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琳休假期的最後一天，“送你回家”的全體成員請了假和木莎老師一起奔赴蘭尼爾。
    這個時間實際上並不是諾爾維雅決定的。但木莎老師表示她必須回蘭尼爾，因為她的女兒生了病。
    木莎老師的焦急不是假的，但艾琳不理解木莎老師為什麽不直接回去。
    她的女兒生病了不是嗎？這個時候女兒難道不是更想要看見媽媽嗎？
    木莎搖頭。
    “不是的。我和洛蕾塔……洛蕾塔是我的女兒。她很討厭我。之前她還小的時候也生過一次病，我未經她的允許就回去了，她發了很大的脾氣，一個月都拒絕和我說話，並且當天她病得更重了。
    所以從那次之後，每一次我都會問她，然後再回去。”
    “為什麽呢？木莎老師，你做了什麽讓洛蕾塔生氣的事情嗎？”
    “我不清楚。”
    木莎有些失神。
    “我覺得我做過很多讓洛蕾塔生氣的事……”
    “洛蕾塔為什麽還在蘭尼爾呀？”
    艾琳拿著給洛蕾塔的禮物，問木莎老師關於洛蕾塔的事情。
    木莎鈍鈍地站在原地，她想了很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因為我帶不走她，她的父親是蘭尼爾的一個貴族，他們不允許洛蕾塔離開。她也不想離開。我和洛蕾塔的父親離婚了，我們是政治聯姻。
    我想洛蕾塔應該不明白這些，我令她蒙羞。”
    “木莎老師！您為什麽會這樣想？”
    “因為在蘭尼爾，很少有雌鷹會和她的丈夫離婚。這種行為被視為一種恥辱，但我必須離婚，我們因為政治被迫結合，我們沒有感情，我無法和他一起生活。
    我愛洛蕾塔，我很抱歉沒有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但我真的無法接受這種婚姻。我和我的前夫在結婚之前沒有見過麵。”
    “木莎老師……您遭遇了什麽？為什麽要用結婚來解決？”
    艾琳無法想象。她覺得木莎老師是強大的，雖然她看起來好像很虛弱，但同為返祖科，她能想象得到木莎老師的翅膀會有多大、多硬，木莎老師是強壯的雌鷹。
    “不結婚就要接受死亡。”
    木莎說這句話時表情沒有任何波動。但下一句話，她說出來時仿佛帶了血腥氣，幾乎有一種壓倒性的絕望和迷茫。
    “我的母親背叛了我。”
    木莎的臉在抖動著，她的眼睛在一瞬間就紅了，她是那麽脆弱，她的恨意純淨又決絕。但是這也能反映出她是多麽愛。
    愛她的母親。
    但下一個瞬間她就已經恢複如初。
    “……所以，我並不知道該怎麽當好一個母親。生育也不是我期待的，這是蘭尼爾管控我的手段，在沒有洛蕾塔之前，我沒有自由。”
    “蘭尼爾為什麽這樣？”
    “因為我可能成為第一個鷹族的女獸勇士。”
    木莎看起來木訥、蒼白又僵直。她像是月光下無法伸展的百合花，但實際上她的根係占據了整個池塘。但是沒人能看到，她自己也漸漸要冬眠了。
    但她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她知道自己的翅膀是怎樣的利器，她知道從高空中俯視大地是什麽感覺。
    麵對灰狼族學生震驚的眼神，她笑了笑。
    “我沒有贏過瑪緹雅。虎族的實力強悍，但我也不差，隻是當時瑣事纏身。
    但是波萬恩，我比他強。我打過他了。”
    她至今還能記得讓她的身軀都顫抖的心髒震動聲，喜悅像涼爽的風吹向她，她覺得即使是神降也不過如此。
    她那時覺得她會永恒地活著，因為她是蘭尼爾國所有雌鷹的神明，她將解放所有被困束著的雌鷹，她有著與整個蘭尼爾國對抗的實力和決心。
    隻是。
    對於幸福的憧憬往往會帶來最深刻的痛苦。在快樂的最頂端，她猛然失去一切。她的夢想、她的榮譽、她的自由、她的尊嚴……
    更悲哀的是，這些是她主動放棄的。而現在她並不覺得後悔，她無法做出更好的選擇，她失去了選擇的權力。
    她應該怨恨很多事。但她不善於怨恨，她善於解決問題。要不然她也不能從蘭尼爾一直堅持學習，然後離開蘭尼爾走到更廣闊的世界裏。
    木莎不再提過去。她提起了“送你回家”此行去蘭尼爾應該達成的目標。
    “艾琳，關於合作項目，蘭尼爾那邊要求雄鷹和雌鷹可以進入艾博斯格的比例是七比三。你們的任務是找到可以讓蘭尼爾國王妥協的條件。”
    “好哦。最後比例是多少呢？”
    “五比五是最好的。六比四也可以……蘭尼爾國王非常頑固。”
    艾琳歎了口氣。
    她什麽都沒說。
    如果她沒有當領主，如果她以後不想當國王，如果她沒有去過腓比烈，她會問木莎為什麽不能隻讓雌鷹去艾博斯格。
    但是她現在什麽都知道。麵對蘭尼爾的困境，她束手無策。幫助蘭尼爾的雌鷹嗎？她們會意識到自己需要幫助嗎？要怎麽幫助她們？攻打蘭尼爾？這不可能，她不能無緣無故地和一個實力強盛又很團結的國家宣戰，她需要保護她的瑈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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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殺蘭尼爾的國王嗎？即使成功了又有什麽用處？死了一個國王，還會有新的國王出現，蘭尼爾不會有任何變化。
    殺掉蘭尼爾所有雄鷹？強迫蘭尼爾不要這麽馴化雌鷹？
    不可能也不現實。
    既得利益者怎麽會主動讓自己的利益受損，怎麽會讓自己的統治受到威脅？
    蘭尼爾和腓比烈的情況還不一樣。
    她知道菲阿娜為了腓比烈女性的困境都付出了怎樣的犧牲，而在菲阿娜之前，菲阿娜的母親已經開始在做這件事。
    極致的壓迫會迎來反彈。
    但蘭尼爾並不想讓雌鷹們去死，蘭尼爾要雌鷹們自覺地維護雄鷹的利益，它已經馴化了她們，而她們一代又一代地在國家的整體教育和社會潛移默化中馴化了自己和後代。
    這樣的閉環無懈可擊。
    這樣的循環已經持續了很久，久到沒人覺得這需要考慮，這已經變成一種類似於法律的約束。而法律也在引導雌鷹自覺留在家庭裏付出，讓她們覺得這是一種榮譽，是一種隻有她們能夠做到的事情。
    還有“禁飛令”。
    隻有雄鷹能夠飛起的天空裏，所有雌鷹隻能仰望，她們甚至不能自由化形，明明她們的翅膀那樣龐大，她們的身軀那麽強壯。
    艾琳很難過。她說不出自己為什麽難過，她隻是看著木莎老師，覺得木莎老師不該這樣。
    她當然能想出木莎老師付出了怎樣的努力才能走出蘭尼爾，她能想象到那些不理解和嘲諷。在蘭尼爾那樣的環境中，木莎老師能夠堅持上學、堅持訓練，這就證明木莎老師擁有一顆堅定的心。
    木莎老師本該成為獸勇士的。
    “艾琳，別露出那樣的表情。我做出了選擇，我是個成年人，我的得失由我自己負責，不要為我難過。
    我在成長中的很多事情就已經決定了現在的我是什麽樣子，我的失敗是因為我太不成熟。現在的生活也沒什麽不好，我很自由，我可以在艾博斯格教書，也能隨時回蘭尼爾看我的女兒。我比起其他雌鷹已經好了很多。”
    木莎的表情很淡。
    艾琳卻愈發想哭。
    “可是你本該……”
    “艾琳。我到現在一直讓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這是一個我無法更改的事實。不要為我難過，不值得。”
    “你們說什麽呢？”
    蛛姀和艾爾利特到了。蛛姀看到了艾琳的表情，她隻能看到木莎老師的背影，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皺起眉，問艾琳為什麽要哭不哭的。
    艾琳搖頭，說自己沒有哭。
    艾爾利特注意到了木莎老師今天的裝扮。
    “木莎老師，你穿的這個裙子很特殊，是蘭尼爾的特色服裝？”
    木莎點頭。
    她向艾爾利特展示著裙子上的花紋，艾爾利特很感興趣，但他挑眉，覺得這個裙子的樣式做得很爛。
    “這樣很不方便。”
    “是的。”
    木莎邁動腳步。這種裙子她穿了很多年，她清楚這樣的裙子比起褲子有多麽累贅。
    “艾爾利特，服飾裏也有權力的爭奪。這個裙子是故意被設計成這樣的。”
    艾爾利特一頓，然後他抬眼看向木莎。
    “你擁有自由離開蘭尼爾的權力，你也有自由選擇穿什麽的權力。”
    “但是我的女兒洛蕾塔不能離開蘭尼爾。她已經因為我的選擇遭受了很多議論，我不想再因為我的穿著讓她被嘲笑。”
    “那最初就不要生她。”
    艾爾利特輕笑著，他的戾氣有些收不住。
    蛛姀側頭看向艾爾利特，她在想是哪句話讓艾爾利特想到了自己，以至於他現在表現得那麽糟糕。
    氣氛凍結。
    艾琳走到艾爾利特身邊，湊過去看他的表情。
    “怎麽突然生氣啦？”
    “我現在心情不好，別惹我。”
    “發生什麽讓你心情不好了？”
    諾爾維雅的聲音響在艾爾利特身後。
    諾爾維雅和休特帶著杜庫到了。
    諾爾維雅意識到了氣氛的僵持。她碰了碰休特的衣袖。
    休特頷首，帶著杜庫去問艾爾利特怎麽了，而諾爾維雅和木莎老師打了招呼，岔開話題問了許多有關合作項目的事。
    在最後，諾爾維雅聲音很輕地向木莎老師說明了艾爾利特的敏感。她為艾爾利特可能出現的過激言語而提前道歉，但她沒有保證讓艾爾利特不會出現這樣的行為。
    木莎若有所感。她感受到了溫柔的半人魚副隊長語氣中那淡淡的疏離。
    “……你在縱容他。”
    木莎下意識地分析出了這話語中隱含的意思。
    諾爾維雅一停。
    她藍眸看向旁邊依舊沒有被哄好的艾爾利特，反問木莎老師。
    “這就算縱容了麽？艾爾利特不會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或許因為某句話，某件事，他會不受控製地被拉到無能為力的曾經。他需要把他的恐懼和不適都表露出來。”
    諾爾維雅看到艾爾利特走過來了。
    休特看向她，輕微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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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爾利特低垂著頭走近木莎，聲音也很飄忽不定。
    “抱歉，木莎老師。我語氣很不好。”
    “沒關係。是我說的話讓你覺得不舒服了。”
    木莎倒也沒有很在意這件事。她的眼神忽然不動了。
    諾爾維雅轉頭，看到了領著雅琳休的菲阿娜。
    諾爾維雅已經知道雅琳休的那兩個朋友不會和它一起來了。她很擔心木莎老師的女兒是個不友好的小孩。這本來就不是雅琳休應該承擔的責任，她知道雅琳休善良，雅琳休是因為覺得木莎老師需要幫助才開口說它想交新的朋友。
    她本該開心。雅琳休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雅琳休有很多愛，所以它並不害怕把愛分享給別人。
    但是有時候她覺得雅琳休也在為她們妥協。她希望雅琳休無所顧忌，但雅琳休體貼地讓她覺得愧疚。
    雅琳休似有所感牽住了諾爾維雅的手。它抬起頭，和諾爾維雅說起它最近喜歡的東西。
    “我喜歡在學校裏跑得很快，我喜歡秋天焦焦的味道，我喜歡哈梓帶我出去玩，我喜歡杜庫給我買的蠟筆，我喜歡菲阿娜帶我認識那些玫瑰的品種，我喜歡你的手輕輕摸我的臉蛋……”
    雅琳休說起這些時，它總是忍不笑起來。
    “諾爾維雅，我很開心來到這個世界上喔。我會有難過的時候，我經常弄不懂這個世界，我會耍賴，我會和你們發脾氣……但我從來沒有覺得不來這個世界就好了，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
    我明白我是獨特的。我知道我是被你們創造出來的，我的身體是你們的發絲，我擁有思維是因為神命石。我是你們的吉祥物。
    我曾經有很多疑問。我離家出走，我試探著你們對我的耐心和愛，你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你們的答案。所以我也想告訴你們——我從來不會覺得我有妥協什麽。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把我送進勃朗學校。
    我很開心我是雅琳休。我很開心我是我，大家是大家。謝謝你們給我生命。無論多少次……都請你們創造出我。我想要和你們在一起。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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