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0章 渡聲·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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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南走了四日,腳下的路漸漸軟了。風裏的水汽濃得能擰出水來,不是山澗的清潤,是河灣的濕沉,裹著水草的腥氣,踩在泥裏都陷半寸。吳仙握著念歸幡走到一道河灣時,幡尖突然往水裏紮——河灣邊泊著艘朽木船,船幫裂著縫,縫裏長著水藻,船旁立著塊半截浸在水裏的石碑,碑上“古渡”二字被水蝕得發虛,“渡”字的“氵”旁早溶在水裏,隻剩個“度”字在碑麵浮著,像被水泡脹的紙,輕輕一碰就要化。
    岸邊坐著個老渡夫,正用竹篙扒拉碑邊的水藻。他褲腳卷到膝蓋,腿上沾著泥,扒一下,水藻就纏在篙上,露出碑麵更斑駁的痕。見吳仙站在岸邊,他直起腰喘口氣“後生要過河?別等啦,這渡口早沒人來啦。船漏了,碑也快塌了,再過些日子,連‘渡’字都怕要讓水吞了去。”
    吳仙蹲到碑邊,指尖探進水裏碰了碰碑麵——水涼得刺骨,碑石吸足了潮氣,摸上去發黏。念歸幡貼著水麵晃了晃,幡麵映出團模糊的影是“渡”字的字靈沉在水下,影邊繞著水紋,像被水草纏著,動一下都帶起串細泡,連“鍛”字靈那點紅光都透不出,隻剩團軟乎乎的虛影。他摸出老丈給的鐵屑包,往碑邊的水裏浸了浸——鐵屑還留著鍛火的暖,剛沾著水就冒了點細汽,水麵漾開圈漣漪,碑上的“度”字竟顫了顫,露出點極淡的白痕,像凍在冰裏的光。
    “早年可不是這樣。”老渡夫把竹篙往船邊一靠,“我年輕時撐船,這碑總亮著。那會兒南來北往的人都從這過,上了船就對著碑念‘渡者,載往來,接東西’,念得碑麵發暖,連船幫上的‘船’字都跟著活——人踩著跳板上船時,‘渡’字的氣能順著板往人鞋上沾,到了對岸還暖乎乎的。”
    他指了指河對岸“後來修了橋,鋼筋水泥的,車跑上去比船快十倍。人都往橋那邊走,渡口就荒了。水一年比一年漲,先淹了跳板,再浸了碑根,最後連船都泊不住——老紙匠去年來過,蹲在碑邊看了半晌,說字靈讓水困著了,得用‘活土’墊,可河灣的泥都是淤的,哪來的活土?”
    吳仙往河灣深處望,岸邊堆著些枯蘆葦,葦根纏著幹泥,泥裏還沾著點碎草。他從袖袋裏摸出構樹籽,往碑根沒淹著的土上撒了撒——籽兒落在濕泥裏,竟“啵”地鑽進土,芽尖頂著泥冒出來,嫩莖往水裏探,探到碑麵時,水藻竟往兩邊退了退,露出“度”字的橫畫,畫裏凝著點極弱的光,像沉在水底的星。
    “你聽。”吳仙忽然按住碑頂。老渡夫停了手,竟聽見水下傳來“咕嘟”的輕響,是那纏在水草裏的字靈動了動,影邊的水紋散了點,往構樹芽湊了湊。他想起後生給的鐵坯,掏出來往碑石上擦了擦——鐵坯還留著鍛火的熱,擦過的地方竟暖了些,水麵的細汽更濃了,“度”字的白痕漫開,順著碑麵往下淌,滴在船幫上時,船縫裏的水藻竟蔫了蔫。
    “得讓它摸著岸氣才行。”吳仙撿起根枯蘆葦,往岸邊的幹泥裏戳了戳——蘆葦杆吸足了土氣,他捏著杆往碑邊的水裏插,杆尖挨著“渡”字的殘痕時,泥屑順著杆往下掉,落在水裏竟不沉,像層薄絮裹著碑根,把潮氣擋了擋。
    他握著蘆葦杆往碑上輕敲“‘渡’,從氵,從度,氵者,水之流也;度者,人之往也——水載船,船載人,人記字,字才不沉。”敲得越輕,碑麵越亮,“度”字的白痕突然往水裏伸,像在找“氵”旁的影,構樹芽的嫩莖跟著往水下鑽,鑽到水藻深處時,竟拽出團淡藍的影——正是“氵”旁的字靈,被水草纏得久了,影都發虛,一碰著“度”字就顫了顫,慢慢往一塊兒湊。
    老渡夫突然往船上跑——船倉裏藏著塊沒蝕透的舊木牌,牌上刻著“楫”字,是當年撐船的木楫上卸下來的。他舉著木牌跑回來,往碑邊一立“楫跟渡是伴!當年木楫劃水,‘楫’字的氣能順著水往碑上淌!”木牌剛挨著碑,“渡”字突然亮透了,“氵”旁和“度”字合在一塊兒,水光裹著暖往周圍淌——朽木船的縫竟自己收了收,水藻往遠處退;河灣的水晃了晃,露出底下的石墩,墩上刻的“泊”字也透了點光,像剛睡醒揉了揉眼。
    風從河對岸吹過來,卷著水汽往遠處飄。吳仙抬頭望,岸邊的土路上跑過來幾個娃子,是老渡夫的孫輩,剛從橋那邊的村子跑回來,手裏攥著野蘆葦,見碑亮了都停住腳“爺!那字在水裏發光呢!跟你說的老早以前一樣!”
    大的那個舉著蘆葦往碑邊湊“爺說以前撐船時,字亮了就好渡人——我們幫你扒水藻!”娃子們蹲在岸邊,用手扯碑邊的水藻,扯得越歡,“渡”字的光越盛,連河麵上都浮著層淡光,像鋪了條光做的路,一頭連碑,一頭連對岸。
    吳仙站起身時,念歸幡往河灣東飄了飄。幡麵的星紋又密了些,指的方向更偏東——那邊的風裏沒水汽,卻裹著點麥香,像是有刻著字的石碾在麥場沉眠。他知道,“渡”字的水脈續上了,老渡夫和娃子們會守著渡口,把枯船補好,讓字靈跟著船槳走,而他得往有麥香的地方去。
    老渡夫從懷裏摸出個幹蘆葦杆,杆裏塞著把河泥,遞給他“這泥是碑根的活泥,老擺渡的說泥裏沾著‘渡’字的氣,能讓旱地上的字認水脈。你帶著,往有麥場的地方走——要是遇著幹得發裂的字,就把泥往字邊抹抹,泥一潤,字就知道有人來接它啦。”
    娃子們也把剛扯的蘆葦葉捆成束,塞他手裏“蘆葦葉能引水路,要是字靈怕旱地幹,你就把葉給它們看,說‘古渡的水都暖透啦,就等你們來歇腳呢’。”
    吳仙把蘆葦杆和蘆葦葉妥帖收進袖袋,握緊念歸幡往河灣東走。走到土坡上回頭望,老渡夫正撐著竹篙往船上爬,娃子們在岸邊拽著船繩喊“慢點兒”,“渡”字的光順著水麵往遠處淌,淌過田埂的麥,淌過路邊的草,像條軟乎乎的水帶,一頭拴著古渡口的波,一頭牽著坡外的路。
    風裏的麥香越來越清了。吳仙摸了摸袖袋裏的蘆葦杆,泥是涼的,卻透著水汽的活——他知道,前麵定有麥場的字在等,等河泥潤氣,等蘆葦引脈,等把幹裂的氣脈,一點點泡軟回來。
    念歸幡的星紋往東亮得更急了。吳仙迎著風邁開步,蘆葦葉在袖袋裏輕輕擦著鐵坯,“沙沙”響,像在跟他說“接著走呀……前麵的字還等著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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