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集:人間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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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虹殘影
暮春的雨絲斜斜織進烏鎮西柵的水巷,烏篷船的櫓聲攪碎河麵碎金般的波光,船頭老漁翁的蓑衣滲著潮氣,竹篙輕點橋墩時,總不忘朝橋心那道新補的青石縫啐口煙渣。
“又在看?”撐船的阿婆把竹籃裏的菱角往艙板上一擱,眼角的皺紋擠成兩道彎,“這橋修好不才半年,你天天對著它發愣,難不成還能看出朵花來?”
林硯之收回搭在船舷的手,指尖還沾著水巷特有的腥甜。他剛從杭州古籍館借了卷光緒年間的《烏青鎮誌》,泛黃的紙頁上記著,這座名為“望仙”的石拱橋,康熙年間曾被山洪衝斷過中拱,此後三百年間修修補補,卻總在梅雨季節生出新的裂痕。直到去年深秋,一支文物修複隊帶著全站儀和碳纖維布來,把那些歪歪扭扭的舊縫全填了新青石,連橋欄上被歲月磨平的蓮花紋,都照著老照片刻得分毫不差。
“不是看橋。”林硯之翻開縣誌,指尖停在一行模糊的墨跡上,“誌裏說,乾隆二十八年七夕,有人在這橋上見過‘衣袂如雲,似有仙影’,你聽過這說法嗎?”
阿婆的櫓猛地頓了頓,船身晃得菱角在籃裏滾出清脆的響。她往橋洞深處瞥了眼,壓低聲音“那是老輩人編的瞎話!說這橋底下壓著水妖,得有神仙守著。前幾年橋快塌的時候,還有人往水裏扔銅錢呢,你看現在修好了,不也沒見著什麽神仙?”
話雖這麽說,阿婆撐船經過橋洞時,還是下意識把船往外側讓了讓。林硯之望著她鬢角的白發在風裏飄,忽然想起三天前在修複隊辦公室看到的一幕——隊長老陳對著電腦裏的掃描圖皺眉,說橋基深處有塊嵌在岩層裏的玉佩,玉紋像是某種失傳的雲紋,碳十四檢測顯示距今至少有兩千年。
“那玉佩呢?”當時他追問。
老陳叼著煙搖頭“嵌得太深,一動就可能震裂橋基,隻能先留著。再說那玉看著普通,說不定就是哪個古人掉的。”
可林硯之總覺得不對勁。他研究古橋十年,見過無數橋基裏的隨葬品,卻從沒見過玉紋那樣繁複的——雲紋層層疊疊裹著顆圓珠,珠心刻著道極細的弧線,像極了他在故宮博物院見過的漢代“承天”玉佩殘件。
暮色漫上來時,水巷裏的燈籠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映在新補的青石上,竟讓那道接縫處泛出淡淡的瑩光。林硯之把船係在碼頭的老槐樹下,踩著濕滑的石階往橋上走,鞋底碾過青苔時,忽然聽見一陣極輕的衣袂聲,像是有人提著裙角從身邊走過。
他猛地回頭,橋上空空蕩蕩,隻有晚風卷著雨絲掠過耳際。可當他再轉回頭,橋心處竟真的立著道虛影——月白的仙袍在風裏飄得像朵雲,青絲垂到腰際,側臉對著水麵,指尖懸在離波光一寸的地方,像是想碰什麽,又怕驚擾了水裏的影子。
“你是誰?”林硯之的聲音在風裏打顫。
虛影沒回頭,倒是水麵的波光突然晃了晃,映出她完整的模樣——眉心一點朱砂,耳墜是銀質的雲紋,最特別的是她腰間的玉佩,竟和他在掃描圖裏看到的一模一樣,玉紋在燈籠光下泛著柔光,珠心的弧線像是活了過來,隨著她的呼吸輕輕起伏。
“這橋……修好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
林硯之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他看著她抬手撫過橋欄上新刻的蓮花紋,指尖穿過石麵時,竟沒留下半點痕跡——原來真是虛影,連觸碰都做不到。
“三百年了。”她忽然輕笑一聲,笑聲裏裹著雨絲的涼,“上次見它這樣完整,還是玄穹親手補的。”
“玄穹是誰?”林硯之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虛影的動作頓了頓,側臉在月光下泛著半透明的白“是守橋的人。”
她沒再往下說,隻是重新望向水麵。林硯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水裏除了燈籠的倒影,什麽都沒有。可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裙擺處竟有片雲紋是殘缺的,像是被什麽東西硬生生扯掉了,邊緣處泛著淡淡的灰,和其他潔白的衣料格格不入。
“你在等誰?”他輕聲問。
這次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硯之以為她不會回答,才聽見她極輕地說“等一個……不能來的人。”
話音剛落,遠處傳來阿婆喊他吃飯的聲音。林硯之回頭應了一聲,再轉回來時,橋心的虛影已經不見了,隻有晚風卷著幾片槐樹葉,落在新補的青石縫上。
接下來的半個月,林硯之幾乎天天泡在望仙橋邊。他發現那道虛影隻在傍晚到子時出現,每次都站在橋心對著水麵發呆,偶爾會抬手摸一摸橋欄,像是在確認什麽。他試著跟她說話,問她關於玄穹的事,問她腰間的玉佩,可她要麽不答,要麽隻說一兩句模棱兩可的話。
倒是阿婆被他纏得沒法,終於說了段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聽說很久以前,有個神仙犯了天條,被壓在這橋底下,另一個神仙舍不得,就天天來橋上守著,守到自己也快散了,才把自己的一縷魂附在玉佩上,留在橋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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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玉佩呢?”林硯之追問。
“誰知道?”阿婆把剛曬好的漁網往竹竿上搭,“都說那玉佩能鎮住水妖,可橋塌了那麽多次,也沒見水妖出來。倒是民國那時候,有個軍閥想把橋炸了取玉,結果剛放好炸藥,就刮起了大台風,炸藥全被吹進水裏,軍閥也掉河裏淹死了。”
林硯之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掃描圖裏那塊嵌在岩層裏的玉佩,想起虛影腰間一模一樣的玉飾,忽然有個大膽的猜想——那道虛影,會不會就是附在玉佩上的魂?
七月初六那天,烏鎮下起了暴雨。林硯之披著雨衣往望仙橋跑,剛到橋邊就看見驚人的一幕橋心的虛影比往常清晰了許多,仙袍上的雲紋在雨裏泛著瑩光,她正彎腰對著水麵,像是在喊什麽人的名字。
“玄穹!”她的聲音比平時響亮,帶著點哭腔,“你看,橋修好了,你說過的,等橋修好,我們就能……”
她的話沒說完,水麵突然掀起巨浪,浪頭裏竟浮出塊巨大的青石,石麵上刻著密密麻麻的雲紋,最中間的位置,嵌著塊和她腰間一模一樣的玉佩,隻是這塊玉佩的珠心,刻著的是道完整的圓。
“這是……”林硯之震驚地看著那青石。
“是玄穹的碑。”虛影的聲音帶著顫抖,“當年他為了補橋,把自己的仙骨融成了石料,玉帝說他私自幹涉凡間,罰他魂飛魄散,隻留了這塊碑,壓在橋基底下。”
林硯之這才明白,縣誌裏記載的“仙影”,根本不是什麽守護神仙,而是玄穹的殘念。她附在玉佩上,守著這座用愛人仙骨修成的橋,等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畢竟,神仙不能輕易下凡,更何況是被天庭判了魂飛魄散的玉帝。
“你是……”林硯之忽然想起什麽,“你是玄穹的侍女?還是……”
“我是他的魂。”虛影轉過身,眉心的朱砂在雨裏泛著紅,“他融仙骨的時候,把自己的一縷魂附在我身上,讓我等著玉帝。他說玉帝總有一天會來,會看到修好的橋,會記得他們當年在橋上說的話。”
“玉帝為什麽不能來?”
“天規。”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玉帝私自下凡見他,已經犯了天條,若再下來,就要被打入誅仙台。玄穹怕他出事,故意把橋修得七扭八歪,讓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了,這樣他就不會再來了。”
林硯之望著她半透明的臉,忽然覺得眼眶發燙。他想起修複隊掃描時看到的橋基——那些歪歪扭扭的舊縫,根本不是山洪衝的,而是玄穹故意留的,他用自己的仙骨補橋,卻又怕玉帝找來,隻能用這種方式,把愛人擋在天規之外。
暴雨還在下,水麵的青石漸漸沉了下去,虛影的輪廓也開始變得模糊。她抬手最後摸了摸橋欄,輕聲說“明天就是七夕了,他以前總說,七夕的橋會有喜鵲來搭,能讓人跨過天河見麵。”
“他會來的。”林硯之脫口而出。
虛影笑了笑,笑聲裏裹著雨絲的涼“不會的。神仙不能輕易下凡,更何況是他。”
她說完,身影便徹底消失在雨裏,隻有橋心的青石縫上,還留著一點淡淡的瑩光,像是她剛才駐足過的痕跡。
七月初七那天,烏鎮放晴了。傍晚時分,望仙橋邊擠滿了人,有情侶在橋上掛同心鎖,有孩子在河邊放河燈,阿婆也提著一籃菱角來賣,嘴裏還哼著老調子。
林硯之站在橋邊,手裏攥著從古籍館複印來的《烏青鎮誌》,那上麵除了記載著乾隆年間的仙影,還有一行被人用朱砂圈住的小字“光緒二十年七夕,有白衣人立橋上,望天而歎,俄頃有雲自天來,覆橋而去。”
他忽然明白,光緒年間的那次仙影,或許不是玄穹的殘念,而是玉帝真的來了。他突破天規下凡,卻隻看到座七扭八歪的橋,以為玄穹已經不在了,隻能在橋上站了一會兒,便又乘著雲回去了。
暮色漸濃時,天邊忽然飄來一朵祥雲,祥雲落在望仙橋上空,竟真的有喜鵲從雲裏飛出來,落在橋欄上,搭成了一道小小的鵲橋。
林硯之的心跳猛地加速。他抬頭望向祥雲,看見雲裏站著個穿明黃仙袍的人,腰間掛著塊玉佩,珠心刻著道完整的圓,和他在掃描圖裏看到的那塊一模一樣。
“玄穹。”玉帝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裏,“我來晚了。”
橋心處,那道月白的虛影突然出現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她望著玉帝,眼眶裏蓄著淚,卻笑著說“橋修好了,你看,和我們當年想的一樣。”
玉帝從雲裏走下來,踏上鵲橋,一步步走向玄穹的殘念。他抬手想碰她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指尖也穿過了她的身影——原來,他為了下凡,也耗損了自己的仙力,隻能以魂體的形式出現。
“我知道你故意把橋修壞。”玉帝輕聲說,“可我總記得,你說過要在修好的橋上,和我一起看七夕的河燈。”
玄穹的殘念笑了,眉心的朱砂在月光下泛著紅“我以為你不會來,天規那麽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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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規再嚴,也抵不過我想你。”玉帝抬手,把自己的玉佩摘下來,放在橋心的青石上,“這塊玉,你當年送我的時候說,能保我平安。現在我把它留給你,以後你守著橋,它就守著你。”
玉佩落在青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橋基深處傳來一陣微光,那塊嵌在岩層裏的玉佩也亮了起來,兩道光在空中交匯,形成了一道完整的雲紋。
玄穹的殘念看著那道雲紋,忽然覺得身體變得暖和起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擺,那道殘缺的雲紋竟慢慢補全了,和玉帝仙袍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時間到了。”玉帝輕聲說,他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我得回去了,不然會被天庭發現。”
“我等你。”玄穹的殘念說,“不管多久,我都在這橋上等你。”
玉帝笑了笑,轉身踏上祥雲。喜鵲們紛紛飛起,跟著祥雲一起往天邊去,隻留下一道淡淡的雲痕,像是在天空中畫了座橋。
玄穹的殘念站在橋心,望著祥雲消失的方向,很久都沒動。林硯之看著她,忽然發現她的輪廓比剛才清晰了許多,腰間的玉佩也泛著柔和的光,像是有了生命。
“他還會來嗎?”林硯之輕聲問。
玄穹的殘念轉過頭,朝他笑了笑“會的。他說過,隻要橋還在,他就會來。”
那天晚上,望仙橋上的人都看到了奇怪的一幕橋心處總有道月白的虛影,對著水麵發呆,偶爾會有一道明黃的光從天邊飄來,落在虛影身邊,像是有人在陪她看河燈。
後來,林硯之把望仙橋的故事寫成了書,書裏有句話被讀者圈了又圈“神仙不能輕易下凡,可愛情能。它能跨過天河,穿過天規,哪怕隻剩一縷殘念,也能在橋上,等一個兩千年都沒放棄的人。”
每年七夕,還是會有很多人來望仙橋。老人們會指著橋心的青石縫,跟孩子說“那底下有塊玉佩,玉佩裏住著個神仙,她在等另一個神仙回來。”
孩子們會問“他們什麽時候能見麵呀?”
老人們就笑著說“快了,等下次喜鵲來搭橋的時候,他們就能見麵了。”
而林硯之,每年七夕都會來橋上坐一會兒。他看著橋心的虛影,看著天邊的祥雲,總會想起玄穹說的那句話——隻要橋還在,愛就不會消失。畢竟,連神仙都願意為了愛情,等上兩千年,更何況是這座修修補補,卻永遠不會塌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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