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5章 鑄字爐·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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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刻字崖的石粉往西北去,一靠近爐區就燙了起來,像無數把燒紅的烙鐵在半空晃,空氣裏飄著鐵鏽與硫磺的混味,嗆得人鼻腔發辣。
鑄字爐藏在山坳裏,十丈見方的空地上立著三座黑鐵爐,爐壁上結著厚厚的熔渣,像凝固的岩漿。最大的那座爐口還冒著殘煙,煙裏卷著細碎的火星,落在地上燒出點點焦痕。阿芷的兩生草往爐邊縮,根須纏著的石屑突然發燙,草葉映出扭曲的火光,像無數個字在火裏掙紮。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鑄字爐的星紋泛著赤紅的光,比刻字崖的青黑更烈,指尖觸到,能覺出灼人的震顫,像鐵水在模子裏翻滾的悶響。他抬眼望,空地四周堆著密密麻麻的鐵器有斷刃的刀,缺耳的釜,變形的犁,每件鐵器上都鑄著字——“韌”字刻在刀背,筆畫被磨得發亮,卻依舊嵌在鐵骨裏;“穩”字鑄在釜底,字縫裏結著層黑垢,是常年熬煮的煙火痕;“銳”字打在犁尖,雖已鏽跡斑斑,筆畫的鋒芒卻像還在閃。
“老鐵匠原是軍營的鍛工。”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發燙,鏈環相碰的聲音帶著金屬的脆響,像錘敲鐵板,“三百年前城破時,他的同袍都死在了鐵盾後,他背著鐵錘逃到這山坳,把同袍的兵器融了,鑄成帶字的鐵器,說‘鐵能回爐,魂能重鑄,字總得有副筋骨撐著’。後來刻字崖的老石匠送他些碎石碑,他就把石上的字拓進鐵模,說‘石會崩,鐵能熔,字得化成鐵水,才算真的熬得住’。”
三人順著爐邊的鐵砧往前走,砧麵上布滿凹痕,最深的一道裏嵌著半片指甲——是老鐵匠的,指甲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血已與鐵鏽結在一處。阿芷踢到個翻倒的鐵模,模子是青銅鑄的,內壁刻著個“忠”字,筆畫裏卡著點灰白的骨渣,是刻字崖老石匠的指骨碎末。她把模子翻過來,底部刻著個“熔”字,刻痕被鐵水浸成了黑紅,兩生草的根須往裏探,草葉突然爆出一片火光老鐵匠正站在爐前,左手按著鐵坯,右手掄著錘——他的左臂從肘到腕全是燙傷,舊疤疊新疤,像爬滿了紅蚯蚓,此刻正有熔漿滴在臂上,燙出“滋啦”一聲白煙,他卻盯著鐵坯上的字影,喃喃道“燙透些,再燙透些,這字得扛住水火。”
“他鑄字時總往鐵水裏摻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撫過一柄斷刀,刀身刻著“護”字,字縫裏嵌著點暗紅的結晶,是血與鐵熔成的,“摻過戰馬的骨粉,說‘帶點奔勁,字能像馬蹄一樣穩’;摻過守城的銅釘,說‘沾點城磚味,字能像城牆一樣硬’;有次鑄‘信’字給遠嫁的姑娘,他把姑娘與情郎換的定情帕燒了灰,拌進鐵水,說‘摻點牽掛的火,字能像誓言一樣,燒不化’。”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騰空,鏈尖往最大的鐵爐裏一點,爐底沉著個鐵甕,甕口蓋著塊燒變形的鐵板,板上鑄著個“安”字,字的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像隻手在護著什麽。鏈尖觸到鐵板時,爐內突然“轟”地一聲騰起藍火,火光裏浮起個模糊的鐵模,模子裏凝著半塊未成形的鐵牌,牌上能看出“家”字的輪廓,筆畫間還纏著幾根灰白的頭發——是老鐵匠自己的。
幻象順著火光漫出來那年冬夜,山坳裏起了山火,老鐵匠正鑄“家”字,鐵水剛倒進模子,火就卷著濃煙撲過來。他撲在模子上用身子擋,後背的衣衫瞬間燒著,火舌舔過他的脊梁,燎得皮肉發焦,他卻死死按著模子,說“字沒成,不能燒”——那是給山下孤兒鑄的門牌,孩子們剛被收進義舍,他說“得讓他們摸著鐵牌,知道有個硬邦邦的家”。
“他後來用自己的熱血調了鐵水,補全了‘家’字的最後一筆。”吳仙的指尖探進爐口,摸到那半塊鐵牌,牌麵燙得驚人,“家”字的捺腳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鐵色不同的暗紫,像凍住的血,“我師父說,他的右腿被流矢射穿過,箭頭斷在骨裏,他就自己鑿出來,扔進爐裏熔了,說‘骨頭裏的鐵,能讓字更有血性’。有次山洪衝垮了爐台,他光著腳在泥裏撈鐵模,腳心被碎鐵劃得見骨,卻把模子抱在懷裏焐,說‘鐵涼了沒事,字心不能涼’。”
念歸幡突然暴漲起紅光,赤紅的光暈化作一道熔流,順著鐵器的紋路漫過整個山坳。被熔流掃過的鐵字突然發燙,映出無數個鑄字的場景有的字鑄歪了,他就把鐵器重新燒紅,用錘一點點敲正,敲得鐵屑飛濺,說“字歪了沒事,骨氣得正”;有個鑄“孝”字的鐵鍋,鍋底裂了縫,他就用自己的指甲蓋填進縫裏,再澆上熔漿,說“摻點老骨頭的勁,能撐住一鍋熱飯”;他的眼睛被火星燙瞎後,就憑著鐵塊的溫度辨字,說“鐵熱在哪,字就該在哪,火會教我”。
幻象裏的老鐵匠總在爐邊堆著些廢鐵——都是他覺得“沒骨氣”的。有塊鑄著“勇”字的鐵矛,他沒舍得熔,說“這矛捅穿過三個賊寇的胸膛,留著給新鑄的字當樣子”。有年大雪壓塌了草棚,他怕鐵模凍裂,就把模子揣進懷裏焐著,自己蜷在爐邊挨凍,說“模子是字的骨頭,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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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鑄到第三十年時,手已經握不住大錘,就用腳踩著小錘打,腳踝磨出厚厚的繭,繭裏嵌著鐵屑,說“手不行了,腳還能使勁,字就鑄不斷”。有個斷臂的老兵來尋自己的兵器,老兵說當年的槍上刻著“守”字,老鐵匠就把自己鑄了三十年的“守”字鐵牌給他,說“摸這鐵,比當年的槍更沉,你守過的城,都在這字裏呢”。
“他鑄的鐵器,有四千九百六十五件。”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隻鐵甕轉了圈,鏈光落在“安”字上,字縫裏突然滲出點滾燙的液珠,滴在爐底的灰燼裏,燙出個小坑,“我師父說,老鐵匠臨終前就趴在最大的鐵爐邊,頭枕著那隻‘安’字鐵甕,甕裏裝著刻字崖老石匠的半塊石碑,他說‘字在鐵裏,石在甕裏,我就不算散’。”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鐵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手還攥著鐵錘,錘尖搭在“安”字鐵甕上,像在最後敲一下,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鐵要剛,像脊梁;字要烈,像心口……”風從爐口灌進來,吹得所有鐵字都響起來,像無數柄鐵器在相擊。
月色落在爐區時,鐵爐的溫度還沒褪盡。阿芷蹲在那隻鐵甕旁,把半片指甲嵌回鐵砧的凹痕裏,上麵蓋了塊從“家”字鐵牌上敲下的碎鐵“草說這些鐵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握在手裏……不握也沒關係,山洪會帶著鐵屑跑,撞在石頭上,濺出會喊疼的火星。”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赤紅的光,帶著鐵火的熾烈與熔漿的厚重,星紋裏淌著錘擊鐵砧的當當聲、鐵水沸騰的咕嘟聲、風穿爐口的呼呼聲,還有無數聲被熔渣裹住的“往透裏燒”。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擦亮,鑄在鐵裏的魂,帶血的鐵錘,融骨的漿,都是它們的鋒芒。
“往西南走,是燒字窯。”墨淵望著山坳外初升的殘月,月光落在鐵器上,把赤紅的字染成了銀紅,像無數個字在鐵裏發燙,“我師父說那裏有座陶窯,三百年前有個老陶匠,常來鑄字爐收廢鐵,把鐵字的紋路拓在陶坯上,燒製成器,說‘鐵會鏽,陶能存,字總得裹層陶衣,才算真的潤’。”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西南,草尖的鐵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燒”字,字影被風扯得忽長忽短,像無數片陶瓦在火裏飄。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燒字窯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陶土的溫潤,像浸了窯火的暖黃。他知道,那個老陶匠定是把所有的綿厚都揉進了陶裏,每一道釉色都裹著不肯幹涸的柔,等有人捧起時,就一字字地漫開來。
鑄字爐的風還在山坳裏卷,帶著那些沒鑄完的字的影子往西南飄,像是老鐵匠的鐵錘,在為他們鍛形。爐邊的鐵字還在微微燙,熔漿凝成的剛勁,像在催著“透些,再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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