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朱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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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九,重陽。
    帝國京師北京城,總理大臣府邸之中,在家養病的張煌言,正在副大臣陳永華的陪伴下,閱覽著各處急報!
    “……九月朔,朝鮮叛軍匯合建虜餘孽馬隊逾五萬,發起數次較大規模攻擊,盡皆被守軍擊退!防線暫時無憂。”
    “嗯——”張煌言也不多言,隻微微頷首,神情也比朝堂議事時輕鬆許多。
    陳永華悄站起身,緩緩踱步到那幅占據整麵東牆的《萬國坤輿全圖》前,目光沉沉地掃過大明帝國廣袤的、正被無數箭頭撕裂的江山。
    “嗯,遼東一帶該跳出來的,應當是都跳出來了!此處戰線先穩住便可,讓滿遺們和朝鮮狗子在防線前先撞個頭破血流!”
    “南越北越這一方麵,該看清楚的也都看清楚咯,問題應當不大!”
    “倭狗餘孽及草原之上等處,應當沒有什麽陰在暗處的勢力了,那便這樣吧!”
    “至於東南沿海,那些狗東西太過根深蒂固,還須……”李永華也是神態自若,不過話題卻被突然打斷!
    “報——!”
    又一聲淒厲的嘶喊從撕裂雨幕傳了進來,這一次,陳永華的眉頭都沒動一下。
    一名驛丞快步撲入殿內,渾身濕透,泥漿混作一團,狼狽萬分。
    “大人!東南……東南急變!鄭……鄭逆成功……他……他……”驛丞氣息紊亂,滿臉驚駭欲絕,話都說不囫圇。
    陳永華猛地抬頭,冷聲嗬斥到:“鎮靜!說吧,鄭逆又做了什麽?!”
    “他……他今日傳檄天下!恢複……恢複‘朱’姓!自稱……自稱‘大明國姓爺’統率……統率海陸大軍,突然掉頭猛攻……猛攻浙江的王、謝、顧、陸諸家營盤!”
    張煌言和陳永華對視一眼,眼神中卻再也沒有在朝堂上刻意表現的焦慮和驚惶,隻有終於等到結果的釋然。
    陳永華一步上前,一把奪過奏報,又令人將驛丞攙扶下去休息,這才細細研讀奏報內容:
    “……九月初八夜,鄭家水師戰艦百餘艘突襲舟山外海海港,港內王氏私兵船隊盡焚……”
    “陸路,鄭將馬信、劉國軒等率精銳步卒五萬,自紹興、蕭山一線南下,猛撲諸家塢堡……攻勢極猛,遇抵抗則盡屠”
    “……王氏宗老及子弟三百餘口,於餘姚城外被……被坑殺……鄭逆打‘朱’字旗號,宣稱……宣稱‘清君側,誅國賊’……”
    “朱成功……”張煌言和陳永華再度對視一眼,覺得朱成功這個名字極妙,簡直是妙不可言。
    陳永華的嘴角,極輕微地勾動了一下,快得無人察覺,隨即又恢複成一潭深水。
    一場大戲表演至今,他也有些心力交瘁了,每日還要咒罵譴責老主公閩王,那感覺委實不太美好。
    張煌言也踱步來到輿圖旁邊,白發蒼蒼的他目光仍然銳利,掃視著輿圖之上的標記,那是一處處的布局。
    “嗬嗬,功夫不負有心人啊!!”他的聲音有些勞累和沙啞,對著陳永華笑道:便按計劃行事,保障好閩王的軍需,沿江防線,晝夜巡防!”
    “其餘各處,加強監視,嚴密封鎖消息傳遞,隨時準備發動!”
    一道道指令發出,帶著血腥味,一張漫天大網開始逐漸收緊。
    魔盒打開,“噩耗”並未止步,一條條的陸續傳到京師!
    接下來的幾天,更多的八百裏加急如同索命的符咒,接連撞入南京。
    “報!鄭逆……朱成功攻陷杭州!守城參將……開城降了!”
    “報!嘉興府獻降!”
    “報!湖州府獻降!”
    “報!金華、衢州告急!朱氏兵鋒已入仙霞嶺!”
    投降!投降!投降!幾乎兵不血刃,浙北、浙西大片膏腴之地,無數險關要隘,竟如同熟透的果子,紛紛落入那個剛剛悍然“反叛”、又突然改姓為“朱”的國姓爺手中!
    而他對盤踞在浙東南沿海台州、溫州一帶負隅頑抗的世家私兵,則毫不留情,攻勢酷烈,俘虜皆盡坑殺,屍骸塞斷河道。
    這詭異的戰局,這不合常理的“順利”,終於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破了某些人一直以來的僥幸和疑竇。
    台州,臨海,王家祖宅——如今東南叛軍聯盟的大本營之一。
    巨大的議事廳內,氣氛比京城的文華殿還要凝滯、恐怖。
    精美的紫檀木家具被砸碎了好些,瓷片狼藉,一幅王羲之的摹本字帖被撕得粉碎,丟棄在地。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昂貴香料與恐懼汗水混合的、難以形容的怪味。
    主位上,須發皆白、身著一品仙鶴補子便服的王家家主王璟,雙手死死抓著太師椅的扶手,手背青虯暴起,身體前傾!
    一雙原本矍鑠的眼睛此刻渾濁不堪,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廳中一個衣衫襤褸、剛從舟山群島拚死逃回的探子。
    “你……你再說一遍?!”王璟的聲音嘶啞顫抖,完全失了往日雍容氣度。
    那探子伏在地上,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確……確實!小的躲在普陀山後岩縫裏,親耳聽見……聽見鄭……朱成功在法雨寺大殿訓話,他說……說‘臥薪嚐膽,終到犁庭掃穴之時”
    “他、他……還說……‘陛下天恩,忍辱負重,皆為今日將爾等數典忘祖之碩鼠一網打盡’……”
    “他……他手下的兵將,喊的都是‘大明萬勝’!殺我們的人時,凶悍無比,可對……對那些掛印歸順的明朝舊官,卻……卻秋毫無犯……”
    “假的……都是假的!”旁邊一個謝家的長老猛地跳起來,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
    “他當初殺太子使者,炮擊官軍,攻占府縣……那血海深仇難道是假?那檄文上對偽帝的辱罵難道是假?!”
    “可他如今姓了朱!”另一個陸家的掌事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刺耳:
    “他打的是大明旗號!他殺我們的人比明朝官兵還狠!杭州、嘉興、湖州……那些城池,是投降!不是攻陷!”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都被騙了!從頭到尾!這就是一個局!一個把我們所有人、所有家族都引出來的毒局!”
    “鄭成功還是朱慈炯的人?!”顧家家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亂跳,他臉上肌肉扭曲,混合著極致的震驚、憤怒!
    以及……一絲終於醒悟過來的、冰徹骨髓的恐懼,“他從一開始就是?!這麽多年的經營,海外貿易,暗中聯絡我等,甚至……甚至他當初‘反叛’……都是計劃好的?都是為了讓我們放心跳出來?!”
    “噗——”王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在身前昂貴的波斯地毯上,暈開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他身體向後栽去,被左右手忙腳亂地扶住。
    “老祖宗!”
    “家主!”
    廳內頓時亂作一團。
    王璟艱難地喘息著,推開攙扶的人,眼神渙散,望著藻井,喃喃道:
    “……好狠……好毒的計策……朱慈炯……張煌言……陳永華……還有鄭成功……你們……你們是要絕我們的根啊……”
    數百年的傳承!十幾代人積累的財富、聲望、人脈!十幾年前就開始的精心布局!
    勾結西人,輸送利益,挑動邊釁,煽動內亂……眼看成功在即,這煌煌大明就要如同暴秦般二世而亡,天下將落入他們這些“真正”的精英之手……怎麽會?怎麽會變成這樣?
    那鄭成功,不,朱成功,他根本不是來分一杯羹的豺狼,他是披著狼皮、早已磨利了爪牙的獵犬!
    他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那個搖搖欲墜的龍椅,至少現在不是!
    他的目標,是他們這些千年世家的百年根基!是要將他們從江南這片最富庶的土地上,連根拔起,碾作齏粉!
    “快!快!”王璟猛地抓住身旁心腹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對方肉裏,眼中爆發出垂死般的瘋狂光芒:
    “派人!派最快的船!走海路!去扶桑!去蒙古!去告訴所有人!鄭成功是詐降!是朝廷的奸細!讓他們小心!快啊!”
    “還有!各家……各家立刻化整為零!核心子弟,帶上族譜、密檔、金珠細軟,立刻從密道走!去海上!去南洋!去歐羅巴!無論如何……要留下血脈!留下種子!快——!”
    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聲音在華麗而空曠的大廳裏回蕩,充滿了末日來臨前的無邊驚恐和絕望。
    幾乎同時,無數隻信鴿從台州、溫州的深宅大院中撲棱棱飛起,衝向陰沉的天空!
    數艘快船不顧風浪,強行駛離破敗的私港,奔向茫茫大海,試圖將這血淋淋的真相,送往四麵八方。
    然而,他們心中都清楚,或許,已經太晚了。
    海麵上,鄭家,不,大明海軍的巨艦,桅杆如林,“朱”字大纛和日月龍旗迎風獵獵作響,已經徹底封鎖了所有航道。
    冰冷的炮口,在淒風苦雨中,緩緩調整著角度,對準了這片即將被徹底淨化的海岸。
    陸地上,一支支打著“朱”字旗號、卻軍容嚴整堪比京營精銳的軍隊,正分成數股,如同幾把燒紅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向台州、溫州腹地。
    他們所過之處,負隅頑抗的世家私兵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高聳的塢堡被烈焰吞噬,而那些寫滿了歲月和榮耀的牌坊、祠堂,則在震天的喊殺聲和爆炸聲中,轟然倒塌,化為斷壁殘垣。
    焦糊味、血腥味,還有財富被焚毀時發出的奇異香味,混雜在一起,籠罩了浙東南的天空。
    九月的雨,還在下,冰冷地衝刷著這片正在經曆劇痛的土地,卻似乎永遠也洗不淨那越來越濃重的血色。
    與此同時,張家府邸,深更半夜!陳永華和張煌言兩人,正對坐痛飲,陳永華猛地灌下一杯酒:
    “哈哈哈,痛快呐!癤膿不擠淨,終成心腹大患。這些盤根錯節的蛀蟲,若非自覺時機千載難逢,焉會傾巢而出?”
    “陛下……陛下忍辱負重,遠避漠北,示敵以弱,乃至……乃至太子都詐傷隱身,所為者就是這幫陰暗的貨色!!”
    他看向窗外無邊的黑夜,雨聲似乎更緊了!“從甲申那日起,我大明,何日不在付出代價?今日之血,是為了明日,我漢家山河,不再受製於內賊外虜,能真正……喘一口氣。”
    密室內重歸寂靜,隻有雨打窗欞,聲聲入耳,仿佛無窮無盡。
    遙遠東南,似乎有喊殺聲與炮火聲隱隱傳來,穿透天幕,卻又被這厚重的宮牆與黑夜吞噬。
    九月初九的重陽,無人登高,唯有遍地烽煙,直衝霄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