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維雅回到咖啡館時，歌妮婭和梅妮洛相談甚歡，已經沒有什麽隔膜了。
    伊路珍的陽光溫暖，曬透了諾爾維雅穿著的毛衣。諾爾維雅手裏拿著的是馬爾基托林岑和魯魯給她帶的披肩。
    馬爾基也是“伊路珍聯盟”的成員，但諾爾維雅從沒見過他。盡管如此，諾爾維雅總能收到他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禮物。
    諾爾維雅不願接受這些禮物。她總是受之有愧，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和同情，但她不能拒絕愛。
    然後她拿著沉甸甸的披肩，回到咖啡館，看到了歌妮婭和梅妮洛對她投來的關切的目光。
    她從這些延續的愛中感受到了母親的存在。
    “諾爾維雅，林岑和魯魯走了嗎？”
    歌妮婭這麽問著，起身穿上了外套。
    “我和梅妮洛聊得很開心，但是我一會兒還有事，我現在就該走了。
    諾爾維雅，這家咖啡館的布丁很特別，我已經點了一份，你可以在這裏吃，也可以打包回家吃。”
    諾爾維雅已經習慣了歌妮婭的投喂。她神情自然的說著林岑和魯魯在哪裏閑逛，然後和歌妮婭一起走到咖啡館外麵，等到歌妮婭走遠後才回來。
    梅妮洛羨慕她們之間的親昵。
    在諾爾維雅回到咖啡館時，梅妮洛把咖啡館的餐單遞給了諾爾維雅。
    諾爾維雅的第一個反應是婉拒。然後她把餐單調轉方向，問梅妮洛想吃什麽。
    梅妮洛為這樣的差別而感到微妙的傷心，她知道諾爾維雅對她充滿善意，但這種善意帶著陌生的疏離。梅妮洛有些不甘心。
    “諾爾維雅，你能對我提出一些要求嗎？比如說想要什麽好看的首飾，想吃什麽，想玩什麽……你有什麽我能實現的願望嗎？”
    諾爾維雅愣了一下，然後又她搖了搖頭。
    “我現在真的過得很好。”
    “……你不需要我。”
    梅妮洛有些傷心。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她覺得歌妮婭已經占據了全部，而她出現得太晚了。
    諾爾維雅猜到了梅妮洛的想法，她想了想，向梅妮洛提出了請求。
    “我可以帶著我的隊友們看一場歌劇麽？”
    梅妮洛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她明顯開心了很多。
    “當然可以！隨時都可以！你會把我介紹給你的隊友們嗎？”
    “會的。”
    梅妮洛完全好起來了。
    ……
    世間的悲歡並不相通。
    加西亞再也不會挺直脊梁了。
    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冷，冷的像冰塊。他的手臂灌鉛，抬不起來，也不能拿起聯絡器給休特發消息。
    他艱澀地蹲在地上，用手觸碰著被他摔到變形的金杯。
    這幾天他都在跟著休特。休特很忙，他在休特旁邊也被委派了一些簡單的工作。
    他今天的工作就是清點最近他國送來準備在雷米亞茲皇室展覽的藝術品。
    他的工作很簡單，他隻需要貼好標簽。但他還是搞砸了。
    他甚至不記得這件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他的記憶一片空白，隻有躺在地上被摔到變形的金杯提示著他究竟發生了什麽。
    加西亞發不出聲音。他很想逃跑，他想離開，他甚至想把金杯放在原來的位置祈禱沒人發現。
    在他之前也有很多人碰過這個金杯，他不需要對此負責……不行。
    加西亞痛苦地跪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涼刺骨的瓷磚。他說服不了自己。他的卑劣在刺激著他的難堪。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總會做出這種事。他怎麽麵對休特。休特讓他工作，休特對他很好，但他就這麽辜負了休特的信任，還給休特造成了這麽大的損失，休特是不是要去道歉？因為他休特要去道歉，他就像是休特找進來的恥辱。
    加西亞不想麵對這一切。因為他又想到，他根本賠不起這個金杯。
    加西亞緊張地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心跳。同時，他也聽見了——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加西亞覺得自己的神經在頭皮上一股一股地蹦跳，他幾乎要暈眩，但他不敢。
    “……加西亞老師。”
    是休特的聲音。偏偏是休特。
    加西亞沒有回頭。他的指尖深陷手心，尖銳的疼痛讓他清醒。
    “我給你發了消息——”
    休特慢慢走近加西亞。他剛想問加西亞為什麽坐在地上，但他很快看到了在地上靜靜躺著的，看不出原貌的金杯。
    空氣停滯。
    加西亞在窒息中慢慢站了起來。他強迫自己呼吸。他的臉色慘白，好像剛才一直在墓地裏遊蕩。
    “……休特。我弄壞了這個金杯。對不起，我一定會賠。我……”
    加西亞的表情很好猜。他的自厭已經到了頂峰，他即將說出的話隻會是對於自己的貶低。
    休特製止了他的話。
    “加西亞老師，不要再說了。”
    加西亞狠狠一停。這比他預想的痛罵還要讓人恐懼，他驚慌失措地想要說些什麽，但他實在發不出聲音。他被迫抬起頭，用那雙被絕望浸透了的墨綠色眼睛看著休特，手不停地動著，企圖做出抱歉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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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特沒想到加西亞的反應這麽大。他俯身撿起了變形的金杯，拿出聯絡器給索薩發了消息，然後平淡地告訴加西亞不用擔心。
    “加西亞老師，我買下了這個金杯。”
    所以摔壞了也沒關係。
    加西亞紅了眼眶。他大口喘著氣，啞著聲音保證他一定會賠。他又手足無措地說他可能要還很久，因為他現在沒什麽錢。
    休特聲音平靜。
    “加西亞老師，我們會給每個指導老師準備禮物。你可以把這個金杯當成你以後會收到的結課禮物，不用賠。”
    加西亞呆了一下，然後情緒慢慢穩定了下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然覺得安心，當然會覺得解脫，但又覺得格外難受。他連負責任的能力都沒有，他那麽卑弱，居然想要毫無負擔地接受這個解決方案。明明是他的錯。
    他覺得想要答應下來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的自己很惡心。他本來想說自己的無辜和小心，但結果已經造成，他再多的解釋都隻是推卸責任而已。
    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已經下決心改變了，就不能再回頭。他知道走上一條路就不能回頭，回頭就會一無所有。
    “……不。”
    加西亞艱難地開口。他被那輕鬆的解決方案引誘著，撕扯著，幾乎想要答應。但他不能。
    “休特……這是我的錯。我一定要賠。”
    這是加西亞做出的努力。
    休特把這一切看在眼裏，最後，休特點頭，同意了加西亞的想法。但休特開口問加西亞為什麽不向他求助。
    “當發生這樣的事情後，你該向我求助，加西亞老師。世界沒有崩塌，這也不是不可彌補的錯誤。你剛才表現得很絕望。”
    “……我不知道。”
    加西亞含著他的恐懼，不知道該怎麽向雷米亞茲的親王說自己的貧窮之下藏著多少顧慮和猶豫。任何小的風吹草動都能壓垮他，他密切關注的是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的價格，他會專門等在麵包店之外祈禱著能夠得到過期的麵包，他在購買布料的時候會偷偷瞄著剩下的破爛的布頭，然後假裝不經意地問店主那些沒人要的東西他可不可以帶走。
    生活塑造了他，他沒有那麽高貴的品性，他就是會畏懼，他就是缺少道德。
    他連最簡單的改變都需要極大的勇氣，他被生活折磨了很久，已經習慣了要怎麽對生活低頭。
    所有事情壓在他頭上都是大事，因為他要自己解決。沒人告訴過他該怎麽解決，所以他隻能自己摸索著前進，在前進的過程中他受到多少白眼，體會過多少苦痛，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加西亞隻能沉默，也隻會沉默。他不會嘶吼，不會大聲哭嚎，不會讓世界注意到他。他隻會在雨裏悶著聲反芻著他的痛苦。
    在加西亞的沉默中，休特看了加西亞一眼，然後向艾琳發起了通訊。
    “……奧忒凱絲特今天有課嗎？嗯。好，那我們現在去瑈幽。”
    在加西亞惶惶不安的眼神中，休特讓加西亞穿上外套，和他一起去瑈幽。
    艾琳今天有課，但奧忒凱絲特沒有。奧忒凱絲特在瑈幽處理政務。
    休特想找奧忒凱絲特是因為他想起了奧忒凱絲特的能力。之前在卡羅內的時候，他記得諾爾維雅分析過奧忒凱絲特被艾博斯格破格錄取的可能性。
    奧忒凱絲特的能力是能夠讓除了人之外的無生命物品恢複原樣。
    休特之所以能夠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他想起來諾爾維雅碎掉的貝殼項鏈。如果奧忒凱絲特能夠讓貝殼恢複原樣……
    但諾爾維雅拒絕了。她握著胸前的項鏈，輕聲說“這樣很好”。
    休特回想結束。他看著沒什麽精神的加西亞，覺得他能夠活到現在真的很神奇。
    人的個性中包含著對世界的看法，自己的思維邏輯，處事方法，行事準則……這些加西亞都沒有。
    加西亞自己都是矛盾的。他甚至不能明確表達出他到底是因為什麽而難受，所以他格外痛苦。
    這樣下去，加西亞遲早有一天會走向自我毀滅。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幾乎等同於事實的未來。
    休特能在加西亞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他不允許加西亞走向死亡。
    瑈幽到了。
    休特走下法陣，看到了等著他的奧忒凱絲特。
    這個坐著輪椅的天才少女披著鬥篷，手裏的筆還在不停轉動。她的輪椅上接著一個小桌子，奧忒凱絲特在用輪椅上的小桌子繼續處理政務。
    在見到休特後，奧忒凱絲特轉著輪椅，神情淡然。
    “艾琳大人說需要我幫忙？是要恢複什麽東西嗎？”
    休特點頭，他把金杯遞了過去。
    奧忒凱絲特握著金杯就要使用能力，休特瞥了眼路過的人群，用火係魔法藏住了奧忒凱絲特的動作。
    奧忒凱絲特把金杯恢複原樣後笑了一下。
    “休特先生，我知道自己有多重要，我不會冒險在有危險的地區展現自己的能力。現在的瑈幽是艾琳大人的瑈幽。謝謝您的保護，但這片區域有法陣，經濟發展很快，我每天都會在這片區域摸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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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奧忒凱絲特把恢複如初的金杯還給了休特，然後朝加西亞打了個招呼。
    “加西亞老師您好。艾琳大人把下周的安排告訴我了，期待與您共事。”
    加西亞因為金杯的變化而發懵，他看著能夠讓物品恢複如初的奧忒凱絲特，覺得這樣的魔法才更有用——而他的魔法隻能製造幻影。
    加西亞不可抑地低落了下來，但他還是和奧忒凱絲特打了招呼。
    在回到雷米亞茲的法陣上，加西亞看著那個就像是沒被摔過的金杯，問休特要不要告訴展覽這個金杯的人整件事情的經過。
    “沒有必要。”
    休特把金杯隨意地放在旁邊。
    “我已經把它買下來了。”
    “可是……”
    “加西亞老師，你依舊需要賠償我的損失。”
    “……好。”
    “你需要支付的是，在法陣停止前，說十次‘沒什麽大不了’。”
    休特在加西亞麵前戴上了靜音耳罩，然後閉上了眼。
    “加西亞老師，你可以開始說了。”
    加西亞不能思考了。他看著似乎已經陷入沉睡的休特，和那個壓得他無法直起脊梁的，已經恢複原樣的金杯。
    這樣就可以嗎？他不用賠付別的嗎？真的……沒什麽大不了嗎？
    不是的。犯錯就要挨打。犯錯是十惡不赦的。
    他不能容忍自己犯錯，一旦犯錯就像對祖父的背叛，他要做一個完美的祖父教出來的孩子。所以他逃避。隻要不算自己犯的錯，他就依舊是祖父完美的孩子。
    法陣快停了。
    他不說休特也不會發現，因為休特聽不到還閉著眼。
    可是……可是。
    “……沒什麽大不了。”
    加西亞含混著開口。
    “沒什麽大不了。”
    “沒什麽大不了……”
    “加西亞，沒什麽大不了。”
    ……
    “犯錯沒什麽大不了。總會有解決辦法，不要因為害怕承認錯誤就試圖撇清自己的責任。加西亞，你要改變，你要長大。加西亞，沒什麽大不了。”
    最後一遍，加西亞不由自主地對自己說了很多。
    法陣停了。
    加西亞看到休特睜開了眼睛，摘下了靜音耳罩。然後休特把金杯拎起來，遞給了他。
    “……加西亞老師，這是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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