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1章 麥痕·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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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東走了兩日,腳下的泥漸漸成了土。風裏的水汽淡了,換作麥稈的焦香,不是新麥的清嫩,是陳麥的沉厚,混著秸稈的幹氣,踩在麥茬上都硌腳。吳仙握著念歸幡走到片老麥場時,幡尖突然往場心紮——麥場中央臥著盤舊石碾,碾輪裂著縫,縫裏嵌著碎麥殼,碾旁堆著半人高的枯秸稈,稈下壓著塊青石板,板上“場”字被曬得發白,“土”旁的豎畫早磨得淺了,隻剩個“昜”字在板上伏著,像被曬卷的麥葉,風一吹就顫。
場邊坐著個老農夫,正用木叉翻秸稈。他袖口磨出了洞,手上沾著麥芒,翻一下,秸稈就散成堆,露出石板更斑駁的邊。見吳仙站在場邊,他直起腰捶捶背“後生要碾麥?別等啦,這麥場早沒人來啦。碾輪裂了,石板也快碎了,再過些日子,連‘場’字都怕要讓日頭曬化了去。”
吳仙蹲到石板邊,指尖按在板麵——石麵燙得灼人,石板吸足了暑氣,摸上去發燥。念歸幡貼著石板晃了晃,幡麵映出團幹澀的影是“場”字的字靈伏在板下,影邊繞著麥灰,像被幹土埋著,動一下都帶起串細塵,連“鍛”字靈那點暖光都透不出,隻剩團脆生生的虛影。他摸出老渡夫給的蘆葦杆,往石板邊的土上戳了戳——杆裏的河泥還留著水汽的涼,剛挨著土就洇了點濕痕,地麵陷開個小窩,板上的“昜”字竟顫了顫,露出點極淡的綠痕,像埋在幹土裏的芽。
“早年可不是這樣。”老農夫把木叉往秸稈堆一靠,“我年輕時看碾,這石板總潤著。那會兒收了麥就往場裏趕,牛拉著碾輪轉,人跟著翻麥,‘場’字的氣能順著碾輪往麥堆上沾,碾出的麥粒都帶著暖,連麻袋上繡的‘麥’字都跟著活——人扛著麻袋過石板時,‘場’字的氣能順著麻袋往人肩上爬,到了倉裏還潮乎乎的。”
他指了指場邊的舊倉“後來用了脫粒機,鐵殼轉得比碾輪快十倍。人都往機器那邊去,麥場就荒了。日頭一年比一年毒,先曬裂了碾輪,再烤幹了石板,最後連秸稈都堆不住——老石匠前年來過,蹲在石板邊看了半晌,說字靈讓旱氣困著了,得用‘活麥’養,可麥場的麥粒都陳了,哪來的活麥?”
吳仙往麥場深處望,場角堆著些癟麥粒,麥粒沾著點新麥的嫩殼,殼裏還留著點漿氣。他從袖袋裏摸出蘆葦葉,往石板沒曬透的邊撒了撒——葉上還凝著河灣的水汽,落在幹石上竟“滋”地化了,濕痕順著板縫往下滲,滲到“昜”字的橫畫時,板縫裏的麥殼竟軟了軟,露出點極弱的潤光,像渴極了的芽沾著露。
“你聞。”吳仙忽然按住石板角。老農夫停了手,竟聞見石板下傳來“簌簌”的輕響,是那埋在幹土裏的字靈動了動,影邊的麥灰散了點,往蘆葦葉的濕痕湊了湊。他想起渡夫給的河泥,掏出發蔫的蘆葦杆往石板上抹了抹——泥裏的水汽浸著石麵,抹過的地方竟涼了些,地麵的濕痕更寬了,“昜”字的綠痕漫開,順著石板往下淌,滴在碾輪縫裏時,縫裏的碎麥殼竟鼓了鼓。
“得讓它摸著麥氣才行。”吳仙撿起把癟麥粒,往場邊的新麥茬裏埋了埋——麥粒吸足了新麥的嫩氣,他捏著麥粒往石板邊的土上撒,麥粒挨著“場”字的殘痕時,麥殼順著風往下落,落在石上竟不滾,像層薄絨蓋著板縫,把暑氣擋了擋。
他握著麥粒往石板上輕撒“‘場’,從土,從昜,土者,地之基也;昜者,日之照也——地承麥,麥承碾,碾記字,字才不裂。”撒得越勻,板麵越潤,“昜”字的綠痕突然往土裏伸,像在找“土”旁的影,蘆葦葉的濕痕跟著往石板下滲,滲到麥灰深處時,竟拽出團褐黃的影——正是“土”旁的字靈,被幹土埋得久了,影都發脆,一碰著“昜”字就顫了顫,慢慢往一塊兒湊。
老農夫突然往舊倉跑——倉角藏著塊沒磨透的舊碾齒,齒上刻著“碾”字,是當年石碾上崩下來的。他抱著碾齒跑回來,往石板邊一放“碾跟場是伴!當年碾輪轉,‘碾’字的氣能順著麥往石板上爬!”碾齒剛挨著石板,“場”字突然亮透了,“土”旁和“昜”字合在一塊兒,土氣裹著潤往周圍淌——舊石碾的縫竟自己收了收,碎麥殼往遠處落;麥場的土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石槽,槽上刻的“簸”字也透了點光,像剛醒似的動了動尖。
風從麥場東吹過來,卷著麥香往遠處飄。吳仙抬頭望,土路上跑過來幾個半大的娃,是老農夫的孫輩,剛從脫粒機那邊的曬場跑回來,手裏攥著新麥穗,見石板亮了都停住腳“爺!那字在石上發光呢!跟你說的老早以前一樣!”
大的那個舉著新麥穗往石板邊湊“爺說以前碾麥時,字亮了就好收麥——我們幫你掃麥殼!”娃子們蹲在石板邊,用手攏板縫的麥殼,攏得越歡,“場”字的光越盛,連麥場上都浮著層淡綠的光,像鋪了條草做的毯,一頭連石板,一頭連舊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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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仙站起身時,念歸幡往麥場北飄了飄。幡麵的星紋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北——那邊的風裏沒麥香,卻裹著點墨氣,像是有刻著字的舊碑在書院沉眠。他知道,“場”字的土脈續上了,老農夫和娃子們會守著麥場,把舊碾補好,讓字靈跟著碾輪轉,而他得往有墨香的地方去。
老農夫從懷裏摸出個布包,包裏裹著把新麥仁,遞給他“這麥是石板邊發的新苗結的,老看碾的說麥裏沾著‘場’字的氣,能讓墨地上的字認土脈。你帶著,往有書院的地方走——要是遇著幹得發脆的字,就把麥仁往字邊撒撒,麥一潤,字就知道有人來接它啦。”
娃子們也把剛掐的新麥稈捆成束,塞他手裏“麥稈能引土氣,要是字靈怕墨地燥,你就把稈給它們看,說‘老麥場的土都潤透啦,就等你們來歇腳呢’。”
吳仙把布包和麥稈妥帖收進袖袋,握緊念歸幡往麥場北走。走到土崗上回頭望,老農夫正牽著牛往石碾旁走,娃子們在麥場裏拾新落的麥粒喊“慢點兒”,“場”字的光順著土麵往遠處淌,淌過田埂的豆,淌過路邊的麻,像條軟乎乎的土帶,一頭拴著老麥場的穗,一頭牽著崗外的路。
風裏的墨香越來越清了。吳仙摸了摸袖袋裏的布包,麥仁是硬的,卻透著麥氣的活——他知道,前麵定有書院的字在等,等新麥潤氣,等麥稈引脈,等把幹裂的氣脈,一點點泡軟回來。
念歸幡的星紋往北亮得更急了。吳仙迎著風邁開步,麥稈在袖袋裏輕輕擦著蘆葦杆,“沙沙”響,像在跟他說“接著走呀……前麵的字還等著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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