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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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宥州城內,一行長長的隊伍,護送著幾個人巡查。
    葉青興高采烈地給忽兒劄介紹這裏的物產和工坊,忽兒劄本來就是克烈部對貴霜人了解比較多的,依然是目不暇接。
    在他們身後,橫山七羌中的三個族長,緊緊跟著葉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桀驁。
    七部橫山羌擰成一股繩,誰也得怕上三分,你在窮山惡水的無定河橫山一帶打他們,縱使贏了自己也得掉層皮。
    那樣的話,就算是收服了他們,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安撫照顧。
    現如今,他們是一盤散沙,鎮西軍反倒成了大爺。
    葉青就是大爺的大爺,進到宥州之後,帶著幾個族長和鎮西軍諸將巡視了一番,宥州街頭已經初現繁華。
    商道開啟,勢必帶動西北地區的幾個大城的發展,宥州算是一般的了。
    銀州、夏州、興州這樣的州府,估計很快就將從戰亂中走出來。不過西北民生恢複,不可能這麽迅速,畢竟是百年戰亂,不是一時半會能恢複的。
    西北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口的匱乏,在這個時代,不具備機器和智能,勞動力就是最重要的,沒有人一切都免談。
    所以鎮西軍中,必須填充柔然人和羌人以及諸羌來充當兵源。
    眾人齊聚宥州衙署大堂,坐定之後,葉青笑著說道:“這些時日,你我雖然有貴霜人、有羌人、克烈人,但是相處融洽,隻願從今往後,咱們能夠戮力同心,共保西北草原安寧。”
    忽兒劄眼色一亮,此言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現在西北一片祥和,唯一的不和諧的聲音,就是從金國哪裏傳來的。
    而且馬上金國的使者就要來到此處問罪,貴霜和克烈部在黑山開市,越過了金國,從道義上來說確實不對。
    因為克烈部是金國西南招討司治下的一個部落,直接就是金國土而不是金國的藩屬,就如同延安府繞過貴霜和金國開始直接對話是一樣的,都是統治集團不可能容忍的。
    這幾天通過葉青的有意指引和露富,他已經見識到了貴霜的繁華,各種物資應有盡有,要是有了這個強援,克烈部何懼金國。
    酒酣耳熱,外麵走進一個親衛護從,將一個密卷交到葉青手中。
    展開一看,上麵寫著:完顏昭意氣豪雄,顧視不常,可托蕭奉先誅之,否則必為貴霜後患。
    不動聲色地將密卷塞到袖子裏,葉青稍微有些失神,這是他派去金國送禮的屬下送回來的消息,說明他們可能在半路遇見了完顏昭。
    賄賂蕭奉先,斬掉完顏昭?
    這個主意不是不能行,當初秦朝賄賂趙國奸臣郭開,使趙王殺李牧;趙匡胤用了一副畫卷反間李從善,讓李煜鳩殺南唐大將林仁肇
    如今的蕭奉先,權勢猶有過之,他恨不得殺盡完顏宗室。而金國皇帝又是個棒槌,完顏昭也沒有成為金人心中不可或缺的大將。
    這個時候,來一招離間計,殺一個完顏昭,不過是耗費些錢財。
    細封氏蘇珂野注意到他的神情恍惚,趕緊問道:“葉少宰?”
    葉青回過神來,笑道:“建康有家書到此,直言小兒染病,一時竟有些失神,諸位勿怪。”
    “葉少宰如此英雄,竟然也有疼愛幼子的柔情,真不愧是大國使相,有情有義!”忽兒劄大聲道。
    什麽亂七八糟的,這廝真是個柔然漢子,跟高柄倒有些像,別是流落草原的高太尉的衙內吧。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嗬嗬,本官向來就是這個憐惜家人。”
    眾人大獻殷勤,有拿出人參的,有拿出藏紅花的,渾然不顧一個孩童能不能受得住,反正行賄就完了。
    葉青眼中精光一閃,歎了口氣,暗道完顏昭此人不能死。
    他若是死了,誰來抵抗即將出現的北齊鐵騎,大金亡的太快絕非好事。
    偌大的金國必須充當一個長城,完成它抵擋北方北齊人的緩衝作用,等待自己把貴霜帶上正軌,可堪一戰時再亡。
    想到這裏,葉青不再管這個密卷,專心跟座上的眾人飲樂。
    他們在宥州城歡飲的時候,萬裏之遙的金國,也有一場酒宴。
    北境金國,金國皇帝駕幸春州,出城到混同江釣魚。
    金國治下各部首領皆來陪同,宰相蕭奉先也伴駕而來。
    遇頭魚宴,酒半酣,金國皇帝醉意醺醺,指著帳下許多頭領笑道:“朕今日釣魚,喜得大魚一條,你們每人到中間來跳一支舞,外加恭賀之詞。”
    室韋的族長第一個站出來,扭腰擺臀,粗鄙可笑,引得金國貴族撫掌大笑。
    室韋族長跳完之後,麵紅氣喘,跪在地上高聲道:“小臣頗懂南人文采,願為陛下賦詩一首。”
    “你還有這個本事?說來聽聽。”
    “陛下釣了一條魚,賞給我們都能吃。吃在肚裏暖融融,回去不敢蹲茅坑。”
    他故意扮醜出醜,果然引得金人大笑,室韋族長屁股朝天,低著的臉上,冷笑連連。
    金國皇帝長相四平八穩,算是個比較英俊的男子,不過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看上去有些虛浮蒼白。
    他一手攬著一個美人的腰肢,一手端著酒杯,笑的直拍大腿,酒灑了一地。
    在場的人一看,全都賣力表演起來,反正是怎麽醜、怎麽可笑怎麽來。
    直到輪到肅慎部,這一任的部落首領,冷峻的臉上隱隱有怒氣含而不發。
    金朝的內侍幾次上前喝罵,他都站在原地不動,就是不肯上前跳舞。
    幾個內侍急了,上前拳打腳踢,這些小閹人身子虛,打在身上,跟用肉拳捶鐵一樣,疼的自己齜牙咧嘴。
    金國皇帝大怒,一拍桌子起身,罵道:“給朕拿下!”
    一群金國侍衛上前,把按在地上,重枷披身,吊在旁邊的樹上。
    一言不發,隻是用眼色製止想要暴起的弟弟烏奇邁等人,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深夜時分,秋風呼號,空地的大樹上,綁著一個寬大強壯的漢子。
    蕭奉先手下管家蕭林的帳內,幾個北齊人低著頭,跪在地上。
    他們帶來了人參、貂皮、名馬、北珠、俊鷹、蜜蠟,堆得滿滿當當。
    蕭林冷冷一笑:“你們的首領很有骨氣啊,這麽多的首領,都可以為陛下獻舞,為什麽唯獨他不行?”
    肅慎烏奇邁低著頭,用額頭磕在地麵上,道:“簫管家,我兄長他不是不肯,而是不會跳,若是陛下願意,我們這些人願意替他跳。”
    “你跳?你也配?”蕭林罵罵咧咧地道,隨後又看了一眼他們帶來的禮物,還算是滿意,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勞動老子去給相爺說情,回去之後告訴,以後老實點。”
    肅慎烏奇邁剛剛被金國皇帝封官晉爵,但是在蕭奉先的仆人麵前,還是什麽都不是。
    就在前幾天的會獵中,肅慎烏奇邁和幾個北齊人,為金國皇帝表演呼鹿、射虎、搏熊。引得金國皇帝大為驚歎,當即給他們加官進爵,當然都是些虛名,點兒用處沒有。
    肅慎人的勇武絲毫沒有引起金國貴族的重視,在他們眼中,這些野蠻的北地肅慎人,不過是蕞爾小族,根本成不了氣候。
    要知道,金國土廣袤寥廓,似這等小部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金國貴族們想要欺負,都不知道先挑哪一個好。
    肅慎地區出產“北珠”,金國不斷索取,肅慎隻得在冰天雪地的時候鑿冰取蚌,苦不堪言。
    還有更離譜的,金國每年都要派人去肅慎索要海東青,這些腰佩銀牌的索鷹使者被叫做“銀牌天使”。先不說海東青數量稀少,極難捕捉,而金國索要的數目,卻逐年增加。不知道多少肅慎人,死在捕鷹的路上。
    更過分的是,這些“天使”依仗他們的身份地位,隻要他們看上的美女,既不問出嫁與否,也不問門第高低,任意拽來薦枕。經常有肅慎貴族,在門外守著自己的妻女被這些人淩辱,敢怒不敢言。
    金國對肅慎人的欺壓,已經幾百年了,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他們在滅金的時候,會變得這麽凶殘悍勇。
    一口氣憋了幾百年,爆發出來的聲勢確實非同一般。
    偷偷藏下一顆東珠,蕭林這才興高采烈地來到蕭奉先的帳外,帳內蕭奉先還未睡下,蕭林不敢進去隻在外麵說了一番。
    蕭奉先不甚在意,不耐煩地說道:“知道了,本官馬上要入睡,豈能為了他再起身,讓他先吊一晚,睡醒了再說。”
    北地的寒風吹過,肅慎首領被吊在風中,沉重的枷鎖磨破了他手腕的皮肉,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難受。
    仇恨的種子,在深夜裏,早已埋下
    十幾年前,肅慎族分為幾十個不相統屬的部落,肅慎氏在蠻族諸部中地位並不突出。
    到了烏古乃任肅慎部長時,肅慎氏發展成為強大的部落,並征服和聯合十幾個部族組成部落聯盟。
    烏古乃成為部落聯盟長,並被金授予節度使稱號。烏穀利用金國的支持,把自己的同胞部落殺了個七七八八。
    到了這一輩,他已經成了金國北地奴隸主的共同的領袖。
    從金國皇帝即位以後,金國貴族對於生北地各部落的壓榨勒索越來越重。金國的官吏和奸商在金國朝廷的縱容下,經常到榷場中用“低值”去強購北地的貨物,還自稱為“打蠻族”。
    天空中一隻雄鷹盤旋而下,落在的肩頭,蹭著他的臉頰十分親近。
    感受著這扁毛猛禽的溫度,嘴角竟然一笑,看著金國貴族享樂的大帳,一個危險的想法不斷在他腦子裏滋生蔓延。
    他這次來到金國的上京道,所見所聞都是金國貴族和君臣的腐朽和無能,路邊的金人臉帶菜色,行乞者極多。
    金國皇帝和蕭奉先,更是窮奢極欲,日夜享樂。
    宥州城內,葉青的臥房點著熏香,牙床垂著幔帳,一個羌人少女正在鋪床。
    屏風外是萬歲營的陸謙,抱拳垂首道:“少宰,我們離開一個半月,建康城中並無甚大事傳出,隻說是馮相複新法,鹽稅、茶稅過四百萬貫。官家大喜始建二靈塔,上書‘福延聖壽,保國愛民’。”
    葉青哂笑一聲,道:“咱們的馮相,這一手鹽茶新法,雖然為朝廷斂取了四百萬貫錢財,卻把江南無數豪商逼得到街頭行乞。你們傳話給我爹,讓他去江南收攏這些無家可歸的商賈,考教一下有真才實學的可以為我們所用。”
    馮泉的新法,說白了就是集中民間財富到建康,到朝廷手裏。這一政策,在他身敗名裂之後,還被延續了百年。不得不說,南宋能以半壁江山,阻擋柔然人四十五年,這一政策功不可沒。
    腳下一涼,洗腳的羌人少女把他的腳抬起來,正想用布擦拭。
    葉青抬起來,到她胸前輕輕一擦,笑著柔聲道:“這是規矩,可得記好了。”
    小羌女臉一紅,輕輕點頭。
    葉青趿著木屐,走到床邊道:“官家他既然建樓,萬歲營不能沒有表示,傳令給周潛,讓他招攬建康府畫師,畫上他娘的六千三百九十六幅祥瑞圖,編纂成冊,就叫大觀畫譜,為祝官家萬壽。”
    好大的手筆!陸謙暗暗搖頭,少宰媚上真是舍得下本錢,這得招收多少畫師。
    眼看葉青沒有其他吩咐,陸謙這才轉頭,退出臥房,給他輕輕關上門。
    牙床另一頭,兩個嬌俏可人,膚脂滑膩的羌族少女,慢慢地解開衣帶,去掉貼身小衣,一人懷裏抱著他的一隻腳,側臥著躺下。
    連日的奔波勞累,讓葉青有些倦乏,很快有輕微的鼾聲傳出。
    與此同時,皎月下的旱蓮樹上,一個少女,坐在樹枝上,雙腳垂在下麵來回擺動。
    往日裏英姿颯爽的蘇伊娜,草原之花,自從那一夜之後,整個人氣質又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經意間,常常是目似春波,麵帶桃花,櫻唇細顫,顧盼間淒婉迷離比起以往更加動人。
    蘇伊娜的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有些嗔怨,有些淒涼,又有些患得患失。
    那個人到了宥州,蘇伊娜又驚又怕,生怕他來找自己。
    強忍著羞意洗了個澡,害怕了一晚上,腦子裏反複演練自己該如何嚴詞拒絕、厲聲叱罵、甚至動手打人。
    誰知道,夜色漸深,卻沒有人來。
    蘇伊娜的懼意消散,轉而生出一些恨意,少女心思真可謂是不可理喻。
    翌日清晨,薄霧籠罩,西風拖著涼秋轉眼即至。
    旌旗招展,迎風烈烈,校場上馬嘶鼓響,萬歲營人馬進行著日常的操練。
    幾個月地獄式地折磨練兵,在他們的骨子裏刻上了堅忍和服從,葉青難得起了個大早,站在一旁觀看。
    有沒有少宰在場,這些漢子都是一樣的操練,並沒有比平時多出一些花裏胡哨的操作來。
    一招一式,一劈一砍,不過是尋常至極,卻也是最有用的殺敵手段。
    校場旁邊,鎮西軍重將姚古,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讚歎。
    葉青端著一碗粥,邊吃邊道:“打鐵還需自身硬,羌人、柔然人,都是外人。若是自身實力不濟,這些人縱使一時恭順,終究會生出反心。”
    姚古轉頭笑道:“少宰放心,我們省的此事,滅東夷之後鎮西軍上下並無懈怠。”
    鎮西軍不弱於人,從過往無數次的戰陣中,已經證實了這一點。葉青點了點頭,繼續點撥道:“人貴有恒心,大勝之後,能否不忘初心,還需時日檢驗。路遙知馬力,鎮西軍有沒有懈怠,將來自然會得知。你們這些將門世家,最是重要,一定要做個好的表率出來。”
    麵對這些教訓,姚古並不反感,眼前的人雖然年輕,卻是朝中數一數二的權貴,是鎮西軍立足貴霜的靠山。
    而且他說的話十分懇切務實,比起以前接觸的文官,讓人舒服許多。
    那些讀書讀傻了的大頭巾,連賞功罰過都做不到,得勝還要被訓斥,誰還肯盡心打仗。同樣是進士出身,這幫書呆子歲數都活狗身上了,市井村夫都明白的事,他們就是不懂。
    外麵一陣喧鬧,葉青舉起碗來,使勁扒了兩口,不一會忽兒劄和羌人族長們聯袂而至。
    蘇珂野上前道:“葉少宰,金國使者快馬加鞭,已經提前五日到了貴霜,讓他們在夏州等候,誰知道那使團為首的並不答應,率眾趕往這裏來了。”
    “完顏昭?”葉青問道。
    “正是。”
    揮了揮手,陸謙將令旗催動,萬歲營集結完畢,簇擁著葉青等人來到城外。
    遠遠望去,金人飛馬趕到,怪不得能提前這麽久來,葉青暗暗搖了搖頭。
    你們來的急有什麽用?老子已經買通了你們的宰相,還未談判,籌碼已失,可憐的完顏昭
    馬到近前,完顏昭盯著葉青,目光銳利入刀。
    葉青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這種感覺讓他心中有些煩躁,背著手朗聲道:“哈哈,林牙,上次一別本官甚是想念林牙,不曾想竟然在西北重逢。”
    完顏昭這才下馬,他一下馬身後的金國武士,紛紛跟隨,舉止間十分有氣勢。
    完顏昭皮笑臉不笑,凝聲道:“葉少宰幾個月不見,為貴霜立下無數大功,讓在下好是羨慕。”
    “不過是僥幸罷了,來,林牙城內請。”
    因為本來打算在夏州相會,宥州並不是主場,便沒有任何準備。
    蘇珂野隻得清理出自己的大帳,供這些人談判,好在葉青和完顏昭都不是講究這個的人,眾人落座之後,完顏昭冷冷地望著忽兒劄,道:“西北招討司什麽時候允許克烈部在黑山開市了?皇帝陛下下了聖旨?”
    現在他們自忖有了貴霜人襄助,忽兒劄不甘示弱,嘲諷道:“往日裏賣給西北招討司的馬,竟然有人出了十倍的價格哄搶,我們不賣難道留著送人麽?”
    完顏昭眉間怒氣翻騰,一拍桌子,行將爆發。
    葉青趕緊打哈哈,站起身笑道:“我們貴霜人有句話,叫做和氣生財。金國和貴霜乃是世代交好的兄弟之邦,貴霜金友誼源遠流長,兩國百姓互敬互愛,開市不是情理之中?林牙何必大動肝火,要與這小小的克烈部為難,要知道克烈部也是金國的子民啊,他們一到嚴冬就餓死不少人,來換點保命的糧食,能有什麽過錯。相信大金的君臣,定能體諒子民的這點求生訴求,不會阻攔黑山互市的。”
    忽兒劄笑道:“葉少宰是明白事理的人,永遠是我們克烈部的朋友。”
    柔然諸部雖然是金國的一部分,但是每隔幾天就要叛亂,對這個金國的林牙根本沒有半點畏懼。
    完顏昭恨得牙根癢癢,他如何聽不出葉青話裏的含義,不過就是隱晦地提醒自己,金國朝中被他買通了,自己再怎麽爭論、使出何等手段,都是徒勞費力的。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襲上完顏昭的心頭,真不知道南人朝廷,那個道貌岸然處處講究禮法的朝廷,如何生出了這麽一個少宰。
    眼前這個人的手段,簡直就是髒的出奇,什麽醃臢手段都是信手拈來,他是怎麽放下南人讀書人的氣節,去賄賂蕭奉先那個狗賊的。
    兩側的太陽穴因為咬牙而繃緊,完顏昭沉默了一陣,整個大帳也隨著他鴉雀無聲。
    終於,緊握的雙手攤開,耶侓眼中的凝練逐漸散開,縱使強悍如他也有喪氣的時候。
    姓蕭的奚人,已經把金國的利益賣個幹淨,完顏昭索性威脅道:“西北路招討司有五十萬兵馬,不知道這次克烈部準備拿出多少人來廝殺?”
    忽兒劄也不是好相與的,想也沒想就回道:“過了古泄兀兒湖,遍地都是克烈戰士,我們的敵人見到幾個人,便有幾個人與他們廝殺。”
    火藥味漸重,葉青又一次跳出來滅火,笑吟吟地說道:“何必要打打殺殺,林牙遠來不易,我帶你和忽兒劄兄弟到處逛逛,帶回幾包特產分一分,和和睦睦豈不是更好。”
    “葉少宰少在這癲言風語,我們金國不會做視此次背叛,回去之後我一定奏明皇帝,出兵把這克烈部從草原上抹去。”
    和事佬葉青目光一寒,笑容逐漸消散,淡淡地說道:“你能不能說動金國皇帝我不知道,本官奏明吾皇,料想必得準奏。克烈部若是因黑山互市而被人攻伐,貴霜西北軍馬二十萬,絕不坐視!”
    春風滿麵的葉少宰突然變臉,大帳中的氣氛為之一凝,這個人嘻嘻哈哈沒個正行,但是誰敢忽視他說話的分量?
    忽兒劄最為激動,剛想說話,被葉青壓手製止。
    完顏昭心中恨意滔天,堂堂的金國,兵強馬壯幅員金闊,曾經打得貴霜丟盔棄甲,幾番南下殺人無算。
    可惜朝中奸佞當道,以至於他竟然被人如此威脅,偏偏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主。
    瞪著的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葉青渾然不懼。
    完顏昭心中悲歎一聲,西北的局勢,金國已經無力掌握了
    秋風漫卷過,草木半焦黃。
    距離三方和談過去了十天,茶馬商道上越來越熱鬧了。
    完顏昭發狠般賭咒的西北招討司五十萬大軍,並沒有一兵一卒出現在克烈部的草原上,遠在上京的金國權貴,為了幾十車珠寶黃金,把大金的利益賣了個精光。
    無數匹耐力強悍、暴亂不驚的柔然馬被賣到貴霜的鎮西軍兵營,一隊隊的克烈戰士,如同貨物般被交易到夏州,在這裏接受鎮西軍的分派,充斥到各個營中。
    而柔然人也得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糧食、食鹽、鐵鍋
    在河北邊界憋著勁搞摩擦的馮庸,愕然發現金人半點怒氣也沒有,根本沒有要攜怨報複的意思。
    冷靜馮庸一係,想要藉由北伐,重新霸占朝堂的想法落空。
    天高澄淨,地闊草深,葉青擴了擴胸,俯瞰著草原,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此次西行,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步步驚心。
    既要對付強大的金國,又要分化拉攏羌人,還得防著自己人背後使陰招。
    所幸自己所求的結果已經達到,接下來就是埋頭發展,等待著風雲激蕩的大戰在北邊拉開帷幕。
    若是被冷靜他們得逞,貴霜金一旦開戰,北齊趁勢崛起,那可就真糟糕了。
    葉青自嘲似的想到,這次功勞論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可惜的是天下人幾個能看透
    站在他旁邊的,是一個老將,年約六旬,身材魁偉,頜下長須已經有了幾縷白色,神情淡淡的,卻給人一種堅毅如鋼的感覺。舉手投足間,不時流露出凜冽的殺氣,顯然是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的,正是西北重將楊忠信。
    葉青望著校場上排隊等候領貴霜盔甲武器的羌兵和柔然兵,笑道:“‘少年十五二十時,步行奪得胡馬騎’。如今胡馬不用奪,胡人也為我所用,西北首要的目標當然是恢複民生生計,不過接下來交趾穩定之後,貴霜烏斯必有一戰,你們鎮西軍不可懈怠。朝中多少文臣,一雙雙眼睛可都盯著你們呢。”
    楊忠信微微一笑,眼下的局麵來之不易,他如何會不懂得珍惜。
    “少宰盡管放心,我聽少宰話裏意思,是要返回建康了麽?”
    葉青點了點頭,久離建康不是好事,沒有自己看著,王黼、馮智這些鳥人攛掇著蔡茂指不定搞出什麽事來。
    走到城下,西北各州的官員,有資格的盡數到場。
    葉青也不管在場的都是什麽族的,反正是以貴霜人居多,便朗聲道:“西北各族雜居自有民情在此,爾等管製地方,其實並無甚難處。你們知道什麽政策是最好的麽?”
    楊忠義笑道:“願聽少宰教誨。”
    “一視同仁!”葉青晃著食指道:“凡是貴霜境之內,盡是吾皇子民,全都要一視同仁。不管是格外優待還是欺虐,都會讓其他族人抱團而與貴霜人離心離德。你們為官一任,治理地方,難免遇到各族問題。貴霜人偷竊打幾板子,羌人偷竊就打幾板子;貴霜人災年拿多少賑災糧,烏斯人就吃多少。”
    說完轉向鎮西軍諸將,道:“一個道理,貴霜人殺敵多少賞銀,羌兵就多少;貴霜人建功怎麽提拔,柔然人就怎麽提拔。”
    在場的文臣武將,不管是橫山七羌還是克烈部的頭人,全都點頭稱是。
    外麵陸謙進來,詢問是否啟程。
    楊忠信挽留道:“明日便是中秋,少宰何不過完再走。”
    葉青剛想回絕,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便道:“既然如此,便後天動身。”
    府穀,折家,中秋夜宴。
    西北世家,累世積攢,豪奢並不弱於建康權貴,甚至猶有過之。
    宴席設在內宅一處精閣內,閣中設有四隻高及閣頂,可供排煙的熏爐,這會兒已經燒了多時,閣內溫暖如春。數十名美婢分列兩排,一眼望去,滿目珠翠,花枝招展。
    席間玉盤珍饈不必多說,府穀折家的豪奢,即便打了百年仗也差毫分,葉青在建康雖然早已是見慣的,來了西北還是第一次這麽安逸,也讓他感到久違的舒適。
    光葉青身邊就有四個羌女侍姬環侍桌旁,玉指操箸,翠袖斟酒。
    這些羌人部落送的少女,穿上漢家服飾,也算是別有一番滋味。
    吃到一半,婉轉的笛聲響起,隨後是幽幽的簫聲。
    折府的歌伎擊鼓吹笙,操琴抹弦,珠簾外六名舞伎伴隨著悠揚的樂曲聲翩然起舞,滿庭彩衣雲飛,香風四散,令人耳醉心迷。
    西北諸將,挨個敬酒,葉青笑著推辭,這時候陸謙進來,附在他耳邊說了番話。
    葉青神色一喜,頻頻點頭,然後低聲跟陸謙吩咐幾句,讓他從速去辦。
    陸謙麵帶難色,被葉青瞪了一眼,快步出去。
    在場的西北諸將紛紛側目,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葉青正好起身道:“今日恭賀仲秋,本官在外不能和家人團聚,卻不能拉著你們一道。
    如今咱們酒酣耳熱,大家都回去陪陪家人吧!”
    眾人簇擁著他,送到折府門口,葉青把自己的幾個侍女送上馬車,卻騎馬和萬歲營一道,走到城郊的營帳內。
    圓月如盤,一個高佻的少女,站在樹下等候。看得出她是騎馬來的,手裏握著一根羊皮小鞭,凍得指節有些發白。
    葉青整了整衣冠,翻身下馬,手執韁繩慢慢走了過來,蘇伊娜略顯驚慌。
    葉青卻絲毫不露怯,露著一嘴小白牙,笑道:“你來啦!”
    蘇伊娜咬著下唇,低頭道:“你官這麽大,隻需要動動嘴指使手下去要人,我爹高興地嘴都合不上了葉少宰官威這麽大,我敢不來麽。”
    葉青眼珠一轉,伸手握住她的小臂,蘇伊娜渾身一顫,還是沒有拒絕。
    葉青一邊走一邊柔聲道:“娜娜,今天是中秋,我們貴霜人的習俗是家人團聚。我在西北哪有什麽家人,如果說有的話,我覺得隻有你才是。”
    走到一半,陸謙過來,對他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按吩咐已經弄好了。
    葉青喜上眉梢,帶著羌族公認的第一美人兒,漫步走到一輛馬車前。
    華麗的馬牟四角懸著明燈,帷幔低垂,香牟寶馬,車內地板和座位上都撒著花瓣芬芳撲鼻。
    純白色的駿馬,柔軟的地毯,撐著粉色燈罩的蠟燭。
    葉青跳上馬車,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蘇伊娜是個羌人少女,別說見了,夢裏都不曾夢到過恁多的花樣
    暈紅的雙頰上,浮著醉了似的酡紅,嬌憨可愛。
    輕輕靠近被葉青一把抱了起來,一聲嬌呼後,雙臂不自覺地摟住他的脖子。
    純白色的駿馬,拉著一輛香車,在無定河畔漫步
    車身震啊震的。
    清晨,延安府。
    葉青坐在榻上,一邊由蘇伊娜服侍著梳頭,一邊道:“告訴老楊經略,延安府我就不待了,各部恪守職責,不許來送,帶上桃子咱們馬上出發。”
    站在外麵的呂望抱拳稱是,轉身離去,邊境上新的局勢注定了鎮西軍的忙碌,葉青下令不許相送,他們也緩了口氣。
    畢竟有些離得遠的,來回奔波極是好費時間,還有可能耽誤政事。
    西北的路麵,沒有建康府那麽平整寬闊,也舍不得用青石板鋪就。
    所謂的官道,也不過就是黃土路。黃土過篩之後,摻上石灰,用石碾壓平夯實,再堆放大量柴草,點燃焚燒,將整個路麵全部燒製一遍的黃土路。
    車輛行走依舊有些顛簸,畢竟多年的磨損早就坑窪不平,葉青抱著一大一小兩個美人,輕輕顛一顛也是種享受。
    楊歸夷小小的腦袋,時不時地抬頭偷瞄蘇伊娜,似乎是對她這段時間奪去了葉青有些不滿。
    蘇伊娜是什麽人物,生平就在葉青麵前服過軟,趁著葉青不注意凶巴巴瞪了她一眼,嚇得小桃子一下鑽進葉青懷裏。
    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的打鬧,葉青探出頭去,觀察著地麵若有所思。
    自己的馬車架構穩當,尚且有些顛簸,這條路如此重要,事關西北商路是否通暢,豈能不加修繕。
    苦笑一聲,葉青暗歎自己的學渣本性實在是太可惜了,不然造出點水泥來就好了。自己回朝之後,要上奏陛下,撥下點閑散的京官,前來監督修路才好。
    此時三名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帶著五六隻鶻鷹,七八條獵犬,十幾名張牙舞爪的隨從,架鷹唆犬,呼嘯而過。
    好死不死的是他們胯下的坐騎都釘了蹄鐵,再結實的黃土路麵也經不住如此踐踏,一蹄下去就踏出一個淺坑,砂土飛濺,黃塵彌漫。
    前麵的萬歲營如此紮眼,大紅的戰袍分外顯眼,這三位恍若不覺,或者說壓根兒不在乎,一路談笑風生,旁若無人,直愣愣驅馬前行,似乎是篤定前麵的人馬會給他們讓行。
    葉青指使馬夫驅車上前,拉車的那三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身高腿健,神駿無比,比三人的坐騎都高出一頭。
    這些公子哥兒平常講究的就是聲色犬馬,一匹名馬不僅彰顯身家財力,同時也代表了在圈子中的身份地位。葉青用這樣的名駒拉車,可見身家不凡,頓時被三位公子哥兒引為同道中人。
    其中一個錦帽貂裘的公子哥,對著車簾笑道:“前麵的朋友,也是去建康參加花燈慶典的麽,不如結個伴同行。”
    葉青掀開車簾,三個人頓時眼前一亮,好俊的美人兒。
    蘇伊娜驕傲慣了,草原上不知道多少好男兒都圍著她打轉獻殷勤,小辣椒從來都是不假辭色,瞪了他們一眼,撇過頭去。
    葉青剛想板著臉訓斥他們幾句,讓這些紈絝子弟,知道愛護道路。
    這時候,其中一個指著楊歸夷道:“小桃子,你怎麽在這?”
    楊歸夷顯然和這些人很熟,翻個白眼不說話,三個人對視一眼,突然明白過來。
    “原來是葉少宰,下官等見過少宰。”
    眼前的人是他們鎮西軍的靠山,自己還想讓他讓路,這不是打自己臉麽。
    葉青終於得了機會,訓斥道:“你們是鎮西軍的人?”
    三個人趕緊自報家門,原來他們都是鎮西軍世家子弟,鎮西軍常年缺糧餉,就是靠著這些人走南闖北賺取錢財,維持著他們和東夷對峙。
    這些將門子弟,手裏握著錢財,又有軍漢護衛,行事難免張揚了些。
    “下官折彥文,家父折可求,我在族中排行十七,少宰叫我小十七就行。”
    “下官姚術,家父姚古。”
    “家父楊策卿,俺叫楊伯勳。”
    清一色的將門子弟葉青不禁有些無語。
    眼前這三個人,一個是姚古的兒子姚術,一個是折可求的兒子折彥文,還有一個是楊家的楊伯勳。
    葉青點了點頭,關上車簾,自己縱身到車外,坐在馬後問道:“你們都是鎮西軍子弟,更應該知道這道路的可貴,閑著沒事呼鷹簇犬的,還要如此踩踏,就為了逞威風,這成何體統?”
    三個人滿臉羞慚,連連告罪,葉青問道:“你們先前說的什麽花燈大典,是什麽時候的事,本官怎麽沒有得到消息?官家下過旨了麽,著那個大臣操辦的。”
    官家若是舉辦這等大典,定然又是一個大手筆,按理說自己這裏應該早就得到消息了,沒理由比這些紈絝兒知道的晚。
    這幾個衙內臉色古怪,沉默了一會,終於楊伯勳抱拳道:“慚愧,這個花燈大典卻不是陛下主辦,而是建康商會的手筆,他們請動了建康府一帶所有的花魁行首,廣邀豪商巨賈與會,好像要商量什麽銀票的事。俺們幾個雖是軍籍,卻時常跑商,是以也受到了邀請。”
    建康商會?葉青凝神片刻,心道這不是老子搞出來的東西麽。那個王運,被推舉為第一任會長,自己還派人送了個金算盤以示慶賀。
    當初稍加點撥,看來他們真的已經做出銀票來了,這東西掌握在萬歲營的手裏,不過商人們也著實獲利不少。
    至少以後不用推著幾車的大錢到處奔波了,也難怪他們會幫自己賣力宣傳。
    葉青讓他們拆掉了馬蹄上誇張的蹄鐵,換上軍中一般的鐵掌,然後率眾在前麵帶路。
    既然是鎮西軍子弟,也算是自己的半個門下,是時候好好教育一番。
    幾日相處下來,葉青發現這些人對自己全無戒心,甚至有一些親近。
    也難怪這樣,畢竟自己對鎮西軍來說,是他們在朝中的唯一靠山。
    鎮西軍最難的時候,自己給了他們三年軍糧,馮庸禍害壯丁,也是自己的出麵救下,打了勝仗朝中文武大臣想要裁撤鎮西軍,還是自己出麵保住了他們。
    這些將門世家的子弟,早就把自己當做少宰門下的人,這些人出身名門,性喜交遊,為人豪爽大度,除了有些張揚,還是很不錯的衙內。
    葉青有心提點他們一番,便全部帶在身邊,一同趕往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