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層軟韌的繭。
    即使身體已經從回憶裏掙脫出來，但精神依舊停留在那裏，無法逃脫。
    諾爾維雅看著抱著頭蹲在地上顫抖的加西亞，終於察覺到她之前未曾注意過的異常。
    加西亞在這周的前半部分一直跟著休特，諾爾維雅從休特那裏聽到了有關金杯被摔壞的事情。諾爾維雅並不對加西亞表現出來的逃避和退縮有什麽驚訝，她知道加西亞是一個格外懦弱的人。
    這樣的懦弱是後天形成的，諾爾維雅理解長期處於孤立無援狀態中的無力，她能夠堅持下來是因為她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她有成長過的經曆。
    這也是為什麽她有時候會顯得格外矛盾。她前世的記憶和今生母親對她的教導產生了衝突。那個沒有魔法的世界塑造了她基礎的三觀，但這兩個世界運行的方式不一樣。
    最不一樣的點在於，這個世界的基石是神明。神明在沒有隕落之前相當於各個國家的君主，祂們全知全能，能夠直接幹預人類的未來發展。祂們不是依靠信徒存在的，如果神明消失，這個世界會直接崩塌。
    神明構建了這個世界，而支撐著這個世界的神明之下的生命體。也就是說，神明與信徒是相輔相成，互相依存的。
    從現在的世界能夠回推以前的世界。
    人也是一樣。
    諾爾維雅能從梅妮洛現在的狀態中看出當年她的母親是怎樣保護著梅妮洛。梅妮洛有時候會顯得強勢和任性，那是她性格底色中的一部分，而這部分來源於卡洛兒。
    因為梅妮洛隻有在她身邊時才會表現出這種狀態。梅妮洛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她，所以她保險地學著當初的卡洛兒。
    但是……
    諾爾維雅了解的母親，和梅妮洛學著的卡洛兒·萊麗艾爾，並不相像。但諾爾維雅也不排斥，因為她也能感受到一種陌生的親切感。
    這種感覺讓她確信她的母親曾經是梅妮洛和歌妮婭口中的那個會耍無賴的、任性又強大的藍尾人魚卡洛兒·萊麗艾爾。
    但她無法相信加西亞說的那個幾乎完美的祖父是真實存在的。
    加西亞很反複。他沒有穩定的個性，他有時候表現得確實天真又善良，但有時候他表現得格外……惡劣。
    考慮到加西亞的木係魔法，諾爾維雅甚至懷疑加西亞所說的“祖父”也是某種幻影。
    因為剛才她和加西亞打工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醉漢，加西亞條件反射一般蹲在地上抱住了頭，渾身顫抖。
    這種明顯的創傷後應激反應不是現在的加西亞能夠偽裝出來的。加西亞熟練地躲在了桌子下，然後他用那雙震顫的，迷亂的墨綠色眼睛，掃到了諾爾維雅。
    幾乎是本能。加西亞迅速地把諾爾維雅扯進了桌子下麵，把諾爾維雅推到了靠牆的地方，自己牢牢地守在可能會被拽出去的邊緣位置。
    這一連鎖反應足夠讓諾爾維雅對加西亞的“祖父”產生懷疑。而從桌子下出來後，當諾爾維雅再問起加西亞為什麽會這麽做時，加西亞疑惑地回望著諾爾維雅，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加西亞完全遺忘了剛才的記憶。
    這種變動衍生出兩種可能。
    第一，加西亞的祖父是一個酗酒的瘋子，加西亞說的祖父是他幻想出來的。
    第二，加西亞不是蛛薇的後代。他講述的故事不是他自己的。
    諾爾維雅長久地想著這兩種可能。直到她去瑈幽見艾琳的時候，她依然有些心不在焉。
    艾琳吃著諾爾維雅帶來的冰淇淋，知道剛才諾爾維雅在和加西亞一起打工。她很輕易地看出了諾爾維雅的異常，她以為諾爾維雅已經知道了加西亞的過去——
    “他告訴你啦？”
    艾琳這麽問著，卻看到了諾爾維雅迷茫的表情。艾琳一頓，諾爾維雅的反應不像是知道什麽的樣子。
    艾琳拿著勺子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她在最初就調查過加西亞，雖然因為菲阿娜的話擱置了很久，但重啟也沒有花費許多時間。
    現在加西亞成為了她們的指導老師，她想要確認加西亞是無害的。
    因為加西亞看起來很弱。她知道她利用自己柔弱的外表欺騙了多少人，所以她不相信加西亞。
    “……艾琳，加西亞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
    諾爾維雅嚴肅起來。
    艾琳用勺子攪著冰淇淋，不知道該怎麽說。
    “……加西亞老師他，他沒有不對勁，不對，他很不對勁……怎麽說呢……”
    艾琳放下勺子苦惱地捂住了自己的頭。她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她的聲音悶悶的。
    “……加西亞老師的祖父在他八歲那年就去世了。加西亞老師的祖父原本拜托了一個朋友照顧加西亞老師的，但是那個朋友呢，他就是……因為打擊太大開始喝很多酒，他在喝酒之後對加西亞老師很不好。
    然後，本來，加西亞老師的祖父給他留下了一筆可以讓他上學的錢，但是加西亞老師他選擇退學，把這筆錢拿出來維持‘天使之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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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就是，加西亞老師從八歲之後，就沒再去過學校了。”
    這就能解釋加西亞為什麽不能融入社會了。他沒有正常的社交，沒有朋友和家人，他不知道這個社會該怎麽運行，他隻有祈求，把自己的苦難當成社交的手段。他的人格是不健全的。
    艾琳的聲音有些不穩。
    “那個朋友他會打加西亞老師。因為他沒有工作，而加西亞老師又把所有的錢都投進了‘天使之翼’，所以那個人會帶著加西亞老師去偷竊，一旦被發現，那個人就會說都是加西亞老師犯的錯。他打加西亞老師打得特別狠，這樣被偷的店主就會自認倒黴。……那個人壞透了。
    但是——那個人最後消失了。不知道為什麽消失了，然後加西亞老師就開始一個人生活了。據加西亞老師的鄰居們說，自從那個酗酒的人消失後，加西亞老師再出門後再也不會鼻青臉腫的了。”
    艾琳把有些化掉的冰淇淋快速地放進了自己嘴裏。
    “……不知道那個人到底去哪裏了。我懷疑他把家裏的錢偷走之後逃跑了！因為加西亞老師在那個人消失後，很久很久都沒出去過，等到加西亞老師再出門時，他看起來白得像鬼魂，人也瘦得奄奄一息。應該是餓得不行了。”
    諾爾維雅藍眸一顫。
    所以說，加西亞的祖父是真切存在的，但在祖父之後還有一個人闖入了加西亞的生活。現在加西亞表現出來的一些特質，可能就屬於這後來出現又消失的人。
    一切都解釋的通了。
    加西亞害怕酒鬼、不敢犯錯、不懂人情世故、期待有人能夠拯救他、販賣自己的痛苦……這些都有了源頭。
    加西亞是在畸形的教育裏兀自長出的菖蒲。他遠離社會，能夠接觸到的成人隻有會毒打他的酒鬼。祖父言傳身教帶給他的溫良美好蓋不住猛烈的現實。加西亞一定妥協過，所以即使後來他想要推翻那個酒鬼給他帶來的一切，習慣依舊暴露出了他的部分過去。
    加西亞從沒說過他還有這樣一段過去，就好像那從未發生。在加西亞的講述中，他發自內心地覺得，在祖父離開後他就已經開始自己生活。
    加西亞把那個酒鬼的存在從他的記憶裏抹掉了。
    在某種方麵來說，加西亞是堅強的，因為和痛苦一起生活下去的話就會習慣痛苦，接納痛苦，最後把痛苦當成一種幸福。但加西亞選擇遺忘。
    隻是發生過的事情依舊深深刻在了加西亞的身體裏。他不敢犯錯，他不敢承認“是我犯了錯”，他不希望被人誤會，他看見醉酒者的反應還是躲起來，躲在桌子和牆麵的夾角裏。
    因為這些行為和疼痛是聯係在一起的，犯錯等同於被誤會和拳打腳踢，在加西亞的下意識反應中，這些行為在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結果。
    所以加西亞抗拒，恐懼，逃避。
    或許加西亞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他已經把最糟糕的記憶全都忘卻了，但身體本能依舊在困擾著他，他隻能把這一切歸結為他自己性格上的懦弱。
    他過去的記憶發炎皸裂。但他已經把這段記憶丟在了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無法對傷口進行清創，也就沒有辦法愈合。
    可是這是否意味著加西亞需要撿回讓他痛苦到隻能遺忘的記憶呢？
    這不是她們能決定的。
    諾爾維雅垂眸，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現在的矛盾。而且，讓她覺得格外棘手的是那個突然消失的酒鬼。
    如果那個酒鬼在此時出現，現在積極地想要做出改變的加西亞會被自己毀掉。
    神明把加西亞推到她麵前，她至今依舊沒有想要拯救加西亞，但她不能看著加西亞走向死亡，她一定會拉著加西亞——這是神明想要的麽？
    用加西亞的崩潰和絕望來讓她和這個世界產生更深的聯係，神明最好不要用這麽卑劣的手段。
    諾爾維雅神情憂慮，她問向艾琳。
    “艾琳，那個人消失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麽？”
    艾琳已經吃完了冰淇淋。她滿足地把勺子收起來，開心地躺在她的椅子上。
    “嗯嗯！我覺得他大概已經死掉啦！他有錢就會拿來買酒，如果他卷走了很多錢的話，他肯定會在酒館裏喝得酩酊大醉！
    即使他現在沒有死，他也不會活得很好吧～”
    艾琳用甜甜的聲音說著她對那個酒鬼的惡意。她不覺得酒液會讓人產生暴力傾向，除非這個人本身就有暴力傾向。在酒精的麻醉下，現實的約束力和道德都被降低，一直以來蠢蠢欲動的暴力因子在此刻被釋放。
    所以，醉酒隻是一個借口。暴徒就是暴徒，酒精本身是無辜的。酒精不會叫囂著說“快去打人”。加西亞老師也是無辜的。
    艾琳站起來撲向諾爾維雅。
    “沒事的～如果那個酒鬼出現的話，我會讓他直接昏迷！他傷害不了加西亞老師，加西亞老師也不會傷害我們。不要擔心啦！晚上要去看梅妮洛的歌劇耶！我還從來都沒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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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爾維雅，你的媽媽真的好厲害呀。她好像認識很多人，而且認識她的人都很在乎她……所以梅妮洛也和歌妮婭一樣嘛？”
    諾爾維雅接住了艾琳。她摸著艾琳露出的毛絨絨的耳朵，語氣溫柔。
    “是的。梅妮洛和歌妮婭一樣，都是我的母親很在乎的人。母親分別陪她們生活了很久。”
    “那梅妮洛會像歌妮婭一樣喜歡我們嘛？”
    “應該會……會的，艾琳，她會喜歡我們。”
    諾爾維雅從自己說出的話中察覺到了和梅妮洛同樣的期待。梅妮洛期待她像卡洛兒，她期待梅妮洛能夠代表母親。
    如果梅妮洛像母親的話，梅妮洛一定會很喜歡她的隊友們。
    ……
    “我很喜歡你們的反應。”
    梅妮洛的歌劇結束了。諾爾維雅上台給梅妮洛送花的時候，梅妮洛側頭在諾爾維雅耳邊說了這句話。
    台上的光芒柔和。梅妮洛穿著藍色的禮服，她白色的長發像水晶一樣閃著光，而那雙淩厲的眼睛——梅妮洛眼睛的形狀很好看，但並不讓人覺得強勢和不配合。
    讓梅妮洛顯得格外霸道的是梅妮洛的眼神。她很少正眼看人，即使看了，眼神也總是帶著淡淡的不滿和輕蔑。
    但此刻，在閃爍的燈光下，舞台的正中央，梅妮洛朝她笑著，眼神柔軟。
    梅妮洛像卡洛兒。歌妮婭說過梅妮洛和卡洛兒的相像。但諾爾維雅並不覺得，因為她的母親格外溫柔。但是此刻，諾爾維雅知道為什麽歌妮婭會這麽說了。
    諾爾維雅定定地看著梅妮洛，她手裏的花在不知不覺間砰然墜落。
    諾爾維雅上前一步抱住了梅妮洛，抱得很緊。
    “……我好想你。”
    真的真的很想你。媽媽。
    梅妮洛愣了一下，然後她回抱住了諾爾維雅。她猶豫了很久，然後輕輕開口
    “……我同樣想她，諾爾維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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