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6章 燒字窯·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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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鑄字爐的鐵腥往西南去,到了窯口就柔了下來,像浸過釉水的棉絮,輕輕擦過陶坯的紋路。空氣裏浮著陶土的腥甜,混著鬆木燃燒的焦香,吸進肺裏都帶著暖,像剛出窯的陶碗貼著掌心。
燒字窯藏在一片坡地後,十幾座圓頂土窯順著坡勢排開,窯門大多敞著,裏麵積著厚厚的窯灰,灰裏嵌著些碎陶片,片上還留著模糊的字痕。最大的那座窯前堆著半垛陶坯,坯上用竹刀刻著字,有“甘”“醇”“暖”,筆畫裏還沾著濕泥,像剛從土裏鑽出來的芽。阿芷的兩生草往窯邊湊,根須纏著的鐵屑落在陶坯上,草葉突然映出層淡青的釉光,像無數個字在陶裏眨眼睛。
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燒字窯的星紋泛著暖黃的光,比鑄字爐的赤紅更柔,指尖觸到,能覺出溫吞的震顫,像窯火裏陶坯慢慢變硬的悶響。他抬眼望,坡地上擺著密密麻麻的陶器有裂底的碗,缺沿的罐,歪口的壺,每件陶器上都燒著字——“甘”字在碗心,釉色被湯水浸得發亮,字沿結著層淺黃的垢,是米湯熬出的甜;“醇”字在罐肩,釉麵有冰裂紋,裂紋裏卡著點暗紅,是陳酒浸的色;“暖”字在壺底,雖已磕掉一角,字的筆畫卻透著潤,像還含著窯火的溫度。
“老陶匠原是鎮上的製陶人。”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泛著暖光,鏈環蹭過陶坯,擦出細沙般的輕響,“三百年前洪水衝了陶坊,他的妻兒都被卷進了濁流,他抱著最後一筐陶土逃到這坡地,把妻兒的名字刻在陶坯上燒,說‘陶土來自土,燒成器還歸土,字裹在陶裏,就不算真的散’。後來鑄字爐的老鐵匠送他些廢鐵模,他就把鐵上的字拓在陶坯上,說‘鐵會鏽,陶能存,字得裹層釉衣,才算真的潤’。”
三人順著窯前的陶輪往前走,輪盤上沾著濕泥,泥裏混著些灰白的發絲——是老陶匠的,發絲纏著根竹刀,刀頭刻著個“拓”字,刻痕被泥浸成了深褐。阿芷踢到個翻倒的陶匣,匣裏墊著塊鏽鐵,鐵上是鑄字爐“家”字的拓痕,拓痕邊有滴暗紅的漬,是血混著釉料凝成的。她把陶匣扶起來,匣底刻著個“燒”字,刻痕裏結著層焦黑的窯灰,兩生草的根須往裏探,草葉突然騰起片暖黃的光老陶匠正蹲在窯前,左手扶著陶坯,右手握竹刀——他的右手食指缺了半節,是當年陶坊失火時被塌梁砸的,斷口處結著厚厚的繭,此刻正有血珠滲進陶坯的“暖”字筆畫裏,他卻盯著字影喃喃道“勻些釉,再勻些,這字得扛住潮。”
“他燒字時總往陶土裏摻東西。”吳仙蹲下身,指尖撫過一隻裂底的陶碗,碗心“甘”字的釉色裏嵌著點碎銀,是融化的銀飾,“摻過井水沉沙,說‘帶點土氣,字能像田埂一樣親’;摻過花蜜,說‘沾點甜,字能像春蜜一樣潤’;有次燒‘慈’字給喪母的小女娃,他把妻子留下的銀簪熔了,拌進釉料,說‘摻點娘的暖,字能像懷抱一樣,焐著娃’。”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擺,鏈尖往最大的那座窯裏一點,窯壁上嵌著隻半熔的陶壺,壺身上“念”字的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像隻手在抓什麽。鏈尖觸到陶壺時,窯內突然飄出股陳香,香裏裹著片模糊的釉影老陶匠正往窯裏添柴,背彎得像座橋,背上搭著塊浸了水的麻布,麻布下滲著血——是他為了護陶坯,被滾落的窯磚砸的。火舌舔著陶坯,他卻盯著“念”字的釉色,說“火要勻,釉才亮,字才活得起來”——那是給遠方尋親的貨郎燒的,貨郎說“娘生前總用這窯的陶壺沏茶,見著‘念’字,就像聞著娘的茶味”。
“他後來用自己的淚調了釉料,補在‘念’字的缺口。”吳仙的指尖探進窯口,摸到那隻陶壺,壺麵溫得像體溫,“念”字的捺腳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釉色不同的乳白,像凝住的淚,“我師父說,他的眼睛被窯火熏得半盲,就把陶坯貼在臉上辨紋路,說‘臉能覺出凹凸,就像摸著字的骨頭’。有次暴雨衝了晾坯的坡地,他光著腳在泥裏撈陶坯,腳心被碎瓷劃得全是口子,卻把濕坯抱在懷裏焐,說‘坯濕了沒事,字心不能涼’。”
念歸幡突然漾起暖黃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釉,順著陶器的紋路漫過整個坡地。被釉光掃過的陶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燒字的場景有的字刻淺了,他就往筆畫裏填陶土,再燒三遍,燒得釉色沉進字骨,說“色淺了沒事,情意得深”;有隻燒“孝”字的陶罐,罐口裂了縫,他就把自己的指甲剪了,混著陶泥補縫,說“摻點老骨頭的勁,能盛住給爹的藥”;他的手被窯火燙得起了燎泡,就用腳趾夾著竹刀刻字,刻得歪歪扭扭,說“手廢了沒事,腳還能認土,字就刻不差”。
幻象裏的老陶匠總在窯邊堆著些廢陶——都是他覺得“釉色不夠暖”的。有隻燒“親”字的陶碗,他沒舍得砸,說“這碗喂過三個棄嬰,碗底的字沾著奶味,留著給新陶當樣子”。有年冬雪凍裂了窯頂,他怕窯溫降了,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塞進窯縫裏,自己裹著草席守在窯邊,說“窯是字的娘,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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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燒到第二十二個年頭時,已經看不清釉色,就憑著窯火的顏色斷火候,說“火發紅,是字在喊熱;火發藍,是字在等涼,窯會教我”。有個瘸腿的老嫗來尋亡夫的名字,老嫗說夫家原是燒陶的,當年的陶甕上刻著“伴”字,老陶匠就把自己燒了二十年的“伴”字陶甕給她,說“摸這釉,比當年的甕更潤,你倆的日子,都滲在這字裏呢”。
“他燒的陶器,有五千三百一十九件。”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隻“念”字陶壺轉了圈,鏈光落在釉色上,釉裏突然滲出點晶瑩的液珠,滴在窯底的陶土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陶匠臨終前就坐在窯門口,懷裏抱著那隻‘暖’字陶碗,碗裏盛著鑄字爐老鐵匠送的鐵屑,他說‘字在陶裏,鐵在碗裏,我就不算冷’。”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陶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窯壁上,像靠著老友的肩膀,右手的竹刀掉在腳邊,左手還捏著塊濕陶土,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土要細,像人心;釉要潤,像歲月……”風從窯口穿進來,吹得所有陶字都響起來,像無數隻陶器在輕輕碰。
晨露漫上坡地時,窯火的餘溫混著陶土的腥甜更濃了。阿芷蹲在那隻陶匣旁,把半節竹刀放進匣裏,上麵蓋了片從“甘”字碗上磕下的碎陶“草說這些陶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捧在手裏……不捧也沒關係,山溪會帶著陶片跑,落在田埂上,長出會結果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暖黃的光,帶著陶土的溫潤與釉色的綿厚,星紋裏淌著竹刀刻坯的沙沙聲、窯火劈啪的爆響、風穿窯口的呼呼聲,還有無數聲被窯灰裹住的“往潤裏燒”。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捧起,燒在陶裏的魂,帶淚的釉料,融血的土,都是它們的溫度。
“往東南走,是拓字紙。”墨淵望著坡地外初升的朝陽,陽光落在陶器上,把暖黃的字染成了金紅,像無數個字在陶裏發光,“我師父說那裏有片竹林,三百年前有個老紙匠,常來燒字窯收碎陶,把陶上的字拓在紙上,說‘陶會裂,紙能傳,字總得化在風裏,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東南,草尖的陶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拓”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東南去,像無數張剛晾好的紙在晨光裏飄。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拓字紙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紙漿的輕薄,像浸了晨露的素白。他知道,那個老紙匠定是把所有的綿密都揉進了紙裏,每一縷纖維都裹著不肯消散的輕,等有人鋪開時,就一字字地漫開來。
燒字窯的風還在坡地上繞,卷著那些沒燒完的字的影子往東南飄,像是老陶匠的竹刀,在為他們描邊。坡上的陶字還在微微暖,釉色浸出的溫潤,像在催著“潤些,再潤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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