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2章 刻字石·山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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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淺灘的靛藍往正北去,越近山根,空氣裏的澀味就凝了,結出些冷硬的棱——是青岩石被鑿出的屑,混著鐵鑿的鏽氣,在風裏凝成層灰蒙的砂。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刻字石的星紋正泛著青灰的光,比印字布的靛藍更沉厚,指尖觸到,能覺出岩紋的糙礪,像指腹碾過剛從山岩上鑿下的石片。
山根處裂開片巨大的岩壁,岩壁上布滿了鑿痕,深的如溝壑,淺的似蛛網,每道痕裏都嵌著字——“堅”“固”“存”,筆畫邊緣凝著石粉,像剛從山體裏剝出來的骨,字縫裏還卡著些碎鐵,是鑿子崩斷的刃,能順著石紋硌進指節。阿芷的兩生草往岩壁湊,根須纏著塊剝落的石片,片上沾著個崩裂的“固”字,草葉突然映出層青灰的光無數鐵鑿、石錘、鋼釺在岩下的石屋裏堆著,鑿頭磨得發亮,釺尾纏著布條,布條上浸著暗紅的漬——是老石匠的血,被石屑磨破了手掌,混著岩粉凝成了痂。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叩,鏈環蹭過岩壁的鑿痕,發出碎石般的脆響。“老石匠原是山裏的開山工。”他指尖撚起粒嵌在字縫裏的鐵屑,鐵屑邊緣還留著撞擊的痕跡,“三百年前山崩埋了礦道,他背著半箱鑿具爬出土礫,見著印字布飄來的廢布頭,就定了腳,說‘布能延著水走,石能紮在土裏,把字刻在石上,才算真的立住根’。”
三人順著岩壁往裏走,岩腳嵌著些斷釺,釺尖還閃著冷光,釺尾纏著半截麻繩。吳仙俯身拾起塊石片,片上刻著“存”字的一角,正是印字布那“延”字墨痕的骨相,隻是布的韌被石的硬托著,筆畫邊緣多了層岩棱般的銳,像字在石裏長了堅硬的骨。
“他刻字時總往鑿子裏摻東西。”吳仙指尖撫過石片的“堅”字,鑿痕裏嵌著些銀白的碎末,是淬了火的鐵砂,“摻過山泉,說‘帶點水的潤,字才不崩裂’;摻過鬆脂,說‘沾點樹的黏,石屑不飛散’;有次刻‘孝’字給尋親的少年,他把自己開山時崩斷的門牙磨成粉,混著桐油抹在鑿痕裏,說‘摻點老骨頭的渣,字能替爹娘托著崽’。”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石屋竄,草葉拂過個歪斜的鐵鑿,鑿旁還擺著塊未刻完的岩板,板上“守”字剛刻了一半,鑿痕歪歪扭扭。她伸手扶直鐵鑿,草葉騰起層青灰的光老石匠正跪在岩板前,左手按著石沿,右手掄著石錘——他的左手掌缺了半根小指,是當年山崩時為推開同伴,被落石砸斷的,斷指處結著硬繭,此刻正有血珠順著鑿尖滴進“守”字的筆畫裏,他卻盯著鑿痕喃喃道“深些,再深些,這字得經住山搖。”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顫,鏈尖往石屋最裏的石龕一點,龕裏立著塊磨得光滑的石板,板上刻著“承”字,最後一筆鑿得極深,像道山縫在牽什麽。鏈尖觸到石板時,屋裏突然飄出股舊味,味裏裹著片模糊的石影老石匠正就著月光掄錘,額角的青筋暴起如岩脈,背上搭著塊浸了山露的麻布,布角結著冰——是他為了趕在驚蟄前刻完“承”字石,給山裏守林人的後代,鑿了九個晝夜,掌心磨出的血泡混著石粉結成了殼,卻用指腹摸著鑿痕笑,說“痕要勻,石要實,字才托得住代”。
“他後來用自己的骨粉填了‘承’字的缺口。”吳仙推開石龕,指尖觸到那塊石板,板麵涼得像山陰,“承”字的橫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石色不同的乳白,像凝住的髓,“我師父說,他的眼睛被石屑迷得昏花,就把耳朵貼在岩上聽回聲,說‘聲顫能辨深淺,就像摸著字的骨’。有次暴雪壓垮了岩簷,他光著腳在雪地裏護石板,腳心被冰棱劃得全是口子,卻把石板抱在懷裏焐,說‘石冷了沒事,字骨不能寒’。”
念歸幡突然漾起青灰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岩,順著石紋漫過整個岩壁。被岩光掃過的刻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刻字的場景有的字刻偏了,他就往旁邊刻叢岩草,說“偏了沒事,草牽著就好”;有塊刻“信”字的石板被雷擊出裂,他就把自己的指甲蓋剝下來,混著石漿補裂,說“摻點老皮肉的硬,能托住諾與言”;他的手臂被震得脫了臼,就用牙咬著鋼釺固定,說“手麻了沒事,腳踩著山根,字就刻不歪”。
幻象裏的老石匠總在石屋角堆著些廢石——都是他覺得“鑿痕不夠深”的。有塊刻“生”字的石板,他沒舍得丟,說“這石墊過九個產婦的身,字邊沾著血漬,留著給新石當樣子”。有年冬寒凍裂了鋼釺,他怕凍壞了要送人的“暖”字石,就把自己的棉襖拆了,裹住鑿具,自己裹著石片守在石屋,說“鑿是字的刃,凍不得”。
他刻到第四十五個年頭時,已經掄不動石錘,就用手指蘸著水慢慢摳,說“指軟了是摸,摳慢了是焐,字得焐著才牢”。有個盲眼的孩童來尋亡父的刻石,孩童說父親的墓碑上刻著“伴”字,老石匠就把自己刻了四十五年的“伴”字石給了他,說“摸這鑿痕,比當年的石碑更沉,你們的日子,都嵌在石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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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刻的石頭,有七千六百三十二塊。”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塊“承”字石轉了圈,鏈光落在鑿痕上,石裏突然滲出點渾濁的液珠,滴在石龕的草墊上,暈出個小小的濕痕,“我師父說,老石匠臨終前就坐在岩板旁,懷裏抱著那塊‘守’字石,石裏裹著印字布老染匠送的廢布頭,他卻說‘字在石裏,布在字裏,我就不算崩’。”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石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岩壁上,像靠著當年的礦道壁,右手的石錘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半截鋼釺,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石要硬,像脊梁;字要固,像根基……”山風從石屋窗洞灌進來,吹得所有刻字都響起來,像無數塊石頭在輕輕叩。
晨霧漫過岩壁時,石腥混著鐵鏽的冷硬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石旁,把半截鋼釺插進石堆裏,上麵蓋了塊從“堅”字石上敲下的殘角“草說這些刻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立在路口……不立也沒關係,山雨會帶著石屑落,滲進泥土裏,長出能紮根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青灰的光,帶著岩紋的糙礪與鐵鑿的冷硬,星紋裏淌著石錘敲釺的當當聲、鋼釺入岩的噗噗聲、風掃岩壁的嗚嗚聲,還有無數聲被石屑裹住的“往深裏鑿”。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仰望,刻在石裏的魂,帶血的鑿痕,融髓的岩,都是它們的分量。
“往正西走,是鑄字鍾。”墨淵望著岩壁外升高的日頭,陽光落在石字上,把青灰的字染成了金,像無數個字在石裏醒著,“我師父說那裏有座鍾樓,三百年前有個老鑄匠,常來刻字石拾廢石,把石上的字鑄在鍾上,說‘石會裂,鍾能鳴,字總得融在火裏,才算真的響’。”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正西,草尖的石屑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鑄”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正西去,像無數口剛鑄好的鍾在晨光裏懸。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鑄字鍾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熔鐵的熾烈,像燃著鬆火的赤紅。他知道,那個老鑄匠定是把所有的灼熱都傾進了熔爐,每一道鍾紋都裹著不肯冷卻的燙,等有人敲響時,就一字字地震出來。
刻字石的風還在岩壁上撞,卷著那些沒刻完的字的影子往正西蕩,像是老石匠的鐵鑿,在為他們鑿路。石上的刻字還在微微沉,鑿痕浸出的冷硬,像在催著“深些,再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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