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田毅站在落地窗前，伸手輕輕撕開窗簾的縫隙。窗外，晨霧中的科華北路正緩緩從沉睡中蘇醒。第一輛灑水車緩緩駛來，播放著悠揚的《致愛麗絲》，水流噴灑而出，衝刷著昨夜醉酒者留下的嘔吐物，仿佛想要洗淨這座城市夜晚的喧囂與疲憊。
    田毅下意識地將帶著血痂的浪琴林白表按在玻璃上，秒針跳動發出的哢嗒聲，竟與記憶中推土機履帶壓過磚塊的碎裂聲，在2004年1月4日5點17分這一時刻，達成了一種詭異而又永恒的共振。這聲音似乎在提醒著他，那些過往的經曆，無論是繁華還是殘酷，都如這秒針跳動一般，不可阻擋地融入了他的生命。
    田毅輕輕伸了伸懶腰，這時，包房門被緩緩打開，八個身著夾克式耐磨工裝、腳蹬防爆鞋的清障隊人員，魚貫而入，他們步伐整齊，神色恭敬，站成一排，靜靜地等候在田毅麵前。
    田毅微微點頭示意，幾人便走上前去，輕輕拍醒了廖威和一眾女子。在林燕的沒有精神的安排下，田毅和廖威沿著走廊，來到酒店樓下。三輛嶄新的奔馳s600早已等候在那裏，車身在晨曦的微光中閃爍著金屬的光澤。兩人鑽進車內，隨著車門關閉發出的沉悶撞擊聲，大街上的商鋪也陸續響起卷簾門被緩緩拉開的聲音，這聲音宣告著新一天的正式開始。
    放縱終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田毅回到九眼橋的朝陽名宅後，一頭紮進被窩，蒙頭就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床頭的三星i519突然鈴聲大作。
    “小毅毅，在哪呢？”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粗獷的聲音。
    “尼瑪，打擾人清夢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哈……”田毅眼睛都沒睜開，煩躁地衝著電話吼道。
    “我日，你看看都幾點了，還睡呢！出來，李波、羅胖子都有空，咱去玉林那邊吃夜宵？”電話裏的人繼續粗獷地笑罵著。
    “夜宵？”田毅這才慢悠悠地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一眼“我靠，都快晚上7點了。”
    臘月的成都，大街小巷都浸潤在火鍋蒸騰的霧氣之中，仿佛給這座城市蒙上了一層夢幻的薄紗。田毅駕駛著奔馳s600，緩緩停在芳草街的轉角處。他透過車窗，望著“王媽手撕烤兔”那閃爍的霓虹燈牌下攢動的人影，輕輕解開brioni西裝的紐扣，又特意把百達翡麗手表塞進襯衫袖口。這件衣服是他特意挑選的，這個來自意大利羅馬派的品牌，價格也就幾千元，不會像阿瑪尼西裝那樣顯得過於突兀。畢竟昨晚的浪琴林白表基本報廢了，其他手表又都丟在公司保險櫃裏，無奈之下，隻好戴上百達翡麗，多少有點被迫裝逼的意味。
    “田老板，穿這麽正式來吃串串啊？你現在都這麽講究了嗎？”穿著皮夾克的魏浩老遠就揮著手中的竹簽大聲喊道，幾滴油星子飛濺在他那條褪色的牛仔褲上。此時，李波和羅胖子正擠在塑料凳上，麵前堆滿了小山似的兔頭和冒椒火辣的串串。李波正用牙齒咬開一瓶雪花啤酒，啤酒泡沫順著青石磚的縫隙，緩緩漫過羅胖子羅海賓那隻脫膠的運動鞋。
    田毅這才反應過來，最近自己把家裏以前年輕時穿的衣服幾乎都扔了個精光，這算不算是一種忘本的表現呢？
    “錘子，你以為我像你似的，天天就在荷花池當串串中介）。老子現在出入的可都是高檔場所，隨時都得穿著正裝，這叫注意形象。”田毅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去，笑著給了魏浩胸前一拳，給他打電話的正是這個家夥。
    “對對對，你高檔。不過你看看你這模樣，你這件西服穿在你身上，簡直就是所托非人，值不值30塊哦？”魏浩這家夥，聲音粗獷洪亮，人長得牛高馬大的，個性直爽，但這陰陽怪氣的口吻，卻給他增添了一種強烈的反差感。
    田毅懶得理會他，直接挽起右手袖子，拿起一個兔腦殼就啃了起來，說道：“胖子，波娃兒，你們兩個可真是難得露麵啊。”
    李波把耳邊的摩托羅拉v303手機輕輕放在小桌子上，眼睛往上一翻，說道：“我和胖子可不像你們兩個老光棍，我們都是要顧家的人。”
    “嗬嗬，怕老婆就直說嘛，耗子，來喝一口，咱們光棍兒互相安慰安慰。”田毅一邊說著，一邊舉起手中的雪花啤酒，用牙齒一口咬開瓶蓋，和魏浩碰了一下杯。
    田毅接過羅胖子遞過來的嬌子香煙，突然注意到對方手上有一道明顯的刀疤，不禁說道：“我靠，羅胖子，你小子現在混社會了啊？手上都掛彩了。”
    “你懂個屁，胖子現在混金融行業了，幹那個啥……催收……對，就是催收。”魏浩果然是消息靈通，兄弟們的情況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催收？搞黑社會啊？我去，胖子你可以啊，當年翻川音牆的時候，咋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本事呢？來來來，衣服脫下來，我看看紋身，這可是你在江湖上的地位象征啊。”田毅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拉扯羅海賓的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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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來，我可沒紋身，我公司還是比較正規的，就隻收砍頭息。”羅海賓一把拍開田毅的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砍頭息？我去，借10萬就給7萬那種？你這也叫正規？”田毅不禁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個時間段，成都的gdp增速達到了13，然而，在這繁榮的表象背後，卻是中小企業和個體工商戶融資的艱難處境。銀行貸款門檻高得離譜，民間資本便趁機湧入，在法律的灰色地帶，滋生出了一個龐大的高利貸網絡。
    “廢話，砍頭息已經算是良心的了。我們也就收30，再加上18的利息，總共才48  50。你是沒看到其他公司，那手段簡直是要把人逼死。什麽利滾利，月利率普遍在5以上，而且還是按複利計算。這意味著啥？如果借款人逾期沒還，那債務就跟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還有什麽陰陽合同，借款人簽的借條金額，往往是實際借款金額的兩倍甚至更多，這些多出來的部分，就是所謂的擔保。”羅海賓一邊說著，一邊猛灌了一口酒，然後“啪”的一聲，把酒瓶重重地放在小桌上。
    “我進了這個行業，說實話，也算把良心丟給狗吃了。但沒辦法啊，要養家糊口啊。你看看我的鞋……”說著，羅海賓抬起那隻脫膠的運動鞋，無奈地搖了搖頭，“這社會，老實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啊……”
    “喊你好好讀書，高中的時候你就知道去抽牛牛兒，現在好了吧，跑去混黑社會。下次見你，是不是要大金鏈子掛脖子上，光著膀子去別人家門上噴紅漆、貼‘欠債還錢’的標語，再送個花圈啊？”魏浩皺著眉頭，盯著羅海賓說道。畢竟他在荷花池做當串串，最能理解那些小微商家的難處，對這些事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嗬嗬，你說的那些都算好的了。現在我們流行電話轟炸：24小時不間斷地給借款人及其親朋好友打電話，用的是一種叫‘呼死你’的軟件。更過分的是，有些同行甚至會對借款人進行毆打、捆綁，還威脅要傷害借款人的家人。”羅海賓一邊說，一邊像要發泄心中的鬱悶似的，拿起一把小五花肉，一口全塞進嘴裏，然後又猛灌了一口雪花啤酒，接著說道：“去年我剛入行的時候，有個在成都刃具廠門口開小超市的李大哥，當時我跟他說我能幫他處理，他覺得我不專業，就找了我同行。結果呢，他借了8萬，現在可真是萬劫不複了，啊……”
    羅海賓的這番話，一下子引起了田毅幾人的興趣，自己的快樂必須建立在別人痛苦上，這種故事讓幾人都不自覺地坐正了身軀，認真地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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