“拿走果實吧，去修複晶核，守護你們的世界。”獅身獸的聲音輕得像歎息，“記住，無論走多遠，都別丟了讓你成為自己的根。”
    話音未落，獅身獸的身影徹底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一地漸漸化作光點的鬃毛。與此同時，那顆青果驟然成熟，化作一顆晶瑩剔透的晶石，緩緩落在肖飛手中——正是他們尋找的時空晶核碎片。
    雅玲伸手觸摸時光樹的枯幹，靈珠與樹幹產生共鳴，發出嗡嗡的輕響。“你看。”她輕聲說，順著她的指尖望去，枯幹上竟抽出了一絲嫩綠的新芽。
    月飛收起劍，望著遠方的斷壁殘垣“原來守護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要死守著過去。”
    肖飛握緊手中的晶核，碎片溫潤如玉，仿佛還帶著時光樹的呼吸。他抬頭看向天際，鉛灰色的雲層似乎淡了些，露出一線微弱的光。“我們該回去了。”他說，“守界之靈還在等我們。”
    三人轉身離開，身後的時光樹輕輕搖曳，最後一片銀葉與新生的嫩芽在風中相觸，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記憶與未來在低聲交談。神境的斷壁殘垣依舊沉默，但空氣中，似乎多了一絲名為希望的氣息，隨著他們的腳步，慢慢擴散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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