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0章 繡字帕·絲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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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鍛字爐的鐵火餘溫往正南去,越近棉田,風就軟得像團棉絮,拂過衣襟時帶著新棉的白香,混著絲線的甜腥。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繡字帕的星紋正泛著暖白的光,比鍛字爐的赤紅更柔,指尖觸到,能覺出棉絮的蓬鬆,像指腹碾過剛彈好的棉胎。
棉田鋪在河穀兩岸,新棉白得像落雪,老棉稈枯成了褐黃,田埂邊搭著十幾架晾帕的竹架,架上垂著的帕子被風掀得輕晃,帕角繡著的字若隱若現——“慈”“柔”“念”,針腳裏還纏著細碎的棉絨,像剛從棉朵裏鑽出來的暖。阿芷的兩生草往竹架湊,根須纏著塊掉落的絲線,線上沾著個模糊的“暖”字,草葉突然映出層柔粉的光無數繡繃、花針、線筒在田邊的竹屋裏堆著,針鼻上纏著磨得發亮的絲線,線頭沾著淺褐的水漬——是老繡娘的汗,混著棉屑凝成了珠。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軟,鏈環蹭過晾帕的竹架,發出細沙般的輕響。“老繡娘原是鎮上的繡莊女。”他指尖撚起根飄落的絲線,線尾還留著打結的痕跡,“三百年前疫病卷了村鎮,她背著半箱繡線逃到這棉田,見著鍛字爐飄來的鐵屑,就定了腳,說‘鐵能經住火燒,布能裹住體溫,把字繡進帕子裏,才算真的貼著心’。”
三人順著田埂往裏走,埂上嵌著些斷針,針尖還閃著銀亮的光,針尾纏著半截絲線。吳仙俯身拾起塊帕角,帕上繡著“守”字的一角,正是鍛字爐那“護”字鐵牌上的筆畫,隻是鐵的剛被絲的柔裹過,筆畫邊緣多了層絨毛般的軟,像字在帕裏長了溫軟的肉。
“她繡字時總往線裏摻東西。”吳仙指尖撫過帕角的“柔”字,針腳裏嵌著些金紅的碎末,是碾碎的紅花,“摻過桃花汁,說‘帶點花的豔,字看著暖心’;摻過蜂蠟,說‘沾點蜜的滑,線不打結’;有次繡‘娘’字給喪母的小丫頭,她把自己的白發剪了,混著絲線撚成線,說‘摻點老頭發的暖,字能替娘擦眼淚’。”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竹屋竄,草葉拂過個歪倒的繡繃,繃上還繃著半塊帕子,帕上“念”字剛繡了一半,針腳歪歪扭扭。她伸手扶直繡繃,草葉騰起層柔粉的光老繡娘正坐在竹凳上,左手按著帕子,右手捏著花針——她的右手食指有道深疤,是當年疫病時為救高燒的孩童,被沸水煮燙的,疤上結著薄繭,此刻正有血珠順著針尖滴進“念”字的筆畫裏,她卻盯著針腳喃喃道“密些,再密些,這字得經住淚泡。”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擺,鏈尖往竹屋最裏的木櫃一點,櫃裏疊著摞泛黃的帕子,最上麵那塊帕子繡著“盼”字,最後一筆拖得極長,像條飄帶在牽什麽。鏈尖觸到帕子時,屋裏突然飄出股舊香,香裏裹著片模糊的線影老繡娘正就著油燈繡帕,鬢角的白發沾著棉絨,背上搭著塊浸了涼茶的布巾,巾角滲著汗——是她為了趕在年前繡完“盼”字帕,給戍邊士兵的家人,熬了七個通宵,眼泡腫得像桃,卻用指尖摸著針腳笑,說“線要勻,針要密,字才藏得住念想”。
“她後來用自己的淚調了染線,補在‘盼’字的缺口。”吳仙拉開木櫃,指尖觸到那塊帕子,帕麵溫得像體溫,“盼”字的豎鉤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線色不同的淺藍,像凝住的淚,“我師父說,她的眼睛被油燈熏得昏花,就把帕子貼在鼻尖聞線味,說‘線香能辨深淺,就像摸著字的氣’。有次暴雨衝了晾帕的竹架,她光著腳在泥裏撿帕子,腳心被碎瓷劃得全是口子,卻把濕帕揣在懷裏焐,說‘帕濕了沒事,字心不能涼’。”
念歸幡突然漾起暖白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絲,順著帕子的紋路漫過整個棉田。被絲光掃過的繡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繡字的場景有的字繡偏了,她就往旁邊繡朵小花,說“偏了沒事,花陪著就好”;有塊繡“友”字的帕子被蟲蛀了洞,她就把自己的指甲花搗成泥,混著絲線補洞,說“摻點老皮肉的紅,能托住姐妹情”;她的手指被針紮得全是小眼,就用腳趾夾著帕子固定,說“手麻了沒事,腳踩著棉田,字就繡不歪”。
幻象裏的老繡娘總在竹屋角堆著些廢帕——都是她覺得“針腳不夠暖”的。有塊繡“親”字的帕子,她沒舍得丟,說“這帕擦過三個棄嬰的臉,字邊沾著奶漬,留著給新帕當樣子”。有年冬寒凍裂了繡線,她怕凍壞了要送人的“暖”字帕,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裹住帕子,自己裹著草簾守在竹屋,說“帕是字的衣,凍不得”。
她繡到第三十八個年頭時,已經穿不上細針,就用粗線大針慢慢縫,說“線粗了是裹,針大了是抱,字得抱著才暖”。有個瞎眼的老嫗來尋亡女的繡帕,老嫗說女兒的嫁妝帕上繡著“伴”字,老繡娘就把自己繡了三十年的“伴”字帕給她,說“摸這針腳,比當年的帕子更軟,你們的日子,都纏在線裏呢”。
“她繡的帕子,有八千四百五十六塊。”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塊“盼”字帕轉了圈,鏈光落在針腳上,線裏突然滲出點晶瑩的液珠,滴在竹櫃的棉墊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繡娘臨終前就坐在繡繃旁,懷裏抱著那塊‘暖’字帕,帕裏裹著鍛字爐老鐵匠送的鐵屑,她卻說‘字在帕裏,鐵在字裏,我就不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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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繡娘彌留時的模樣。她的頭歪靠在竹櫃上,像靠著當年的繡莊櫃台,右手的花針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團新撚的線,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線要柔,像心腸;字要暖,像懷抱……”風從竹屋窗縫鑽進來,吹得所有繡字都響起來,像無數塊帕子在輕輕拍。
晨霧漫過棉田時,棉香混著線腥的甜暖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帕旁,把半截花針插進帕堆裏,上麵蓋了塊從“慈”字帕上剪下的殘角“草說這些繡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揣在懷裏……不揣也沒關係,河水會帶著帕角流,落在田埂上,長出能裹暖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暖白的光,帶著棉絮的蓬鬆與絲線的柔綿,星紋裏淌著花針穿線的簌簌聲、繡繃繃緊的吱呀聲、風拂棉田的沙沙聲,還有無數聲被棉絨裹住的“往軟裏繡”。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緊握,繡在帕裏的魂,帶淚的絲線,融汗的棉,都是它們的溫度。
“往正東走,是印字布。”墨淵望著棉田外升高的日頭,陽光落在帕子上,把暖白的字染成了金,像無數個字在帕裏亮著,“我師父說那裏有片染坊,三百年前有個老染匠,常來繡字帕拾廢帕,把帕上的字印在布上,說‘帕會舊,布能延,字總得浸在水裏,才算真的活’。”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正東,草尖的絲線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印”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正東去,像無數塊剛染好的布在晨光裏展。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印字布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染料的濃豔,像浸了晨露的靛藍。他知道,那個老染匠定是把所有的沉鬱都揉進了染缸,每一寸布紋都裹著不肯褪色的深,等有人鋪開時,就一字字地顯出來。
繡字帕的風還在棉田裏繞,卷著那些沒繡完的字的影子往正東飄,像是老繡娘的花針,在為他們描邊。帕上的繡字還在微微暖,針腳浸出的柔綿,像在催著“軟些,再軟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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