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4章 刻字崖·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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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攜著縫字巷的線香往東北行,撞在崖壁上就沉了底,化作簌簌的石屑往下落,像無數把鈍鑿在輕輕敲。
    刻字崖比想象中更陡,青灰色的岩壁如被巨斧劈開,崖麵布滿深淺不一的鑿痕,最深處嵌著半片生鏽的鑿頭,是三百年前的鐵。風從崖縫裏鑽出來,帶著石髓的冷冽,吹得阿芷的兩生草直打顫,草葉映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像無數條小蛇在崖上遊走。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刻字崖的星紋泛著青黑色的光,比縫字巷的銀白更沉,指尖觸到,能覺出硌人的糙意,像鑿子劃過石麵的鈍響。他抬眼望,整麵崖壁就是一座字的山,大的字如磨盤,小的字僅寸許,有的字被風雨蝕得隻剩輪廓,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有的字卻深嵌石骨,筆畫間凝著層亮釉——是石匠的汗與石粉混在一起,年深月久凝成的。
    “老石匠原是山下的采石人。”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沉凝不動,鏈環貼著岩壁輕蹭,擦出細碎的火花,“三百年前那場兵火,他的徒弟們都死在了護城的石牆上,他就背著鑿子來這崖上,把死難者的名字刻在石上,說‘石頭比人活得久,名字刻在石裏,就不算真的走了’。後來縫字巷的老婦人送他些舊衣衫,他就把衣上的字拓下來,鑿進崖壁,說‘布會爛,石能存,字總得有塊硬骨頭靠著’。”
    三人順著崖邊的石徑往上攀,石階上嵌著些凝固的石漿,是鑿石時濺落的,混著點暗紅——是老石匠的血。阿芷的腳邊踢到個斷柄的鑿子,木柄已經朽成了灰,鐵頭卻依舊鋒利,刃口纏著幾根幹枯的草莖,是崖頂的龍須草。她把鑿子翻過來,柄尾刻著個“守”字,刻痕裏積著三百年的塵,兩生草的根須往裏探,草葉突然映出片晃動的影老石匠正跪在崖邊,左手按著頭顱大小的石塊,右手掄著錘——他的右腿不自然地扭曲,是當年采石時被滾石砸的,此刻血從褲管滲出來,染紅了腳下的石縫,他卻盯著石塊上的字影,喃喃道“深點,再深點,這字得扛住雷劈。”
    “他刻字時總往鑿子裏摻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撫過崖上一個“忠”字,石麵涼得刺骨,筆畫邊緣卻有處微暖的凸痕,“摻過熔化的鐵屑,說‘字得帶點硬氣才立得住’;摻過鬆脂,說‘裹點黏勁,風雨刮不動’;有次刻‘孝’字,他把自己老娘的白發燒成灰,拌在石漿裏填進刻痕,說‘摻點親骨肉,字能像娘的話一樣,砸在心裏響’。”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繃直,鏈尖往崖頂最高處一點,那裏刻著個最大的“生”字,字的捺腳處有塊深色的斑,像是被什麽東西浸過。鏈尖觸到斑痕時,崖頂突然滾下幾塊碎石,露出藏在石後的一個石盒,盒裏鋪著塊縫字巷的“暖”字布,布上擺著半截磨禿的鑿子,鑿頭還沾著點暗紅的石粉。
    幻象順著石縫漫出來那年山洪暴發,老石匠正在刻“生”字,剛鑿到捺腳,洪水就卷著泥沙漫上崖,他撲在字上用身子擋,被碎石砸得後背淌血,血混著泥水浸進石縫,暈出那塊深色的斑。水退之後,他摸著那塊斑突然笑,笑得咳出血沫,說“這字沾了活人的血,就算活過來了”——那是他為山下瘟疫裏死去的孩子們刻的,說要讓他們的名字挨著“生”字,就不算真的沒了。
    “他後來用自己的指骨磨成粉,調了石漿補在‘生’字的缺口。”吳仙的指尖撫過那塊斑,裏麵果然藏著層比周圍石質更密的暗赤,像凝固的血,“我師父說,他的左手小指被鑿子崩掉半節,就把斷骨收在瓦罐裏,說‘骨頭裏有火氣,能焐熱石頭’。有次崖頂落雷,劈中了剛刻好的‘壽’字,他就跪在雷痕邊,用指甲一點點摳掉焦黑的石麵,摳得十指鮮血淋漓,說‘字不怕碎,碎了再刻,隻要石還在’。”
    念歸幡突然劇烈震顫,青黑色的光暈化作一道石浪,順著刻痕漫過整麵崖壁。被石浪掃過的字突然活了過來,映出無數個刻字的場景有的字刻到一半鑿子斷了,他就用手指摳,摳得指甲全翻了,血滴在石上暈成朵朵小紅花;有的字被苔蘚遮了,他就每天爬上去擦,擦了三十年,把石麵磨得發亮,說“字不能蒙塵,就像人心,得常擦才亮”;他的眼睛瞎了之後,就摸著前人刻的字練手感,說“石頭記著筆畫呢,摸久了,石頭會教我”。
    幻象裏的老石匠總在崖下搭個石灶,灶邊堆著些刻廢的石塊——都是他覺得不夠深的。有塊刻著“友”字的石片,他沒舍得扔,說“這字裏裹過兩個娃的笑聲,留著給新來的字當伴”。有年冬天雪封了山,他怕崖上的字凍裂,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將棉絮塞進字的刻痕裏,說“字也怕冷,得裹點暖”。
    他刻到第二十五年時,背已經彎得像座橋,卻還每天爬崖,說“石崖比我老,我走了,它還能替我守著這些字”。有個瘸腿的老兵來尋戰友的名字,老兵的眼睛瞎了,老石匠就把他的手按在字上,說“摸這筆畫,橫是槍,豎是碑,你戰友就站在裏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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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刻在崖上的字,有三千七百二十一個。”墨淵的鎮山鏈繞著“生”字轉了三圈,鏈環的清輝落在那個血斑上,斑上突然滲出點水珠,滴在石盒裏的“暖”字布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石匠臨終前就坐在‘生’字底下,把最後一口氣嗬在刻痕裏,手裏還攥著那塊‘暖’字布,說‘字在石裏,布在手裏,我就不算走’。”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石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生”字的撇畫上,像靠著老友的肩膀,右手的錘掉在腳邊,左手還捏著半塊石漿,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石要硬,像骨頭;字要深,像人心……”風從崖頂穿過來,吹得所有刻字都響起來,像無數人在石頭裏說話。
    星子綴滿崖頂時,崖壁的石腥味裏混進了點煙火氣。阿芷蹲在那個石盒旁,把半截鑿子放進盒裏,上麵蓋了片從“生”字上刮下的石屑“草說這些石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記在心裏……不記也沒關係,雨會帶著石粉跑,滲進土裏,長出會說話的芽。”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黑色的光,帶著岩石的冷硬和鑿痕的糙意,星紋裏淌著鑿石的當當聲、石屑墜落的沙沙聲、風穿崖縫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石漿裹住的“往深裏刻”。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讀出,嵌在石裏的魂,帶骨的鑿子,融血的漿,都是它們的重量。
    “往西北走,是鑄字爐。”墨淵望著崖下初升的星群,星光落在刻字上,把青黑的字染成了銀灰,像無數個字在石裏發亮,“我師父說那裏有座老爐,三百年前有個老鐵匠,常來刻字崖收碎 stone,把石上的字熔進鐵裏,鑄成器物,說‘石會裂,鐵能熔,字總得化成筋骨,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北,草尖的石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熔”字,字影忽明忽暗往西北去,像無數塊燒紅的鐵在夜裏飛。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鑄字爐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火焰的灼熱,像浸了鐵水的紅光。他知道,那個老鐵匠定是把所有的剛勁都熔進了鐵裏,每一寸紋路都裹著不肯彎折的硬,等有人舉起時,就一字字地沉下去。
    刻字崖的風還在崖壁上撞,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北飄,像是老石匠的鑿子,在為他們開刃。崖上的石字還在微微震,鑿痕裏凝著的冷硬,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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