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後的第一場雨下得綿密，青石板路泛著冷光，陳宇蹲在院角劈柴時，鼻尖忽然漫上一縷若有若無的腥香——是父親從鎮上帶回來的羊肉，正在廚房大鐵鍋裏翻湧。母親握著半拉青蘿卜，刀刃在案板上敲出細碎的節奏，混著雨聲，像極了記憶裏北相老巷清晨的聲響。
    “你姥爺當年在北相糧站當夥夫，”父親擦著手上的羊油，往爐膛裏添了塊鬆柴，火舌“轟”地竄起來，映得土灶台發亮，“那地方的羊吃沙棘長大，肉帶點野果香，配著沙地裏刨出來的蘿卜，熬湯能鮮掉眉毛。”他說話時，康康正趴在灶台邊，盯著鐵鍋裏翻滾的肉塊，小舌頭不住地舔嘴唇。
    母親把切好的蘿卜條往鍋裏一丟，白霧“騰”地漫上來，模糊了窗玻璃上的水痕。陳宇忽然想起十歲那年，跟著姥爺去北相走親戚，土坯房裏支著一口黑鐵鍋，姥姥用長柄木勺攪動湯麵，油花裏浮著幾星紅辣椒，蘿卜塊在沸水裏起起落落，像遊動的胖魚。臨走時姥姥往他帆布包裏塞了半塊羊油，說“留著熬湯”，那香味在書包裏飄了一路，成了整個童年最溫暖的注腳。
    “阿輝他們今晚來家裏吃飯。”母親往湯裏撒了把鹽，白瓷勺在鍋裏畫著圈，“你去把西屋的老壇酸菜拿出來，配羊肉羅卜最是開胃。”陳宇應著聲，掀開西屋門簾時，黴味混著陳年壇香撲麵而來，牆角碼著的粗陶罐上凝著水堿，正是姥姥當年送的物件。
    傍晚掌燈時分，阿輝和阿強踩著泥濘進門，手裏各拎著個塑料袋。“鎮上老張頭說這是正宗北相山羊，”阿輝抖開塑料袋，露出帶骨的羊腿，“特意留了根羊棒骨給康康啃。”阿強則摸出個牛皮紙包：“我媽醃的酸芥菜，配蘿卜湯絕了。”康康立刻蹦過來，扒著阿強的褲腿往紙包裏瞧，鼻尖上還沾著方才偷吃的蘿卜絲。
    鐵鍋裏的湯咕嘟咕嘟冒泡，羊骨在沸水裏晃蕩，露出雪白的骨髓。母親把酸菜切絲丟進去，青蘿卜的清甜、羊肉的醇厚、酸菜的酸香頓時在蒸汽裏纏成一團。阿輝搬來條長凳坐在灶台邊，看母親用漏勺撇去浮沫：“嬸子這手藝，比北相老字號的湯還要濃。”母親笑著捶他肩膀：“就你嘴甜，當年在你姥家蹭湯喝，你能連幹三碗。”
    眾人圍桌時，陶碗裏的湯還在冒熱氣。康康捧著比臉還大的碗，先唆了口湯，眼睛立刻彎成月牙：“比旅遊時吃的那些好吃多啦！”他啃著羊棒骨，油漬順著下巴滴到圍兜上，阿強掏出手機要拍照，被康康媽笑著拍開：“小髒貓似的，拍什麽拍。”
    父親夾了塊蘿卜放進陳宇碗裏，蘿卜已煮得半透明，咬下去汁水四溢，混著羊肉的香在舌尖化開。陳宇忽然想起北相老街上的駝背爺爺，總在巷口支著銅鍋賣羊肉湯，銅勺碰著鍋沿叮當作響，路過的人總要喝上一碗，暖身子又暖腸。此刻眼前的鐵鍋裏，湯麵上漂著的油花映著燈光，像極了記憶裏銅鍋裏跳動的火光。
    “你們記不記得，”阿輝忽然放下筷子，“那年去北相幫姥爺拉煤，回來路上車胎爆了，咱們在雨裏推了二裏地，最後在村口老李家喝的那碗熱湯？”阿強拍著大腿笑：“可不嘛，老李頭把僅剩的半根蘿卜都煮了，湯裏就飄著幾片肉，咱們四個喝得比過年還香。”
    雨聲漸歇，灶膛裏的火隻剩些暗紅的炭塊，鐵鍋裏的湯也見了底。康康趴在陳宇腿上打盹，手裏還攥著沒啃完的羊骨。母親把剩下的湯倒進陶罐，說留著明早下麵條。父親擦著灶台，忽然輕聲說：“北相的羊啊，到底是沾了黃土地的勁兒，熬出來的湯，連蘿卜都帶著股子韌勁兒。”
    夜風從窗縫裏鑽進來，帶著春草的潮氣，卻吹不散滿屋子的暖香。陳宇望著案板上剩下的半拉青蘿卜，表皮還沾著未洗盡的泥土，忽然覺得有些味道之所以難忘，從來不是因為食材多珍貴，而是因為那裏麵藏著歲月的溫度，藏著那些在雨裏推車的夜晚，藏著姥姥塞在書包裏的羊油，藏著母親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這鍋北相羊肉羅卜湯，咕嘟咕嘟地煮著，把過去與現在，把故鄉與遠方，都熬成了舌尖上的一縷暖，胃裏的一團火，和心裏永遠化不開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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