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老師，有時候恨一個人是不需要原因的啦。對阿達梓這種失敗的人來說，他恨誰都很正常，因為他很卑劣，很懦弱，他不肯恨自己，所以就恨起了別人。”
    艾琳坐在加西亞客廳裏的椅子上，她的手肘碰到了餐桌，沾上了一層灰。
    加西亞的家裏有一種無人使用的整潔，很多地方都鋪上了灰塵，角落裏卻格外幹淨。
    加西亞沒有正常的生活，這整個房子是他的牢籠，他以為是棲息地，但實際上他早已被纏住，在不知不覺中一步一步地陷進沼澤。
    艾琳觀察著加西亞的家，休特沉默地看著加西亞，而傑瑞抬頭望窗外的天。
    傑瑞不喜歡現在的氣氛。更確切地說，他不希望看到有人如此痛苦。傑瑞隱約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他從休特和艾琳的話中找到了部分真相，但他不敢細想。
    傑瑞知道有些家人的存在是令人痛苦的。他看到過迪芙斯塔的崩潰，他知道羅伊塔殺死親生父親時的猶豫，他參與了卡羅內的改革，他看到了梅菲和奧忒凱絲特是如何被親人出賣的。
    他對於這種悲劇的發生並不陌生。
    但是，他有些弄不懂，那個“阿達梓”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加西亞老師。因為他身邊的朋友們被家族背刺的原因都和利益有關，那些家人不是為了讓他們痛苦才這樣的，是因為他們身上有可以利用的價值，而那痛苦隻是附贈品。
    但這個“阿達梓”，他明顯就隻是要讓加西亞老師萬劫不複。為什麽“阿達梓”會這麽恨加西亞老師？加西亞老師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了嗎？還是像艾琳說的那樣，因為“阿達梓”本身是一個爛人，所以他下意識地做了爛事？
    傑瑞不知道，傑瑞也不想知道。這個世界上讓人費解的事情太多了，有罪的人也太多了。鑽牛角尖隻會讓自己越來越痛苦，放過自己，放棄思考，世界會變得美好很多。
    傑瑞看著外麵變成泥潭的花園，想了想，在雨滴敲打窗戶時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地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外麵這個花園原來種了很多花吧？我剛才用土係魔法探查花園裏都有啥的時候，感受到了特別多的植物根係！”
    最先響應傑瑞的是加西亞。他手裏的冰激淩已經完全化掉了，他把盒子和勺都放在一邊，輕聲回答著。
    “是的，祖父在的時候，這個花園裏種了很多花。”
    “啊原來如此！那些花開起來的時候一定非常好看吧！因為真的種了挺多的，我感覺土地下麵全都是……”
    大雨滂沱。
    但外麵突然展現出了一片格外活潑、格外晴朗的景色。
    花朵爭奇鬥豔，根莖蒼翠欲滴，葉片肥嘟嘟的吸飽了水分，這繁盛的景色即使在晴朗的天氣裏也很難見到。
    傑瑞驚訝地看著外麵，忽然意識到加西亞老師是來自木係魔法院。
    傑瑞向加西亞豎起了大拇指。
    “太厲害了加西亞老師，牛哇牛哇！但是這都是些啥花啊，我感覺我都沒見過。”
    氣氛鬆散。
    雨夜帶來的緊繃緩慢消失，加西亞撐起自己的身體，艱難地站了起來。
    “那些花都是祖父搜集來的，是很奇特的品種，我也隻認識一些……”
    加西亞的話在看到窗外的景色後就咽了下去。他怔怔地看著外麵那花團錦簇的幻影，聽著耳邊炸起的雷聲，感覺這一幕有一種幾乎要把他撕裂的熟悉感。
    也是這樣一個聲勢浩大的雨夜。
    也是這樣一個淪為泥潭的花園。
    雨流得像血，秋天冷的伸不直手指，土地的腥氣上湧，鬆散的土被淅瀝的雨攪動得愈發粘稠。
    是他在被埋葬。
    加西亞想起了所有。他想起了那些模糊不清的細節。他想起了他丟棄的過去，他的記憶變得格外清晰，連同著窗外的幻影。
    “……我隻是反抗。”
    加西亞喃喃著。
    “是他要殺我。”
    加西亞臉色蒼白。他墨綠的眼眸翻滾著青苔，半幹的黑色長發遮住了他的身體，他像一棵軀幹瘦弱的樹，此刻被風刮的搖搖欲墜。
    “……那天也在下雨。雨很大，有煙霧。所以阿達不能出門。他把手裏的酒喝完了，他叫我拿一瓶新的酒。我很餓，家裏的錢都被阿達拿去買酒了，我沒有食物，沒有力氣。
    那瓶酒像鐵一樣沉。我用兩隻手抱著那瓶酒，但最後我還是打碎了那瓶酒。我很害怕，我跪在地板上想要把瓶子複原……玻璃碎片紮進了我的手心。
    很疼。冰涼的，尖銳的疼。
    然後我看到了阿達的腳。阿達離我很近，他的腿上都是血痕，他也被迸濺的玻璃渣劃傷了。他發怒了，他說我什麽都做不好，我是個廢物，他讓我快點給他處理傷口。
    我想要反抗。我拿了平時收集小石子的藥瓶，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用盡全身力氣把他砸暈了。我們的血混在一起，我很恐懼。我沒想要殺他，我恨他，但是他不是一開始就對我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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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達脾氣一直很差，但最開始他還沒有喝酒的時候，他對我很好，我們像家人一樣。可是等到他喝上酒之後，一切都變了。他會使用暴力，他剝奪我的自尊，他讓我覺得我特別糟糕……然後等到他清醒之後，他又懊悔地向我道歉。這樣的過程一直在重複，重複到阿達厭倦道歉。阿達徹底變成了一個惡魔。
    我用藥瓶砸暈阿達的時候，我沒有想要殺死他。我隻是想證明我有反抗的能力，這樣阿達就會害怕我，像我害怕他那樣。但是阿達流了很多血，我怕他死掉，像祖父那樣。
    暴雨讓我失去了和外界的聯係，我想要找到療愈師給阿達治傷，但沒有療愈師願意在這種天氣上門服務。我拖著阿達，他真的很重，我拖不動他。玻璃碎片在我的手裏越嵌越深，我流了很多血。在大雨裏很難行走，我拖著阿達匍匐著向前爬。但很快我就因為失血過多失去意識了。
    等到我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周圍都是泥，粘稠的，蓋住我的存在的泥。很難呼吸，我覺得我要死了，但下一秒窒息的痛感告訴我，我還活著。我身上的泥越來越多，我意識到是阿達在埋葬我。
    我是在花園裏帶著阿達暈倒的，阿達醒過來之後可能以為我要埋葬他，所以他先把我埋了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做的時候知不知道我還有呼吸……還是他就是想要活埋我。
    我沒有力氣，失血過多讓我的頭變成了一堆漿糊，我無法呼吸，沒有任何可以解決困境的手段——然後我忽然想起來，我會木係魔法。
    但阿達不知道。因為我不喜歡我的魔法，幻影改變不了任何事，隻是一種自我欺騙，我把那當成我弱小的證明。阿達討厭我的怯懦，所以我不想在他麵前展露出我的無用，我從來沒告訴過阿達我有木係魔法，阿達不關心我，所以他從來都不知道我會木係魔法。
    我不知道我的木係魔法能夠帶來什麽，那隻是幻影。但我除了使用木係魔法之外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我變出了幻影。
    泥土沒有變得更重。阿達走了。我想，阿達應該是害怕了，因為他不知道那是我的木係魔法，他看到那些花的幻影，可能以為是祖父在看著他的所作所為，所以他逃走了。
    還好在下雨。雨那麽大，幾乎能夠把人砸穿。雷聲一直在響。我努力地推著身上的泥土，最後，我逃了出來。因為失血、饑餓和窒息，我在雨裏暈倒了很多次，我看著鬆散的泥土，記憶變得很不連貫，我甚至不記得那土坑裏埋的到底是我還是阿達。
    我回到了這裏。我攥著藥瓶想要把自己治好，但最終我發燒昏迷躺在地板上，反反複複地清醒又沉睡，就這麽過了幾天時間，天晴了。
    陽光很亮，我被陽光曬醒了，我躺在地上，地板上都是幹掉的泥土，我的身上有血，但我的身上沒有傷口——我吃光了一整瓶恢複藥劑。
    高燒帶走了一部分記憶，我看著家裏的混亂和花園裏的泥濘，我覺得我殺了阿達。因為在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我能夠想起的就是把阿達砸暈的那個畫麵。那讓我的靈魂戰栗。我確定我殺了阿達，並且把他埋在了花園下麵。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我又變成自己一個人了，我還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不敢告訴大家我殺了阿達，所以我默默把泥坑填平，然後拿出剩下的錢去買食物和藥劑……我買了遺忘藥劑。當時的我無法承載這麽重的罪惡，如果帶著這份記憶，我無法生存下去，我隻會崩潰。
    所以我忘記了這段記憶。”
    加西亞講述的故事很長。但沒有人打斷他，他一直講著，聲音嘶啞低沉。
    這是一個格外讓人難過的真相。
    在這個真相裏，所有的惡意都在加西亞身上。他的反抗太過微弱，連自衛都顯得格外被動。被攻擊的是他，被活埋的是他，被拋棄的是他，承擔著所有痛苦還要想辦法繼續活下去的，也是他。
    遺忘是唯一選擇。
    可是從始至終，加西亞都沒做錯過什麽。在他不肯接受幸福，像贖罪一樣地痛苦生活，不斷地把錯摞到自己身上時，他沒有想過一種可能……那就是他沒錯。他隻是受害者。
    “……天哪。”
    傑瑞被加西亞故事裏的“阿達”表現出來的惡意震撼了。他下意識地出聲，然後忍不住問休特。
    “那個‘加爾恰’，他真的毫無負擔地死了嗎？他死的時候不痛苦嗎？他憑什麽不痛苦，他也太壞了吧，明明……”
    明明錯的是他，明明做下錯事的是他，憑什麽是加西亞承受了這一切。
    休特看了眼傑瑞，然後他又看向顫抖著的加西亞。
    在艾琳期待的眼神中，休特平靜開口。
    “加爾恰很痛苦。因為他總覺得有鬼魂在纏著他，所以他一直生病，最後病死在療養院裏，沒有人去看他，他像一個影子一樣活著。”
    傑瑞連連點頭。
    “對對，他就該這樣才配得上他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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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瑞又安撫地看向加西亞，覺得這樣的結果應該能讓加西亞感到痛快——
    但加西亞沒有。
    他大口地呼吸著，他沒有因為阿達梓也痛苦而覺得好受，他隻是難過。
    休特打開了窗。
    一種泥土的味道湧了進來，休特意識到不對，他想要把窗戶關上，但加西亞阻止了他。
    “別……關。”
    加西亞的聲音都在搖晃，但是他這麽說著，用手摳著牆，一點一點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門口，回頭和他們說他想要出去冷靜一下。
    傑瑞想要上前勸阻，但他被艾琳攔了一下。艾琳無聲地朝傑瑞搖了搖頭。
    當門被輕輕關上的時候，傑瑞泄力地看著艾琳和休特。
    “就這麽讓他出去嗎？我感覺他都要精神崩潰了，他萬一想死咋整啊？”
    “不會喔。”
    艾琳看向窗外直直走向花園的加西亞，聲音清晰。
    “他現在是加西亞。是我們的指導老師，他選擇當加西亞……加西亞不會因為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加西亞要向前走。”
    撕心裂肺的吼聲順著窗戶衝了進來，窗外盛放的花朵在大雨中鮮亮如夢，遮蓋住了加西亞的身影。
    傑瑞抿起唇，心裏很不好受。他又問休特。
    “哥，你說的那個‘加爾恰’過得很不好，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已經死了。我說的就是真的。”
    傑瑞聽懂了休特的意思，他悶悶不樂地看著外麵漂亮的花叢，覺得阿達梓還是死的太早了。
    阿達梓應該死的再早一點，死在他活埋加西亞老師的那個雨夜，或者再晚一點，活到現在，讓加西亞老師埋他一次再死。
    但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傑瑞揉了揉眼睛。隔著淚水，他看到幻影慢慢淡去，加西亞老師跪在泥潭裏，黑色的頭發羽毛一般貼在他的後背。雨水衝刷著他的臉龐，他的臉朝向天空，頭昂的很高。
    烏雲漸漸散了。雨勢穩定下來。
    傑瑞有一種預感。
    “——雨快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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