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3章 斷名坡·刻恨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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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東北行三日,風裏的澤水清氣漸漸被沙礫磨散,取而代之的是幹燥的土腥,混著點說不清的鐵鏽味,刮在臉上帶著細碎的疼。腳下的泥沼徹底褪成焦黃色的戈壁,偶有幾叢枯瘦的駱駝刺,根須在沙裏盤得比枝椏還密,像無數隻攥緊的手。
    阿芷的兩生草早早就蔫了葉片,草尖抵著吳仙的袖口發抖,像是怕極了前方的氣息。“草說……那地方的名字在哭。”她聲音壓得很低,指尖絞著衣角,“不是委屈的哭,是被刀割著的那種,嘶嘶地抽氣。”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繃得筆直,鏈環上的水紋凝成細小的冰碴,又被風一吹,化作白汽散了。“斷名坡的沙是燙的,”他望著前方起伏的沙丘,目色沉沉,“三百年前我隨師父來過一次,那時坡上的木牌還沒這麽密,風過的時候,能聽見木茬刮擦的聲音,像有人在暗處磨牙。”
    話音未落,前方的沙丘突然動了動,不是風卷沙的流動,而是從底下傳來的、沉悶的震顫。吳仙握緊念歸幡,幡麵星紋亮起,映出沙丘之下的景象無數半截木牌斜插在沙裏,牌身布滿深可見骨的刻痕,有些地方的木頭被硬生生剜掉,露出蜂窩狀的孔洞,像是被什麽東西反複啃噬過。而那些木牌的斷口處,竟滲著暗紅色的汁液,順著沙粒往下淌,在坡底積成一汪發黑的水窪。
    “是燼木。”墨淵的聲音冷了幾分,“用枉死者的怨氣養出來的木頭,刻上名字,再用施術者的心頭血封在沙裏,隻要施術者的恨意不消,這木牌就不會腐,名字就永遠困在裏麵,被沙礫磨,被怨氣啃。”
    吳仙走上前,指尖剛要觸到一塊離得最近的木牌,那木牌突然劇烈地抖了一下,牌上被劃得隻剩一個“蘇”字的殘名,竟滲出幾滴滾燙的液珠,滴在他手背上,像被烙鐵燙過似的疼。念歸幡在此刻猛地展開,幡麵星紋劇烈翻湧,竟映出個模糊的畫麵一個穿紅衣的女子舉著刀,正往木牌上狠狠劈砍,嘴裏反複嘶吼著“我就是化作厲鬼,也不會讓你超生”,而她劈砍的木牌上,原本該是“蘇文瑾”三個字。
    “是被剜名的人,還是剜名的人?”阿芷躲在吳仙身後,聲音發顫,“草說這木牌裏有兩個影子在打架,一個想把名字拚起來,一個非要把它砸得粉碎。”
    吳仙收回手,手背上的灼痛感還未散去,那殘名“蘇”字卻突然黯淡下去,牌身的刻痕裏滲出更多暗紅汁液,像是在哭血。“是雙向的執念。”他望著念歸幡上漸漸消散的畫麵,“被剜名者的不甘,剜名者的怨恨,都封在這燼木裏,纏成了死結。”
    正說著,坡頂突然滾下來一塊更大的木牌,斷口處還沾著幾根灰白的頭發。吳仙側身避開,那木牌重重砸在地上,濺起的沙粒裏,露出牌上勉強能辨認的字跡——“……文瑾”。看來這便是方才那紅衣女子所刻的“蘇文瑾”,連姓帶名,被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念歸幡的星紋再次亮起,這次的畫麵清晰了許多蘇文瑾曾是個溫潤的書生,與那紅衣女子青梅竹馬,女子滿心盼著他金榜題名回來娶她,他卻在京城高中後,入贅了丞相府,還派人回來,一把火燒了女子的家。畫麵最後,是女子跪在火場前,指甲摳進焦土,一字一頓地念著“蘇文瑾”三個字,每念一次,就往自己心口劃一刀,血珠滴在地上,竟長出了第一株燼木。
    “所以她剜掉他的名字,不是為了忘,是為了讓他永遠記著這份恨。”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纏上那塊“……文瑾”的木牌,鏈環收緊,竟從牌身逼出一縷青灰色的霧氣,霧氣裏隱約是個書生的虛影,正抱著頭痛苦嘶吼,“被剜掉的名字,會變成施術者的‘心頭獄’,施術者活著一日,這名字就被折磨一日;施術者死了,怨氣不散,名字就永遠困在燼木裏,被風沙啃到魂飛魄散。”
    吳仙看著那書生虛影在鏈環中掙紮,突然想起沉名澤裏的“趙二郎”。同樣是名字消散,趙二郎是被遺忘的無奈,而蘇文瑾,卻是被恨意釘死的刑罰。他舉起念歸幡,幡麵星紋化作一道柔和的光,輕輕覆在“……文瑾”的木牌上,想試試能否像續“趙二郎”那樣,引出些被藏起的念想。
    可光剛觸到木牌,就被一股極烈的怨氣彈開,念歸幡劇烈震顫,星紋竟黯淡了幾分。吳仙隻覺心口一悶,仿佛有把淬了毒的刀,順著幡麵的靈力刺了過來。
    “沒用的。”墨淵收回鎮山鏈,鏈環上的冰碴又厚了些,“沉名澤的名字是‘失’,斷名坡的名字是‘恨’。失了的能找回來,恨死的……連念想都帶著毒。”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指向坡頂,草尖劇烈地抖動,像是看到了什麽極其可怕的東西。眾人抬頭望去,隻見沙丘最高處,立著一塊丈許高的石碑,碑身不是燼木,而是青黑色的玄鐵,上麵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每個名字上都覆著一層暗紅色的朱砂,朱砂下的刻痕深得像是要把字從石碑裏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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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刻名碑。”墨淵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師父說,這碑是用三千個被剜名者的骨血融的,碑上的名字,都是被整個家族、整個村落‘共棄’的人。不是一個人恨他,是一群人,用共同的恨意,把他的名字釘在碑上,永世不得超生。”
    吳仙望著那塊刻名碑,念歸幡上的星紋突然發出刺耳的嗡鳴,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他凝神望去,隻見碑上最顯眼的位置,刻著“謝臨淵”三個字,那三個字上的朱砂已經發黑,刻痕裏滲出的不是暗紅汁液,而是黑得發稠的霧氣,霧氣在碑頂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對著遠方的沉名澤方向,發出無聲的嘶吼。
    “謝臨淵……”吳仙低聲念出這個名字,隻覺舌尖發苦,“念歸幡說,這名字背後的恨意,不是來自別人,是來自他自己。”
    話音剛落,刻名碑突然劇烈震動,碑上的“謝臨淵”三個字竟自行碎裂,化作無數黑色的光點,撲向吳仙等人。墨淵的鎮山鏈瞬間化作護盾,擋在眾人身前,黑色光點撞在鏈上,發出淒厲的尖嘯,竟慢慢凝成一張張痛苦的臉——都是被謝臨淵所害的人。
    “是自剜其名。”墨淵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最狠的不是被別人恨,是自己恨自己,用親手犯下的罪孽,把名字刻進地獄。這種名字,連刻名碑都困不住,會化作怨煞,纏著所有靠近的人。”
    吳仙看著那些痛苦的臉在鏈外嘶吼,突然握緊了念歸幡。他想起沉名澤裏那些被物件記著的溫暖,想起記念藤上那些重新亮起的名字,再看看眼前這些被恨意碾碎的名字,心頭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
    “沉名澤的名字,要靠念想續。”他望著那塊還在震動的刻名碑,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執拗,“那斷名坡的名字呢?難道就隻能困在恨意裏,直到魂飛魄散?”
    墨淵看著他,鎮山鏈上的冰碴漸漸融化“我師父說過,恨到極致,往往藏著沒說出口的愛;剜掉名字的刀,當年可能也為這個名字係過紅繩。隻是這心結太深,連記念藤都繞不開,除非……”
    “除非找到那把刀最初的溫度。”吳仙接過他的話,念歸幡突然向前探出,星紋裏飛出一縷極細的光,輕輕觸向鏈外一張最痛苦的臉——那是個老婦人的臉,眉心有顆痣,和念歸幡曾映出的、趙二郎的娘有幾分像。
    “謝臨淵……我的兒啊……”
    一聲極輕的歎息,竟從那老婦人的虛影裏鑽出來,不是恨,是徹骨的疼。隨著這聲歎息,刻名碑上“謝臨淵”三個字的碎痕裏,突然滲出一滴極淡的、幾乎透明的水珠,水珠落在沙裏,竟長出一株細小的綠芽,芽尖上,頂著個模糊的“淵”字。
    阿芷的兩生草猛地挺直葉片,草尖的水珠裏映出個畫麵多年前,一個婦人抱著繈褓裏的嬰兒,在一塊木牌上刻下“臨淵”二字,刻得極輕,像是怕碰疼了這兩個字,她指尖的溫度,透過木頭,暖得能焐化冰雪。
    “是……是愛啊。”阿芷的聲音帶著哭腔,“再深的恨裏,也藏著一點沒被燒掉的愛。”
    吳仙望著那株頂著“淵”字的綠芽,突然明白了什麽。沉名澤的名字是根,斷名坡的名字是疤,根斷了能續,疤結了,底下的肉卻未必死了。那些被刻意剜掉的名字,不是真的成了灰燼,隻是被恨的痂蓋著,隻要找到那點藏在最深處的、沒被燒盡的暖意,或許……
    風突然變了方向,從斷名坡往西南吹,帶著玄鐵碑的冷和燼木的腥,卻也隱隱裹著一絲極淡的、像是從沉名澤飄來的藤葉香。吳仙抬頭望向刻名碑,碑上的黑色霧氣似乎淡了些,而那株細小的綠芽,正頂著風沙,一點點往上長。
    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斷名坡的結,比沉名澤的根難解百倍,那些藏在恨意裏的愛,比被遺忘的念想更燙手。但念歸幡的星紋還在亮著,那裏麵不僅有沉名澤的溫潤,也開始染上斷名坡的熾烈,像要把冰與火,都揉進這麵能收盡念想的幡裏。
    往西南的方向,是沉名澤的記念藤在生長;往斷名坡的深處,是刻名碑下的綠芽在掙紮。吳仙握緊念歸幡,轉身看向墨淵和阿芷,風掀起他的衣袂,帶著沙礫的糙,也帶著點破冰的韌。
    “去看看謝臨淵的故事吧。”他道,“既然恨裏藏著愛,那這名字,就不該隻困在碑上。”
    鎮山鏈再次繃直,這次卻沒再結冰,鏈環相碰的清響裏,竟帶著點破冰的脆。兩生草的葉片舒展開些,草尖的水珠映出更遠處的景象刻名碑後的沙丘裏,埋著半截斷裂的玉佩,玉佩上刻著的“臨”字,正對著綠芽的方向,像是等了很多年。
    風還在吹,帶著斷名坡的疼,也帶著點將要鬆綁的、微不可聞的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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