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6章 狼居胥·無名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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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狼居胥山走了五日,風裏的鐵鏽味漸漸淡了,換成了鬆脂的清苦,混著雪水的凜冽。越往北走,天越矮,山越陡,裸露的岩石上覆著層暗綠的苔蘚,像披了件洗舊的鎧甲,石縫裏偶爾鑽出幾株貼地生長的高山柳,枝條被風刮得貼在石頭上,像是無數隻攥緊的手。
阿芷的兩生草縮成了團,葉片緊緊裹著草心,隻有草尖露在外麵,微微發顫。“草說這裏的石頭會說話,”她往吳仙身後縮了縮,“說的都是聽不懂的詞,像在喊人,又像在哭。”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轉了圈,鏈環上凝出層薄霜,又很快被風刮散。“狼居胥山三百年前是古戰場,”他望著前方雲霧繚繞的山尖,“我師父說當年最後一場仗打了三個月,雪把屍體埋了三層,開春化雪的時候,整座山的水都是紅的。”
吳仙抬頭望去,念歸幡上的星紋正對著山坳深處亮著,那光芒很微弱,像風中殘燭,卻異常執拗,透著股不肯熄滅的勁。“無名將軍的碑,就在那片霧裏。”他握緊幡杆,靈力順著幡麵淌出去,與山風撞在一起,竟激起細碎的光點,像撒了把星子。
三人撥開及膝的枯草,往山坳裏走。越往裏走,霧氣越濃,濕冷的水汽沾在眉睫上,凝成細小的冰粒。突然,阿芷指著前方驚呼“草說那石頭在流血!”
眾人望去,隻見霧中立著塊丈高的巨石,石身是青黑色的,表麵布滿刀劈斧鑿的痕跡,有些地方的岩石竟泛著暗紅,像是浸透了血,經久未幹。石頭頂端平得像被削過,上麵沒有字,沒有刻痕,甚至沒有飛鳥停留的痕跡,就那麽孤零零地立在霧裏,像個被全世界遺忘的哨兵。
“這就是無名碑。”墨淵的聲音低沉,“三百年前我師父來的時候,它就在這兒。沒人知道是誰立的,也沒人知道下麵埋的是誰,隻知道每逢月圓,山坳裏就會傳出喊殺聲,像是有支軍隊還在衝鋒。”
吳仙走上前,指尖剛觸到石身,就覺一股極沉的力道從石頭裏湧出來,壓得他胸口發悶。念歸幡突然劇烈震動,幡麵星紋炸開,映出的卻不是清晰的畫麵,而是無數晃動的人影,穿著破爛的鎧甲,舉著斷戟殘刀,在雪地裏往前衝,嘴裏喊著聽不懂的方言,聲音嘶啞得像被凍裂的木頭。
“是他的兵。”吳仙的指尖在石上輕輕滑動,那些暗紅的印記突然亮了起來,順著他的指尖往上爬,在石麵上勾勒出個模糊的輪廓——是個披甲的將軍,背對著眾人,手裏握著柄長槊,槊尖插在雪地裏,像是在支撐著整個身軀。
“他為什麽不轉身?”阿芷的聲音帶著哭腔,兩生草突然舒展開葉片,草尖的水珠滴在石頭上,竟滲了進去,“草說他在等,等一個能叫出他名字的人,等不到,就不回頭。”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纏上石碑,鏈環收緊,想把石頭裏的力量引出來。可鏈環剛碰到石身,就被一股更烈的勁彈開,鏈環上的霜層瞬間崩碎,化作漫天冰屑。“他的執念太深了,”墨淵悶哼一聲,“連鎮山鏈都鎖不住。他把自己和這座山、這些兵困在了一起,用魂魄守著這片土地,卻連個名字都沒留下。”
吳仙望著念歸幡上晃動的人影,那些士兵的影像裏,總有人朝著將軍的方向喊著什麽,聲音模糊不清,隻能聽清幾個零碎的音節。他凝神細聽,將靈力注入念歸幡,那些音節漸漸清晰,像是個單字的重複,帶著濃重的口音——
“蒙……蒙……”
“是‘蒙’嗎?”吳仙試著念出這個字,話音剛落,無名碑突然劇烈震動,石麵上的暗紅印記像活了過來,順著將軍的輪廓流淌,竟在他腳下匯成個“蒙”字,筆畫粗糙,卻力透石背,像是用槊尖刻的。
“他姓蒙!”阿芷又驚又喜,兩生草的葉片上爆出細碎的光,“草說這個字讓石頭在發抖,是高興的!”
念歸幡上的星紋突然聚成一道光柱,直直照在將軍的虛影上。這一次,虛影緩緩轉了過來——那張臉布滿傷疤,左眼被箭鏃劃傷,隻剩下空洞的眼眶,右眼裏卻燃著團火,比天上的日月還要亮。他望著吳仙手裏的念歸幡,突然單膝跪地,聲音像從三百年前傳來“末將蒙戰,參見……能記起末將的人。”
“蒙戰……”吳仙念著這個名字,隻覺心口一熱,那些晃動的士兵影像突然齊聲呐喊,聲音震得霧都散了些,“將軍!”
“永安軍的花名冊裏,有個小兵提過‘蒙將軍’,”墨淵突然想起什麽,“說他是從南疆調來的,打仗時總愛把‘守土’兩個字刻在槊上。”
吳仙的目光落在將軍虛影的長槊上,果然見槊杆上刻著兩個字,被血漬糊了大半,隻露出“土”字的下半截。他運起靈力,往槊杆上輕輕一點,血漬漸漸褪去,露出完整的“守土”二字,筆畫剛硬,像是用生命寫就。
“末將守的不是一塊碑,是身後的萬裏河山。”蒙戰的虛影站起身,長槊往地上一頓,石縫裏突然鑽出無數帶刺的藤蔓,藤蔓上結著細小的紅果,“當年兵盡糧絕,末將讓活著的弟兄們往南撤,自己留在這裏斷後。他們說會回來給末將立碑,刻上名字,可他們再也沒回來——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死在了回撤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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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歸幡的星紋裏浮出畫麵一群傷兵背著斷槍,在雪地裏艱難地往南走,嘴裏反複念著“蒙將軍”,手裏攥著從將軍鎧甲上撕下的碎布,直到凍僵在雪地裏,碎布上的血跡與雪融在一起,滲入大地,竟長出了第一株高山柳。
“他們沒忘。”吳仙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們把你的名字,種進了這片土裏。”
蒙戰的虛影望著石縫裏的高山柳,空洞的眼眶裏似乎有淚落下,砸在石頭上,激起一圈圈光暈。“原來……末將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長槊化作一道青光,鑽進無名碑裏,“謝仙長讓末將記起自己的名字,往後,這山,這石,這草,都會替末將記著。”
隨著他的身影消散,無名碑上突然裂開無數細紋,從裂縫裏鑽出嫩綠的藤蔓,很快爬滿了整個碑身,藤蔓上的紅果越來越亮,竟在碑頂拚出“蒙戰”兩個字,字裏淌著暖光,與念歸幡上的星紋交相輝映。
山坳裏的霧徹底散了,露出身後連綿的山巒,每座山的峰頂都立著塊或大或小的石頭,有的像劍,有的像盾,石縫裏都鑽出了帶紅果的藤蔓,遠遠望去,像給群山係上了條紅綢。
“草說那些石頭都是碑,”阿芷的兩生草舒展開來,葉片上沾著細碎的光,“都在等自己的名字呢。”
墨淵的鎮山鏈繞著無名碑轉了圈,鏈環上的霜層化作清水,滋潤著藤蔓的根部。“我師父說過,真正的豐碑從來不用文字刻,”他望著滿山的紅果,“在人心上,在土地裏,在那些沒被遺忘的念想裏。”
吳仙收回念歸幡,幡麵上又多了顆星辰,這顆星辰格外明亮,帶著鬆脂的清苦和雪水的凜冽,星紋裏淌著喊殺聲,混著士兵的呐喊、將軍的長槊落地的脆響,還有山風穿過石縫的嗚咽,悲壯得像首未寫完的戰歌。
風往南吹,帶著紅果的甜香,也帶著泥土的厚重。吳仙望著南方,念歸幡上的星紋正對著山下的古道亮著,那裏的光芒很柔和,像無數雙女子的手,在輕輕搖晃。
“往南走,是當年輸送糧草的古道,”墨淵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師父說過,那條道上,有支運糧隊,全隊都是女子,最後也沒走出雪山。”
阿芷的兩生草指向南方,草尖的水珠裏映出片結冰的河穀,河穀裏散落著斷裂的扁擔,扁擔上纏著褪色的紅繩,像無數個沒說出口的牽掛。
吳仙握緊念歸幡,轉身往山下走。風掀起他的衣袂,帶著山巔的清冽,也帶著點人間煙火的暖。他知道,那些運糧的女子裏,定有母親,有妻子,有姐妹,她們的名字或許也像蒙將軍一樣,埋在雪裏,藏在風裏,等著被人輕輕念起。
藤蔓上的紅果還在亮著,照亮了下山的路,像無數雙眼睛,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也望著那些即將被喚醒的、屬於女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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