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最後隻剩兩本筆記的時候，艾琳盯著手裏的筆記遲遲不肯合上。
    母親的形象逐漸清晰，她想要的答案也早已浮出水麵。
    她的母親是一個以感情為工具的政客。愛對於伊莎娜·珂戎來說是非常珍貴的感情，每用一點都要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艾琳手裏的日記，每一篇都像是工作記錄，伊莎娜冷靜客觀地拆解著她身邊的每個生命，計算著他們能夠給她帶來什麽，她從不抱怨，也不發泄，甚至不會困惑。
    但她愛瑈幽的子民嗎？她對平民有同情嗎？
    不。
    她像是獸神的使者，她把肅清瑈幽當成自己的任務，她對平民的手段和貴族是一樣的。
    艾琳覺得，伊莎娜和她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不像菲阿娜，菲阿娜想要改變腓比烈，讓腓比烈長期處於弱勢地位的國民過上正常的生活。她也不像奈登的媽媽，奈登的媽媽喜歡政治，喜歡博弈、掌控權力。她也不像休特的叔叔伍爾斯，伍爾斯因為他的父母擔負起了發展國家的責任。
    她的母親，是她之前從未接觸過的一種灰狼。很自然地，她敬佩伊莎娜。但很快，她感覺到她的心酸澀地疼。
    伊莎娜不會為具體的人獻祭出自己的生命，除了她的國家，她未完成的事業，她長久的計劃。
    伊莎娜不會愛她。把伊莎娜想象成一個完美的母親，那完全是沒有邏輯不遵從現實的自私想法。
    艾琳輕輕地吸氣，她還沒打開那兩本有關於她的日記，她就已經得到了答案。
    她現在覺得，伊莎娜不該愛她。就像她對木莎老師說的那樣，她的母親不會愛一個陌生的生命，即使她曾經在母親的身體裏。
    如果僅僅是被孕育生命的情緒侵犯，伊莎娜就能很愛她，那她隻會覺得自己惡心。她像個怪物一樣，用生理上的影響迫使伊莎娜屈服。
    不應該是這樣的，那不是伊莎娜。
    艾琳把手裏的日記合上，她伸出手，拿到了日期較早的那個筆記本。
    讓她情緒稍緩的是，日記的開頭仍舊是伊莎娜的政績記錄，她加快了翻頁的速度。
    然後，在如常地翻過某一頁時，艾琳停滯住了。她慢慢地翻回原來那頁。
    【克拉圖公爵，可以利用。性格暴躁，不是可以長期合作的對象。利用結束後不必再保持聯係。
    斯提拉洱提，伊萬科國皇室成員。在瑈幽犯案四起。判處死刑後被救回伊萬科國。殺。處理與外國皇室勾結的間諜）
    我懷孕了。
    斯箬珂，逃亡，找到後擊殺。】
    在許多人名中，伊莎娜簡單地記錄了自己的狀況，然後她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接著記錄著其他事情。
    艾琳抿著唇。她知道她的母親並不期待她。
    她沉默地繼續翻看著。
    【萬丹與卜拉辛在皇宮爭吵。卜拉辛逃避對峙，最終道歉。
    萬丹有分裂瑈幽的意圖。在合適時間解決他。
    它來的不合時宜。卜拉辛動了手腳，他的懦弱和低劣是可掌控的優勢，也是劣勢。接下來的一個月，他應當反省。毒藥會讓他痛不欲生，同時降低對後代的期待。他不能有後代，他的殘缺基因不值得遺傳。
    我今天主持了一場洗禮儀式。新生兒的腦袋柔軟，非常脆弱。我不喜歡孩子。
    母親的責任對於人類來說非常嚴苛，對於灰狼族來說也是一樣。成為母親就會被歸為另一個價值體係中，而這個體係對主體價值的評判是非常反複且沒有邏輯的。
    我不會愛一個從我身體裏出來的東西。在五年後我會抱養一個孩子，這是我的計劃。卜拉辛用他的幼稚和自私把這個計劃破壞了。我會修正這個錯誤的部分。】
    這是伊莎娜的日記裏，第一次出現了“我不喜歡”這四個字。伊莎娜很少在日記裏表露出自己的情緒，她寫日記似乎隻是為了複盤自己的政治決策，順便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艾琳覺得她比想象中的要冷靜。她看著日記，覺得這才是伊莎娜。伊莎娜不會欣喜，伊莎娜不會期待她的到來，伊莎娜從來都不喜歡孩子。
    她是不合時宜的。她原來是不合時宜的。結果證明這句話非常正確。
    艾琳抬起頭，玫瑰府邸裏的燈光閃耀，並不刺眼。但是她的眼睛還是很不舒服。她今天看了太多字，那淩厲的筆鋒經常劃破紙張，銳意從日記裏透出來，像在審判她。
    她現在對母親更多的是畏懼。當她意識到母親並不愛她時，她開始和母親保持距離，她走到足夠遠時才能看到母親的光芒，她開始仰望伊莎娜。
    她發現，伊莎娜是一個難以逾越的山峰。她從那些日記裏學到了許多管理國家的方法，也知道了許多上一代的秘辛，這些日記像一本治國指南。
    這些是伊莎娜留給她的嗎？伊莎娜希望她成為國王嗎？
    艾琳接著向下看著。
    【生命的孕育是一個不合理的過程。但我需要它。它是可利用的，它證明了自己的價值。它讓我接觸到了更多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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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瑈幽的宮廷是一個臭水溝，在我把那變成清澈的河之前，我會留著它。但它不能真正出現。
    卜拉辛和萬丹都不該活到現在。他們的愚蠢和低智來源於他們的父母。如果我孕育了一個這樣的東西，我將親手了結它。】
    【如果它是一個雄性，它會長著和卜拉辛一樣的臉。那令我惡心。】
    【今天琴奧提供了一個新的觀點。她說如果我的孩子是個雌性灰狼，那她將長得很像我，說不定可以繼承我的天賦和能力。
    要等兩個月後才能測驗它的性別。我允許它再存在兩個月。性別之前是我需要克服的困難，現在是它的生死線。我依舊不喜歡它，雖然它讓我的精力更加集中，但它損害了我的威信。
    現在隨便是誰都敢來消耗我的時間，自覺權威地提出一些無比愚蠢的問題。處死幾個後他們終於懂得閉嘴。
    我不能殺死卜拉辛。成為王妃就必須簽訂契約，對獸神大人發的誓言無法收回。卜拉辛應該對獸神大人虔誠地跪拜，不是獸神大人，他早已死了千百次。
    琴奧說她永遠不會出賣愛情來換取權力。她仍舊在某個方麵有著近乎偏執的天真，我很討厭她這一點。我從不後悔成為王妃。但我的確無法名正言順地成為女王，我做著所有國王應該做的事情，卜拉辛知道他自己的淺薄，他很放心把這些事交給我，他永遠是國王。
    如果它是雌性，是我的女兒，是國王的女兒，那她也會是國王。我會把她變成一個合格的王儲。很多書裏說，女兒會是最像母親的複製品，那她會是我強勁的對手，她會比琴奧更加了解我。
    為自己培養一個對手，這聽起來有些意思。兩個月後，它會迎來它的結局，或者是開始。】
    艾琳的手指撚著這一頁，她無法把自己和日記裏的“它”聯係在一起。當然，她已經知道了那兩個月後的結果。
    又是兩個月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記錄。而即使拿到了結果，伊莎娜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是雌性。】
    隻有這一句。
    這一句之後，就沒有再提到過她。
    但關於萬丹的比重卻越來越多，萬丹已經開始拉攏權貴，準備奪權。無數陰謀和決定穿插在日記裏，到最後，伊莎娜開始用簡稱來代替具體的人名和事件。這讓艾琳意識到，伊莎娜身邊出現了叛徒。
    這本日記結束了。
    艾琳合上了手上的日記，她重重地喘著氣。她不敢看向最後一本日記，因為那本日記結束之後，她的母親就迎來了死亡。
    強硬的、冷靜克製的、絕對理性的，把感情當成利益使用的伊莎娜，變成了她那被逼到絕境的母親，並且最終選擇向獸神獻祭生命。
    怎麽會變成那樣，她不明白。
    艾琳閉著眼睛，跪坐著，向前伸手。
    她摸到了那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的樣式和之前的都不一樣，並且沒有那麽厚。她的眼淚從眼角滲了出來。
    她願意被伊莎娜利用，她願意成為王儲，她願意成為國王，她現在……很快就是國王了。
    雖然她不知道，但兜兜轉轉，她是不是也算完成了伊莎娜的期待？
    艾琳慢慢睜開了眼睛。現實的殘酷在於有些事已經是曆史，她隻能接受，她除了接受，沒有其他辦法。
    她仔細地看著每一句話。但這本日記很特殊，伊莎娜在記錄自己每天的心情，她不再記錄她的政治思想，她開始記錄普通的日常。
    在這些日常中，她看到了伊莎娜的變化。
    【她始終很聽話，沒有給我造成困擾。這說明她會是個乖巧的孩子。但我不需要她乖巧。
    我需要她優秀、狡猾、巧言令色、頑劣、永不服輸。如果她是我的女兒，那她勢必要成為我榮耀的一部分，如果她不能，那我會把她送到普通家庭。我不需要沒有價值的女兒。】
    【我會為了瑈幽犧牲她。她現在沒有思想，她隻是我身體裏的一個肉塊，我有對她的處決權。】
    【卜拉辛不會是一個好父親。正如我不會是他們期待的好母親一樣。她不應具有她父親的弱點，她是我的。】
    【權力會更迭。瑈幽皇室裏的選項太少。她不是卜拉辛的，卜拉辛不能把他的軟弱傳給她。她應該繼承我的一切。】
    伊莎娜寫的內容零碎而模糊，關於她的信息太少，她隻知道萬丹步步逼近，她的父親是一個木偶，除了驚慌之外就隻是忍讓。
    伊莎娜意識到，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就是萬丹動手的時候。她在什麽時候會變得很脆弱呢？生產的時候。
    【她大概看不到這個世界。她來到時機不對，當然，這不是她的錯。但我的麻煩變得更多了。】
    伊莎娜想過要不要直接結束她的生命，但時間過去太久，如果現在動手，伊莎娜的身體會受到無法愈合的創傷，甚至有生命危險。
    所以伊莎娜準備了一個陷阱。
    【她必須是有價值的。她的死亡等同於萬丹的死亡。她會帶來我的勝利，我會為她向獸神大人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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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會愧疚。她是我的，她會為我帶來榮耀，這是她存在的意義，這是她應該實現的價值。】
    日記後麵變得很淩亂。
    空白的扉頁讓艾琳有些迷茫。如果伊莎娜已經意識到了萬丹會動手，如果伊莎娜已經下定決心要用她的死亡讓萬丹被審判，那最後伊莎娜為什麽為了她獻祭自己？哪裏出了問題？
    艾琳翻動著日記，在後麵找到了拚湊起來的，用便簽記下的文字。
    折痕被撫平，碎片被仔細的粘在一起，不難猜出是琴奧找到後複原的。那時候的伊莎娜被逼到了絕境，她不可能把這些信息傳出去。
    【獸神大人，您的旨意是正確的嗎？】
    【沒有我，她不可能會比我更加優秀，她要受到很多磨難。那比死亡更痛。】
    【憐憫。我憐憫她。】
    【我不是她的榮耀。她是我的。她能比我做的更好。】
    【命運。】
    【如果是那樣的未來，那我可以選擇她。】
    【那對她很殘忍。】
    【她會怎麽做。我很好奇。她現在羸弱不堪。生存是她要做的事情，但她並不需要擔心這點。】
    【怎麽比較我們。她會比我做的更好？公主，領主，國王。這並不一樣。】
    【她會締造我想要的瑈幽。她會代替我的事業，變成我的榮耀。】
    【獸神大人，我看到了。我會做出選擇……我已經選擇了。從很早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艾琳。琴奧，我知道你一定會找到我最後的字句。琴奧，你一直都是我的敵人，同時，你也是我唯一信任的朋友。
    請你，無論如何，讓我的女兒叫艾琳。她隻能叫艾琳，那是我給她的名字。
    她一定會是國王。她必須比我做得更好。如果她沒有做到，那我的獻祭就沒有意義。她會是我的榮耀。有一天，你看見她，就像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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