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 鑄字鍾·火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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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裹著岩壁的青灰往正西去,越近山坳,空氣裏的冷硬就燃了,騰起些灼人的燙——是青銅熔漿翻滾的火氣,混著硫磺與焦炭的烈香,在風裏凝成層赤紅的煙。吳仙握著念歸幡,幡麵上鑄字鍾的星紋正泛著熾烈的光,比刻字石的青灰更灼目,指尖觸到,能覺出焰紋的滾燙,像指腹碾過剛從熔爐裏舀出的銅水。
山坳裏立著座半截坍塌的鍾樓,殘存的木架上懸著數十口大小不一的鍾,鍾體上布滿了熔鑄的字——“鳴”“傳”“震”,筆畫邊緣凝著銅鏽,像剛從火裏淬出來的魂,字縫裏還嵌著些火星,是未燃盡的焦炭,能順著鍾紋燙進指腹。阿芷的兩生草往鍾樓湊,根須纏著塊斷裂的鍾耳,耳上沾著個熔化的“鳴”字,草葉突然映出層赤紅的光無數熔爐、坩堝、鐵鉗在坳底的泥屋裏堆著,爐壁結著層焦黑的熔渣,鉗口纏著燒爛的麻布,布上浸著烏黑的漬——是老鑄匠的汗,被爐火蒸幹了鹽分,混著銅末凝成了垢。
墨淵的鎮山鏈在腕間輕灼,鏈環蹭過懸鍾的鐵鉤,發出金屬相擊的錚鳴。“老鑄匠原是軍裏的冶工。”他指尖撚起一粒嵌在鍾紋裏的焦炭,炭粒邊緣還留著灼燒的痕跡,“三百年前烽煙漫了關隘,他背著半箱鑄具逃到這山坳,見著刻字石滾來的廢石片,就定了腳,說‘石能紮在土裏,鍾能響徹雲間,把字鑄在鍾上,才算真的傳得遠’。”
三人順著鍾樓往裏走,階上嵌著些熔珠,珠上還閃著暗紅的光,珠尾纏著半截火麻。吳仙俯身拾起塊鍾片,片上鑄著“傳”字的一角,正是刻字石那“承”字鑿痕的魂影,隻是石的硬被火的烈熔過,筆畫邊緣多了層焰舌般的卷,像字在鍾裏長了灼熱的筋。
“他鑄字時總往銅水裏摻東西。”吳仙指尖撫過鍾片的“鳴”字,熔痕裏嵌著些金黃的碎末,是煉過的金沙,“摻過鬆香,說‘帶點樹的魂,字才響得透’;摻過錫塊,說‘沾點石的骨,鍾身不易裂’;有次鑄‘忠’字給守關的將士,他把自己在戰場受的箭鏃磨成粉,混著銅水澆進模子,說‘摻點血火的腥,字能替袍澤喊魂’。”
阿芷的兩生草突然往泥屋竄,草葉拂過個歪斜的坩堝,堝裏還凝著半塊銅錠,錠上“震”字剛鑄了一半,熔痕歪歪扭扭。她伸手扶直坩堝,草葉騰起層赤紅的光老鑄匠正蹲在熔爐前,左手按著陶範,右手握著長勺——他的右臂有片焦黑的疤,是當年烽煙裏為搶出軍鍾,被炭火燎的,疤上結著硬皮,此刻正有血珠順著勺柄滴進“震”字的筆畫裏,他卻盯著銅水喃喃道“烈些,再烈些,這字得經住雷劈。”
墨淵的鎮山鏈突然輕顫,鏈尖往泥屋最裏的鐵架一點,架上掛著口殘鍾,鍾上鑄著“喚”字,最後一筆拉得極長,像道火線在牽什麽。鏈尖觸到殘鍾時,屋裏突然飄出股舊味,味裏裹著片模糊的火影老鑄匠正就著爐火澆範,鬢角的汗珠落進火裏炸出火星,背上搭著塊浸了井水的麻袋,袋角冒著白汽——是他為了趕在冬至前鑄完“喚”字鍾,給山裏迷路的獵戶,守了十個通宵,掌心被銅水濺出的燎泡連成一片,卻用指腹敲著鍾坯笑,說“範要勻,火要烈,字才喊得出聲”。
“他後來用自己的指血調了銅水,補在‘喚’字的缺口。”吳仙取下殘鍾,指尖觸到鍾體,鍾麵燙得像炭火,“喚”字的捺畫處果然藏著層與周圍銅色不同的暗紅,像凝住的血鐵,“我師父說,他的眼睛被爐火熏得昏花,就把耳朵貼在鍾上聽餘音,說‘音顫能辨清濁,就像摸著字的魂’。有次山雷擊碎了晾鍾的木架,他光著腳在雨裏護鍾坯,腳心被碎鐵劃得全是口子,卻把鍾坯抱在懷裏焐,說‘鍾冷了沒事,字魂不能滅’。”
念歸幡突然漾起赤紅的光暈,光暈化作層薄火,順著鍾紋漫過整個山坳。被火光掃過的鑄字突然發亮,映出無數個鑄字的場景有的字鑄偏了,他就往旁邊鑄朵火紋,說“偏了沒事,火護著就好”;有塊鑄“義”字的鍾被蟲蛀了縫,他就把自己的頭發燒成灰,混著銅漿補縫,說“摻點老皮肉的燃,能托住兄弟情”;他的手臂被爐溫灼得發僵,就用牙咬著長勺舀水,說“手麻了沒事,腳踩著火塘,字就鑄不歪”。
幻象裏的老鑄匠總在泥屋角堆著些廢鍾——都是他覺得“火氣不夠烈”的。有塊鑄“生”字的鍾,他沒舍得丟,說“這鍾撞醒過七個凍僵的采藥人,字邊沾著霜痕,留著給新鍾當樣子”。有年冬寒凍裂了熔爐,他怕凍壞了要送人的“暖”字鍾,就把自己的被褥拆了燒火,裹著草簾守在爐邊,說“爐是字的魂,凍不得”。
他鑄到第四十八個年頭時,已經掄不動風箱,就用胸口頂著拉杆送風,說“力軟了是焐,風慢了是養,字得養著才烈”。有個失聰的孩童來尋亡父的鑄鍾,孩童說父親的靈前鍾上鑄著“伴”字,老鑄匠就把自己鑄了四十八年的“伴”字鍾給了他,說“摸這鍾紋,比當年的靈鍾更燙,你們的日子,都熔在銅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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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鑄的鍾,有六千三百一十四口。”墨淵的鎮山鏈繞著那口“喚”字殘鍾轉了圈,鏈光落在熔痕上,鍾裏突然滲出點滾燙的液珠,滴在鐵架的草墊上,燙出個焦黑的痕,“我師父說,老鑄匠臨終前就坐在熔爐旁,懷裏抱著那塊‘鳴’字鍾,鍾裏裹著刻字石老石匠送的廢石片,他卻說‘字在鍾裏,石在字裏,我就不算熄’。”
幻象裏的最後一個身影,是老鑄匠彌留時的模樣。他的頭歪靠在熔爐上,像靠著當年的軍鼓,右手的長勺掉在腳邊,左手還攥著塊通紅的銅錠,嘴裏氣若遊絲,卻還在念“火要烈,像血氣;字要鳴,像魂魄……”山風從泥屋破洞灌進來,吹得所有鑄字都響起來,像無數口鍾在風裏齊鳴。
晨霧漫過山坳時,銅腥混著焦糊的灼熱更濃了。阿芷蹲在那堆廢鍾旁,把半截長勺插進鍾堆裏,上麵蓋了塊從“鳴”字鍾上敲下的殘角“草說這些鑄字在等,等有人把它們懸在簷下……不懸也沒關係,山火會帶著鍾屑飛,落在雲裏,長出能響徹的字。”
吳仙伸手握住念歸幡,幡麵上又添了一顆星辰,這顆星泛著赤紅的光,帶著鍾紋的灼燙與火炭的熾烈,星紋裏淌著風箱鼓動的呼呼聲、銅水澆範的滋滋聲、鍾鳴山坳的嗡嗡聲,還有無數聲被火舌裹住的“往烈裏鑄”。他忽然明白,有些字不必被敲響,鑄在鍾裏的魂,帶血的銅水,融骨的火,都是它們的聲息。
“往正北走,是拓字碑。”墨淵望著山坳外升高的日頭,陽光落在鍾上,把赤紅的字染成了金,像無數個字在鍾裏燒著,“我師父說那裏有片碑林,三百年前有個老碑匠,常來鑄字鍾拾廢鍾,把鍾上的字拓在碑上,說‘鍾會啞,碑能拓,字總得刻在心上,才算真的記’。”
阿芷的兩生草轉向正北,草尖的火星被風吹起,在空中拚出個模糊的“拓”字,字影被風托著往正北去,像無數張剛拓好的碑帖在晨光裏展。
吳仙握緊了念歸幡,幡麵上拓字碑的星紋正亮著,那光芒帶著碑石的蒼勁,像浸了暮雪的墨黑。他知道,那個老碑匠定是把所有的沉鬱都揉進了拓包,每一道拓痕都裹著不肯褪色的深,等有人撫過,就一字字地顯出來。
鑄字鍾的火還在山坳裏燃,卷著那些沒鑄完的字的影子往正北飄,像是老鑄匠的長勺,在為他們熔邊。鍾上的鑄字還在微微燙,熔痕浸出的熾烈,像在催著“烈些,再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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