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塔格發了一條消息後就在聯絡器上消失了。
    諾爾維雅最後選擇問涅多桉。她想知道珍妮是否還活著。
    隔著聯絡器，涅多桉的聲音顯得更加冰冷。
    “茱達絲嗎？找到了。知道她在蘭尼爾的真名之後很快就能找到了。她在文斯市的監獄裏，她早就要被處以極刑了，但愛格培說看她不順眼，折磨了她很久，把她留到了現在。
    愛格培是文斯市管理者的情人。那個雌鷹很棘手，她像個海膽，無論怎麽碰都是刺，她太愛自己了，愛到她身邊所有的生命都是她的工具，她不允許任何破壞她幸福生活的因素存在，但我也很奇怪為什麽她會留下茱達絲。
    不過現在茱達絲還沒被救出來。跨市執法的風險太大了，我不會冒這個風險。托塔格現在瘋了一樣去找各種勢力救茱達絲，但茱達絲是一定要死的。
    茱達絲給文斯市帶來了震動性的影響，在茱達絲逃離後，又有許多類似的案件，據說那時候的雄鷹在晚上入睡時都會在枕頭下麵放一把刀。
    從這個方麵來看，我願意救茱達絲。但她在文斯監獄最深處，愛格培態度不明，蘭尼爾的國王最近動態異常，這樣的行動還是太招搖了。我不能救她，如果必要的話，我也可以放棄托塔格。他已經嚴重影響到現在的工作了，我需要新的分析師。”
    涅多桉的話語直接而冰冷。她話音一轉，提到了約書亞。
    “你見到他了吧？你們都是警衛員，他知道我在蘭尼爾見過你之後一定會找你說些什麽——不用理會他。”
    涅多桉沒有多說，她在蘭尼爾不需要他人的意見，這導致她讓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命令。
    涅多桉直接結束了通訊。
    諾爾維雅收起聯絡器。她看著陰沉的夜空，發現白天變得格外短暫。秋季似乎總是肅殺的，許多悲傷、遺憾、分離的故事出現在秋季。
    秋季給她以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她一直在努力向前走，但她有時候會覺得她隻是在轉圈。
    到處都是死局。生路在哪裏呢？
    “萊麗同學，你在這裏做什麽？”
    木莎老師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諾爾維雅轉身，她看到木莎老師提著一籃食材，身後是蕭索的夜色。
    在這一刻，她想起了木莎老師身上那種抽離感。她突然和木莎老師共鳴著，就好像她和木莎老師讀了同一本書。在許多年前，木莎老師在某一個橋段留下了她寫的書摘，而在很多年後，她讀到了木莎老師當年看到的那些字句，她和許多年前的木莎老師擁有了同一種情緒。
    “木莎老師。”
    諾爾維雅的話隻有開始，她沒有接著說些什麽，但木莎看向她，問她想問什麽。
    “我想問……您當初恐懼麽？”
    這個“當初”並沒有具體的時間限製，但木莎迅疾地想到了她回到蘭尼爾的那一夜。
    那麽冷的天氣，冰雹和雨一起砸了下來，似乎連命運都在勸阻她。彼時的她與最好的朋友兼戰友決裂，互相說了此生不再相見的狠話。
    “恐懼嗎？在回去的路上我並不恐懼，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但唯獨沒有恐懼。那時候我馬上要成為獸勇士了。我想，既然我有成為獸勇士的能力，那即使我不是獸勇士，我還是非常厲害的。我能夠以一己之力改變很多事。
    我那時年輕。天真而傲慢。等到我意識到該開始恐懼的時候，我已經失去恐懼的能力了。”
    木莎說著，到後麵語氣都幹澀。
    諾爾維雅沒有想到木莎認為的“當初”時間是回到蘭尼爾。她想問的“當初”是木莎決定離開蘭尼爾，再次開啟自己的生活的那段日子。
    破壞比創造簡單，堅持比放棄困難。
    “我被拋棄了。”
    木莎老師並沒有停止她的講述。她用那種嘶啞的，像是用刀片刮出血沫的聲音，簡短地說著困擾著她許久的痛苦來源。
    “我被我的母親拋棄了。這是我感到恐懼的原因。但是我總以為，是有許多誤會，是國王在從中作梗。她不見我，她越不見我，我越能肯定，她是有苦衷的。
    我除了她一無所有。所以我想，見她一麵，隻要一麵，我就能得到答案。我就沒有失去她。所以我結婚了。我結婚的時候，她必須在。
    我去尋找一個答案，她沒有給我答案，但是她對我失望了。我分不清這種失望是從很久之前就開始了，還是因為我結婚了。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恐懼，但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了，所以……我不期待，也就沒有恐懼。
    諾爾維雅，我每次都和恐懼陰差陽錯，我隻有遺憾。”
    木莎的聲音到最後啞的幾乎像電流聲。她自己也很驚訝，驚訝於自己的坦誠。她的自尊將她所有的痛苦都藏在心髒，隨著血液流動而遊動在四肢百骸，但她很平靜。是精疲力盡的平靜。
    諾爾維雅有片刻的失語。過了很久，她再次問向木莎。
    “那您恨麽？”
    這個問題不是她想問的。是她為木莎準備的問題，她沒有設定具體的目標，木莎老師會自動把她缺少的內容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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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莎把這個詞放在腦海裏滾了一圈，然後她搖頭。
    “不恨。我的母親，她無論因為什麽拋棄我，我都不恨她。我能離開蘭尼爾是因為我的母親，她給了我千百次的生命，她無數次拯救我，讓我飛越帕垂亞蒂，讓我擁有成為獸勇士的資格。
    她可以隨時收回我的生命。我無法恨她。”
    ……怎麽會那麽難過。
    諾爾維雅看著木莎，她的心微微顫動，她覺得她看到了凝聚在木莎老師身上有形的痛苦。
    她並沒有說具體要恨的對象。世界、命運、蘭尼爾的國王……木莎老師在許多選項中，沒有絲毫猶豫地、下意識地選了母親。
    木莎老師想恨她的母親。如果能夠毫無芥蒂地恨著一個確定的存在，那木莎老師現在會好過許多。
    “或許真的有誤會——”
    諾爾維雅試圖還原真相。
    但木莎搖頭，她看著自己手裏提著的食材，把語氣隱匿得很平靜。
    “沒關係。背叛我也沒關係，拋棄過我也沒關係。我不在意。但她不願意再見我了。她不愛我了。
    她怎麽會不愛我呢？我是她流動的血，我是她的翅膀，她說我是她的驕傲。
    我為了她可以放棄成為獸勇士。為什麽她不可以為了我放棄她的愧疚，她的苦衷。為什麽不順從國王的意思假裝關心，假裝愛我。
    她很矛盾。她的矛盾讓我猶豫。”
    木莎不再說了。她意識到再說下去，她的情緒會像洪水衝破理智的堤壩，地動山搖。
    諾爾維雅也沒有繼續再問。
    但木莎似乎想說什麽，她剛要開口，諾爾維雅的聯絡器就急促地響了起來。
    現在她的聯絡器是伊萬斯托和南邊大陸合作後的產品，功能齊全並且靈動敏捷，但她還沒適應這樣的鈴聲，急促的好像向她發起通訊的人已經暴躁了起來。
    木莎見狀和她說了再見。
    諾爾維雅抱歉地看著她，然後連接起了這次通訊。
    是涅多桉。
    涅多桉的聲音急躁又火藥味十足。
    “我來不及和你說具體發生了什麽。托塔格這個倒黴東西找到了弗朗徹。弗朗徹不知道腦子搭錯哪根弦同意幫他。弗朗徹聯係了文斯的愛格培。
    托塔格去文斯見到了茱達絲——珍妮，珍妮和他說了分手，並且不希望被救。托塔格回來之後就瘋了，他說世界是假的，他遇到了新興職業，他會在夢裏。
    他要求和你通話，因為你在夢境之外……他現在夢到哪句說哪句。諾爾維雅，我需要你把他穩住。他去見了珍妮之後在文斯就開始發瘋，如果他再不鎮定下來，我要讓他在海下長眠。我不可能為了他暴露所有人——”
    “你是個騙子！涅多桉，你根本不存在，你隻是我幻想出來的。這整個蘭尼爾都是假的，是我虛構的，我隻是還沒醒……”
    涅多桉的聲音被托塔格取代。
    諾爾維雅捏著聯絡器，冷靜開口。
    “托塔格，我是諾爾維雅·萊麗。”
    “是你給我發了錄像。我記得你。你不在蘭尼爾，你是真實的。你告訴我，珍妮沒有和我分手，這一切都是假的，是嗎？”
    “是。”
    “是……是嗎？”
    “托塔格。你想要聽謊話麽？我可以編很多理由，我可以給你編織一個完美無缺的故事，但是托塔格，看看你周圍，看看涅多桉。
    你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的情緒崩潰害死所有雌鷹。涅多桉是虛假的麽？你怎麽能這麽說？涅多桉在蘭尼爾做了多少事？她做的事情繁雜瑣碎而危險，那是你能夠想象出來的麽？蘭尼爾這個嚴酷殘忍的國家隻是你的幻想麽？就因為你痛苦，你要對身邊那再明顯不過的所有雌鷹共同的痛苦都視而不見？
    托塔格，醒醒吧。珍妮還活著，你這麽崩潰僅僅是因為她提了分手，你是分析師。用你在梅赫迪四年學到的知識分析一下，珍妮現在和你分手代表這什麽。”
    “……代表著。她不愛我了。從一開始就是欺騙，她從來沒告訴我她的過去，她真實的名字，她殺過人……”
    “準確來說，她殺過鷹。托塔格，珍妮是個怎樣的愛人？她是那種因為遭遇危險就不顧你的情況向你求助的那種類型麽？”
    “……不是。她很堅強，她在這種情況下會自己撐著……她怕拖累我，她會自己承擔……”
    托塔格不再說話了。
    涅多桉再次獲得聯絡器使用權。她的火氣消下去一點，但聲音依舊疲倦。
    “托塔格有病。當初他就不對勁，隻是我沒人可以用，他沒點兒病我用著還不放心。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跟他說過，他不信，他支棱個腦袋裏麵裝的都是狗屎。茱達絲……珍妮怎麽看上他的？
    總之，托塔格現在好了。晚上好好休息吧，下周見。”
    涅多桉急匆匆地結束了通訊，諾爾維雅握著聯絡器，半晌，長舒一口氣。
    新換的聯絡器收音很清晰。在托塔格奪過涅多桉的聯絡器開始說話後，諾爾維雅聽到了金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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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涅多桉已經對托塔格起了殺心，如果托塔格依舊沒有平複情緒，涅多桉下手不會有絲毫猶豫。
    風嗚嗚叫著。樹幹被狠狠抽打，連地上的路走起來都硬了許多。秋季總是很憂鬱。
    木莎老師已經離開了。在空蕩蕩的街道上，諾爾維雅想起木莎老師似乎要說些什麽，但被聯絡器的響聲打斷了。
    怎麽每個人都是苦澀的。當葉子被風吹落的時候，人也會凋零麽？
    諾爾維雅總會提出一些她自己都不會回答的問題。她的心情因為種種變故而愈發低沉，在這種時刻，她想要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家人身邊。
    她準備回玫瑰府邸了。
    法陣轉動，淡淡的金光在黑夜中像是消散的星星。今夜有雲，那些雲像口袋一樣把星星都藏了起來，連帶著月亮也沒什麽顏色。
    諾爾維雅大概知道玫瑰府邸裏有誰。菲阿娜去外國出差，休特今天去皇宮，杜庫去找了加西亞，他還沒把給加西亞買的特產給他。艾琳要回到瑈幽皇室，她需要給奧忒凱絲特登記在皇室名單裏，今晚應該也不能回來了。
    雅琳休今天去了費莓歐家裏玩，明天她們會一起上學。
    所以現在玫瑰府邸裏應該隻有艾爾利特和蛛姀。
    但諾爾維雅走下法陣，推開玫瑰府邸的門時，她看到了艾琳。
    艾琳抱著很多泛黃的書本，有些無措地站在客廳裏。
    “艾琳？”
    諾爾維雅看著她，發現她現在有些顫栗，但那到底是興奮還是恐懼，諾爾維雅也分不清。
    “我……我去找當年和我的媽媽一起去蘭尼爾留學的返祖科獸人……第一個，我去拜訪的第一個獸人，就是媽媽的朋友。
    她把媽媽的日記都給我了。我還沒有看……我不敢。諾爾維雅，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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