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在走出琴奧的小木屋後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裏。
    她的思緒混亂，她原本想要按照計劃回到瑈幽，然後繼續工作，明天上課，和諾爾維雅她們在1206裏吃午餐……
    她默默地抱著那些日記，坐上了回玫瑰府邸的法陣。
    在幾個瞬間，她想要把這些日記丟掉。她已經從琴奧的舉動裏感受到了母親對她的審視和評判。如果不打開母親的日記，她就還能騙自己母親是全身心地愛著她的。
    她覺得自己依舊是以前那個自私的灰狼。但為什麽不可以呢？為什麽母親不能愛她，如果不那麽愛她，為什麽要讓她來到這個世上。
    她的肩上永遠扛著母親靈魂的重量。那種重量壓著她，讓她不敢將自己放進墮落的境遇裏，讓她即使在不能拯救自己的時候也拚命想要為瑈幽做一些事情。
    她就抱著這樣的念頭走進玫瑰府邸。
    意外的是，現在的玫瑰府邸很安靜。艾琳捧著琴奧說有關她的兩本日記，茫然地站在原地，恍惚地不敢打開。
    在很多、很多事情上，她都能勇往直前。但是唯獨在母親身上，她是懦弱而卑劣的。
    因為她不能恨，不能厭煩。母親為她付出了生命，母親理應是最愛她的，所以她要在這個糟糕的世界裏努力活下去，她不能死。
    冰冷的宮殿，殘酷的雨。像夢魘一般的叔父，對這些視若無睹的父親。惡意貼在她的後背上，像一隻被寒意浸染的手，順著她的脊背握上她的脖頸。
    母親必須愛她。母親不能對她那麽壞，讓她在沒有遇到隊友之前自己苦苦熬著。
    她這樣抱怨著，但她始終不敢打開母親的日記。直到她看到諾爾維雅。
    她說著她的害怕，然後把那兩本日記放在諾爾維雅手裏，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她。
    “諾爾維雅，你先看看好不好？如果……如果……”
    如果母親在日記裏寫恨她，那她永遠都不會釋懷。
    諾爾維雅拿著那兩本日記，眼眸微垂。
    “艾琳，為什麽這麽害怕？”
    艾琳不說話，她垂著頭，灰發觸碰到了腳踝，像蟲子身上的毛刺在紮她。不安全感在襲擊她，所以她下意識地回到了玫瑰府邸。
    諾爾維雅看著艾琳，她把那兩本日記放到了一邊，然後走近艾琳，蹲下問她晚上有沒有吃飯。
    艾琳搖頭，諾爾維雅想了想，問艾琳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麽想去嚐試一下的餐廳。
    艾琳又搖頭。她太忙了，她幾乎已經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在她僅有的休息時間裏，她隻想放空自己，什麽都不想。
    諾爾維雅點頭。
    她聲音溫和地讓艾琳先去休息一會兒。
    “睡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吃晚餐，好不好？”
    艾琳看著那些日記，又看了看諾爾維雅，最後，她慢慢地點了點頭。
    “好。”
    艾琳脫下外套上樓了，她的聯絡器在外套裏，並沒有拿上去。她的確很疲憊，她想要什麽都不想地睡一覺。
    她和奧忒凱絲特說了她要回玫瑰府邸，在這半個小時內應該也不會有很要緊的政務找她。
    諾爾維雅注視著艾琳走上二樓，然後目光溫柔地朝她揮了揮手。
    城堡大門忽然響了。
    諾爾維雅回頭，發現是被費莓歐的管家送回來的雅琳休。
    雅琳休和費莓歐的管家說了再見，然後轉頭撲向諾爾維雅。
    “諾爾維雅，我回來啦！”
    諾爾維雅摸了摸雅琳休的頭，問它怎麽突然回來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情緒不舒服。”
    雅琳休說著，看了看客廳。
    “我在回來的時候給大家發消息說我很難受。諾爾維雅，你是因為我的消息才回家的嘛？”
    諾爾維雅疑惑地拿起聯絡器，確認沒有雅琳休的消息。
    “沒有消息，雅琳休。”
    雅琳休低頭看了一眼，才發現自己沒有按全部發送。但是它先發給了菲阿娜，菲阿娜已經接收到了消息。
    “不是我不舒服，但是肯定有人很難過，很焦躁，很絕望。我知道大家今天應該都不在家裏，所以我把大家都叫回來了。”
    雅琳休嚴肅地說著，然而艾琳和諾爾維雅的聯絡器都響了。
    是菲阿娜。
    【菲阿娜：雅琳休說它不舒服。今天家裏應該隻有艾爾利特和蛛姀在，澳契夫和哈梓去塔蘭厝了。我先回去看看發生了什麽，剛好我這邊的事情也結束了。】
    諾爾維雅戳了戳雅琳休的臉蛋。
    “知道‘狼來了’的故事麽？次數多了以後大家都知道你是在說謊了。”
    雅琳休抬頭，把臉貼向諾爾維雅的手掌，誠實地搖了搖頭。
    “老師沒講過。狼來了不好嗎？艾琳就是灰狼。諾爾維雅，如果我總是說謊，你們就不會來了嗎？”
    “不會。”
    諾爾維雅捧著雅琳休的臉。
    “雅琳休，無論什麽時候，無論那是不是謊言，隻要你說你需要我們，我們就會出現。”
    雅琳休眯起了眼睛，感受著諾爾維雅掌心的體溫。它的心情慢慢平穩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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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會出現！就像現在，我知道大家心情不好。”
    “是艾琳心情不好。”
    諾爾維雅看著那堆日記，給她的隊友們發了一條消息。
    ……
    叮鈴鈴。叮鈴鈴。是誰發來了消息？
    艾琳迷蒙地思索著，她給自己的聯絡器設置了不同的鈴聲，這種鈴聲代表著……
    艾琳坐起身，她揉了揉眼睛，看到了倚在她的房門邊的諾爾維雅。
    柔軟的光順著諾爾維雅的輪廓滑了進來，像黃油一樣。她聞到了黃油的香氣，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下來吃晚飯吧，艾琳。”
    諾爾維雅說著，把她的聯絡器上的鬧鈴關掉了。
    她們之間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諾爾維雅知道她的每個鬧鈴聲音都對應著什麽事件。諾爾維雅播放的鬧鈴聲音代表著——
    工作結束，回家。
    因此，她醒來時才沒有緊迫的情緒。她的身體在她的意識醒來之前就接收到了聲音包含的信息。
    艾琳軟軟地應了一聲。她抱著被子，問諾爾維雅是不是大家都回來了。
    “是的。”
    雅琳休把大家都叫回了玫瑰府邸，諾爾維雅沒有阻止，她隻是將艾琳的情況告知隊友，然後讓他們回來的時候帶一些食物。
    最後回來的是杜庫。他去瑈幽的旦丁餐廳給艾琳買了火焰冰淇淋。
    在杜庫回來後，諾爾維雅到艾琳的房間輕柔地把她叫醒。
    艾琳聽到有火焰冰淇淋後開心地趿拉著拖鞋跑了下去。母親的日記似乎再也不能困擾她。
    沒有人提及那非常顯眼的、堆在客廳裏的筆記本。
    他們平常地吃了一頓晚餐，這晚餐裏有幾道菜是木莎老師和加西亞做的。艾爾利特去找諾爾維雅覓食的時候碰到了木莎老師，蛛姀閑來無事去了加西亞家。加西亞現在正在開拓自己作為廚師的能力，他的學習能力非常驚人。
    人多的時候空曠的城堡就會擁擠，吃晚餐的時候長條桌上會亂作一團。同樣的杯子會拿錯，長得相似的餐具最後也會變得歸屬不明。在小隊一起去挑選各自喜歡的生活用品後，類似的問題才被解決。
    在一起生活就是這樣，不可能永遠不吵架，不可能沒有摩擦，但到最後又總會和好，帶著彼此的生活習慣繼續麵對生活，隻是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隻有在外出時看到有刺的魚皺起眉頭、下意識地不想要豌豆卻發現自己能吃、看到甜品堅持著要半糖或無糖、在異國看到烤起司就覺得很親切——類似種種行為出現時，他們才會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多少屬於隊友的痕跡。
    這樣的幸福似乎不值一提。因為太瑣碎，甚至有時候根本不會注意到。那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種習慣。
    餐桌上的話題依舊平常，菲阿娜說著腓比烈城市的發展情況，順便問雅琳休在學校裏學到了什麽，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老師，交到了什麽朋友。
    雅琳休興致勃勃地說著它在學校裏的生活，然後提出一些請求企圖逃離家庭作業。一般來說，諾爾維雅會溫柔而平靜地駁回，諾爾維雅不在家的時候就是蛛姀在管製雅琳休的這種逃避行為。
    在這之後，休特講著他在皇宮裏被當成兩個人用的疲憊，自從索薩成為雷米亞茲的國王之後，休特變得比原來要忙上很多。
    諾爾維雅問艾爾利特怎麽遇到了木莎老師，蛛姀在吃飽之後才開始和艾爾利特吵架，杜庫悄悄帶著笑意看著他們。
    艾琳一直都很喜歡這樣的場景。在瑈幽的皇宮裏，她從來都隻是旁觀者，她像個可憐的老鼠，看著不屬於她的家庭有多麽溫馨幸福。隻要她開口，那樣的溫馨就會冷卻，所有人都用禮貌疏離的眼神看著她，無聲地指責她破壞了那一份美好。
    再也不會了。
    “我今天……去了瑞納德。瑞納德是狐族返祖科的聚集地，就在瑈幽旁邊。我在瑞納德見到了媽媽的朋友，她叫琴奧。”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她。
    帶著溫度的，關切而認真的眼神。那種注視讓她有了很多勇氣，因為她知道她不必一直向前走，她可以停下，她可以後退，她不是毫無選擇。
    所以，試試又怎麽樣呢？
    後果會很嚴重嗎？她會因此失去她穩固而幸福的家，她的家人會因此不愛她嗎？
    隻要想著這些，她就有了直麵殘酷現實的勇氣。
    “……我的媽媽伊莎娜，她把她的日記給了琴奧，琴奧今天把媽媽的日記給了我。琴奧說，有兩本日記裏提到了我，但是我有點不敢看，因為我害怕知道媽媽不愛我。”
    “艾琳，你希望我們看完告訴你，還是再等等，等到你想看的時候，再打開那些日記呢？”
    諾爾維雅輕聲問著。
    所有人看著她，等著她做出最終決定，而無論那是什麽，他們都絕對支持她。
    艾琳覺得她的心變得完整了。她不是被別人拚湊起來的，她隻是有了一塊萬能碎片。她知道最後不管缺什麽，最後她一定可以把自己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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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看。我想先看沒有我那部分的日記，我想知道我的媽媽伊莎娜是怎樣的灰狼，然後，我想知道她對我態度。即使她不愛我，我也不會很難過。”
    ……
    這是非常柔韌的一個夜晚。時間像被嚼到合適狀態的口香糖，越拉越長。
    城堡裏很溫暖，小隊所有成員都在一樓的客廳裏，燈火通明。
    雅琳休在它的小書桌上寫作業，它旁邊是杜庫。杜庫旁邊是菲阿娜，菲阿娜在看他研究新技術。
    沙發上是艾爾利特和休特，艾爾利特玩著杜庫從弗朗西買來的玩具，不時地回個消息。休特在白天處理了太多事情，所以他正在閉眼小憩。
    諾爾維雅坐在艾爾利特旁邊的軟椅上，她拿著聯絡器在看哪裏有打折的商品，她尤其關注神賜道具。蛛姀在玩她收集的花種，有些花開起來會有讓人鎮定的作用。
    艾琳坐在地毯上。她被環繞著，身後是她的隊友們，前麵是鋪開的筆記本。
    她覺得很安全。在這樣安全的黑夜裏，她開始觸碰她的母親。
    如果把伊莎娜當成敵人來看待，她非常討厭。
    伊莎娜出生於一個貧困的家庭，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瑈幽在走下坡路，而她對改變瑈幽有著非常強烈的信心。她是那種確定目標就不會再拐彎的灰狼，為了她的目標，她不擇手段。
    她在學校一直名列前茅。後來她不再上學，她作為侍女開始頻繁出現在貴族的舞會上。她並不會覺得利用愛情來獲得權力是不道德的，她挑選著她要利用的對象，她開始接觸好掌控的皇室成員，那就是卜拉辛·瑈幽。
    然後，她把她的陷阱偽裝成愛情。她開始正式成為瑈幽的管理者。
    她很強悍，她像海綿一樣，永遠在奔走著汲取知識。她在日記裏忠實地記錄著她是怎麽一步步走向權力中心，她的文字冷峻簡單，沒有情緒渲染。
    她並不是一個仁慈的管理者。她從來不在她的決定中摻雜著她個人的情緒，她的衡量標準隻有利益，至於正義或者是邪惡，她並不在乎。
    她和許多臭名昭著的貴族合作過。她從來不提及他們的名聲好壞，她隻是冷靜客觀地分析著能夠獲得多少利益。她也可以為了自己的形象和利益構陷她的政敵，她的手段從一開始就不光明。
    她不是為了拯救瑈幽做出這些事。她像是一把銳利的刀，她看見了暗瘡，她覺得自己應該剜掉它，那是她的職責，她的使命。
    她信仰獸神。
    她是一個非常冷靜、極端自我、心狠手辣的灰狼。
    艾琳看著日記，她不能明確地把伊莎娜·珂戎分在哪一類母親中，因為她有一種感覺。
    伊莎娜·珂戎不想成為誰的母親。
    她的存在，不會被母親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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