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1章 寂音塔·言為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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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冰封崖往北行三日,風裏的清潤漸漸沉下去,像被什麽東西吸走了所有聲息。阿芷的兩生草蔫頭耷腦地垂著,葉片卷成筒狀,連最靈的草尖都貼在吳仙手腕上——這草先前在熔金鋪能聞出金裏的真心,在冰封崖能觸到冰裏的念想,此刻卻連半點動靜都無,仿佛周遭的空氣都成了捂死聲音的棉絮。
    “快到寂音塔了。”墨淵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散了什麽,鎮山鏈此刻裹著層薄薄的灰霧,鏈環相撞時竟發不出半點聲響,“三百年前我師父立這塔,用的是‘妄言咒’的反咒——人常說‘言不由衷’,好話藏著刺,狠話裹著糖,說多了,連自己的心都聽不清自己的話。這塔就是麵鏡子,把那些纏成亂麻的聲音鎖進來,等心定了,能分清真假了,塔鈴自會響,聲音自會歸位。”
    轉過一道山坳,遠處的雪原上果然立著座孤塔。塔身高約十丈,通體是青灰色的石磚,磚縫裏嵌著細碎的銅屑,在日光下泛著啞光。最奇的是塔簷,每隔三尺便懸著隻青銅鈴,鈴鐺樣式古樸,鈴舌卻是半透明的玉片,可任憑山風怎麽刮,那些鈴鐺都紋絲不動,連絲縷風聲都穿不透塔簷,整座塔靜得像幅被凍住的畫。
    “你看塔身。”阿芷突然扯了扯吳仙的衣袖,聲音也不自覺放輕,“那些字……像在動。”
    吳仙抬眼望去,隻見塔身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有篆有隸,有草有楷,細看卻都是些尋常話語——“我沒事”“不怪你”“忘了我”“再也不見”……這些字的筆畫邊緣泛著極淡的黑氣,像是被什麽東西反複塗抹,有些字的邊角已模糊成一團,隻剩個大概的輪廓,仿佛隨時會被風磨平。
    行至塔下,才發現塔門是塊巨大的玄鐵閘,閘上沒有鎖,卻貼著張泛黃的符紙,符上的朱砂咒紋已褪成淡粉色,隱約能認出是“靜言”二字。吳仙伸手輕觸符紙,指尖剛碰到紙麵,整座塔突然輕輕震顫,塔簷的青銅鈴依舊不動,卻從塔磚深處傳來無數細碎的聲響,像有千萬人在同時低語,聲音又輕又亂,辨不清字句。
    “是被鎖的心音。”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緊,鏈環上的灰霧散去些,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屬色,“正常時候,這些聲音該慢慢沉澱,真的沉底,假的浮麵,可現在……它們纏在一處,像被人揉成了亂麻。”
    吳仙的念歸幡此刻也有了動靜,幡麵星紋不再流轉,而是凝成一片灰蒙蒙的光,光裏映出些模糊的影子有個穿粗布衫的婦人,正給孩子擦傷口,嘴裏說著“不疼不疼”,手卻在發抖;有個青衫書生,對著轉身離去的姑娘喊“再也不想見你”,轉身時卻攥碎了手裏的玉佩;還有個披甲的將軍,對著殘兵說“此戰必贏”,盔甲下的手卻死死按著流血的小腹……
    “這些話,都裹著兩層意思。”吳仙指尖拂過幡麵,星紋裏的影子突然清晰了些,婦人的顫抖裏浮出“心疼”,書生的碎玉裏浮出“不舍”,將軍的按腹動作裏浮出“怕”,“妄言咒本是要讓真心浮上來,可現在,浮上來的卻是這些被藏住的情緒,像被什麽東西逼著,隻能在暗處打轉。”
    他正說著,玄鐵閘上的符紙突然“嘶”地裂開道縫,從縫裏湧出股帶著鐵鏽味的寒氣,寒氣裏裹著個極冷的聲音,像是用冰碴子磨出來的“說過的話,潑出去的水,記那麽清幹什麽?”
    話音落時,塔身上那些“我沒事”“不怪你”的字跡突然亮起黑氣,筆畫變得猙獰,像是要從磚上跳下來。阿芷的兩生草猛地挺直,葉片上滲出細密的水珠,水珠裏映出隻指甲蓋大的蟲豸,蟲身是半透明的白,嘴裏卻嚼著絲縷黑色的氣,那氣散開來,竟化作“算了”“別想了”的字跡。
    “是‘迷聲蟲’!”墨淵的聲音沉了下去,鎮山鏈突然化作數道鎖鏈,纏向塔磚縫隙,“三百年前我師父封塔時,說這塔裏有蟲,專吃‘真心的尾音’——比如‘不疼’後麵藏的‘疼’,‘不想見’後麵藏的‘想’,這些尾音被吃了,剩下的話就成了沒根的浮萍,飄著飄著就成了假的。”
    吳仙看向阿芷水珠裏的蟲豸,隻見那蟲嚼完黑氣,又鑽進塔磚的字跡裏,原本還帶著點暖意的“等你”二字,瞬間褪成死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念歸幡的星紋此刻突然劇烈閃爍,幡麵映出幅更清晰的畫麵二十年前,有個穿紅裙的姑娘在塔下燒信,信上寫著“我不等了”,燒到一半卻用手去抓灰燼,指尖被燙出泡也不鬆,嘴裏反複念著“他會來的”,那些沒說出口的“等”字,像水汽般飄向塔身,被剛鑽出磚縫的迷聲蟲一口吞下。
    “原來鈴鐺不響,是因為真心的尾音被吃光了。”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星紋突然聚成一道光柱,直衝塔頂,“沒有尾音的話,再真也成了半截子,塔鈴認不出,自然不會響。”
    光柱撞在塔簷的青銅鈴上,玉質的鈴舌突然輕輕顫動,發出一聲極輕的“叮”,像冰棱落地。這一聲響雖輕,卻像道驚雷炸進塔磚深處,那些纏成亂麻的低語突然炸開,化作無數清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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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疼”的後麵,緊跟著婦人哽咽的“娘心疼死了”;
    “再也不見”的後麵,浮著書生帶哭腔的“求你別走”;
    “必贏”的後麵,藏著將軍對殘兵的“若敗了,你們先走”;
    還有那紅裙姑娘的“我不等了”,尾音拖得極長,繞成個圈,裏麵裹著無數個“等”。
    這些被藏住的真心尾音,在光柱裏泛著暖金色的光,像無數被找回的碎片。塔身上的字跡也開始變化,“我沒事”的筆畫裏滲出淡紅,像藏著的委屈;“不怪你”的邊緣泛起柔光,像沒說出口的原諒;最明顯的是“忘了我”三個字,黑氣褪去後,底下竟刻著行極小的字“其實我怕你忘了”。
    “它們在掙!”阿芷驚喜地指著兩生草,草葉上的水珠裏,迷聲蟲正發出尖細的嘶鳴,被暖金色的尾音光片燙得四處亂竄,“真心的尾音燒得它們疼!”
    墨淵的鎮山鏈此刻也發起力來,鏈環上的流雲紋化作火焰,順著塔磚縫隙鑽進去,將那些躲在深處的迷聲蟲逼了出來。蟲豸一接觸到空氣,便被念歸幡的星光燒成白灰,化作點點光塵,落在塔身上,那些模糊的字跡頓時清晰了幾分。
    吳仙抬頭望向塔頂,隻見最高處的青銅鈴玉舌顫動得越來越急,卻始終發不出完整的聲響。他凝神感應,念歸幡的星紋裏突然映出塔心的景象那裏有塊半尺見方的白玉,玉上刻著“真言”二字,此刻卻被層厚厚的黑垢裹著,黑垢裏爬滿了細小的迷聲蟲,正是它們吸走了所有尾音的暖意。
    “是‘真言石’。”墨淵道,“我師父說這石是塔的根,真心的尾音都該落在石上,聚得多了,石會發光,塔鈴自然成串地響。”
    吳仙不再猶豫,將念歸幡拋向空中。幡麵星紋暴漲,化作一張巨大的光網,網住那些暖金色的尾音碎片,輕輕往塔心攏去。光網觸到黑垢的刹那,無數迷聲蟲從垢裏鑽出,卻被尾音碎片燙得瞬間消融。隨著黑垢一點點褪去,真言石上的“真言”二字漸漸透出溫潤的白光,石麵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水珠裏映出無數張釋然的臉——
    是那婦人抱著孩子說“娘剛才騙你了,是有點疼”;
    是那書生追上姑娘說“我剛才說的是假的,別走”;
    是那將軍對殘兵說“我怕護不住你們”;
    是那紅裙姑娘對著塔身喊“我等,我一直等”。
    這些聲音匯在一起,撞向塔頂的青銅鈴。這一次,玉舌不再猶豫,“叮鈴——叮鈴——”的聲響連綿不絕,像春雨落在青瓦上,清越又溫暖。塔身上的字跡在鈴聲裏輕輕浮動,那些“我沒事”“不怪你”都染上了暖意,仿佛終於能坦然承認自己藏著的真心。
    念歸幡緩緩落下,幡麵上又多了顆星辰,星紋裏淌著清越的鈴音,混著無數真心的尾音,聽著竟讓人眼眶發燙。阿芷的兩生草此刻舒展開葉片,草尖朝著東北方輕輕搖晃,那裏的氣息帶著點鹹澀,像有片望不到邊的水,水裏沉著些發光的東西。
    “草說那邊有水,水底下有好多‘名字’。”阿芷指著東北方,“那些名字泡在水裏,有的亮,有的暗,像被人喊過,又像被人忘了。”
    墨淵望向東北方,鎮山鏈上的火焰漸漸斂去,重新覆上一層濕潤的水汽“是沉名澤。三百年前我師父在那兒投過‘記名錄’,說人這一輩子,被人記著的名字才是活的,被忘了的,就會沉進澤底,慢慢化在水裏。可這陣子……”他頓了頓,鏈環輕輕碰撞,發出帶著水汽的悶響,“聽說澤裏的名字越來越暗,連最該被記著的,都快要看不清了。”
    吳仙握著念歸幡,聽著身後寂音塔漸漸遠去的鈴聲,那鈴聲裏裹著的真心尾音,像無數人終於敢對自己說句實話。他知道,沉名澤的名字裏,定也藏著無數被記與被忘的故事,而念歸幡映過的熔金之暖、冰融之清、鈴音之真,終會照亮那些沉在水底的名字,讓每個被記著的,都能在時光裏發出自己的光。
    風往東北吹,帶著塔鈴的清響,也帶著水汽的鹹澀,像在為那些即將被打撈的名字,哼一首溫柔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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